“中了中了,公子中狀元了!”


    下人拿了手中的文書,一路雀躍地跑向後院。


    “大人,公子中狀元了!”


    一句話將陸府的平靜打破,頓住闔府上下一陣歡唿。


    這並非是陸家第一次有人中狀元,卻是第一次有如此年輕的狀元。


    年二十歲,剛弱冠的年紀,陸行一躍成了大昭這一朝開始,最年輕的狀元。


    於是稱頌讚美紛遝而至,鋪天蓋地的歡唿,陸閣老與陸夫人喜極而泣,高台帝王親自為他賦詩讚他年輕有為,狀元郎一身紅袍,春風得意,騎馬倚斜樓,端坐上麵隻是一迴頭,便引過上京無數女子傾心。


    他的前半生,無往不利,順風順水。


    欽點狀元之後,皇帝很快任命他為大昭的右相,年紀輕輕,他就力壓朝堂上一群老頑固,坐在了許多人一輩子都討不到的位置上。


    帝王很是依仗信任他,朝堂上的重事委派於他,每一件他都做的甚讓人滿意。


    西郊水患,不過是他那一年多裏,接過最普通的一件事。


    那一日大雨傾盆,他脫了外袍,淋在風雨裏,任汙泥與髒水漫過腿彎,矜貴清傲的公子哥未曾露出一點不適與不滿,親力親為與一眾兵士將事情處理過,正要疏通河道的時候,黃信來了。


    那是陸行第一次私下見到晏青扶。


    朝堂上扶上來了一個年輕的,比他還小的女相,陸行不是不知道。


    但自傲自得的小陸相看不慣黃信手下的人,自也認為這位借著黃信勢力爬上來的女相沒幾分真本事。


    但二人同朝公事,台麵上要過得去。


    是以陸行麵部表情地拎了衣袍,與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甚至都沒認真看她一眼,語氣冷淡地落下兩個字。


    “青相。”


    晏青扶隔著雨幕與他一頷首,他撐著傘離開,與晏青扶擦肩而過。


    許多年後,得知那夜發生過什麽的時候,陸行總無數次地想。


    如果那夜他留下來,黃信的計謀沒有得逞,西郊的百姓無事,晏青扶沒有心魔,後來會不會活的輕鬆很多。


    再或者,黃信算計她,用百姓困住她的時候,如果那夜他留在晏青扶身邊,在她最無力,最倉皇的時候陪著,是不是最後他們的結局也不一樣。


    但彼時的小陸相懶得對麵前的人說話,縱然覺得帝王在此時傳話讓他入宮有些蹊蹺,他也沒再追問,拎了衣袍從西郊離開。


    最開始,他並不知道西郊的事情,或者知道了他也不在意,他循著規矩,於朝堂上對這人客客氣氣,私下從無往來。


    真正對她改觀,是某次的案子。


    那案子牽扯到了陸閣老,陸行特意求了皇帝想親自去查,帝王自是不準,但耐不住他苦苦哀求,又加上陸家的權勢,終於在最後點頭,允他可以去刑部過問進展。


    踏進刑部的那一刻,他看見坐在桌案前的晏青扶。


    她一身青柏官袍,麵容冷淡,手下翻著書一頁頁仔細看過,又著墨在紙上寫著什麽。


    他往前一看,發覺是她在梳理查到的線索。


    見他走近,晏青扶放下筆,與無數次對他招唿時的疏離樣子一樣,語調冷淡地落下一句。


    “陸相。”


    他眉心微動,本想著一個空架子女相沒什麽本事,怕耽誤了他父親案件的進展,沒想到這人宣紙上列了條條框框,邏輯縝密。


    “我父親的案子……”


    “陸相稍安勿躁。”


    晏青扶與他說道,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看過他,陸行竟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陸閣老清清白白,刑部自會予他公道。”


    向來刑部若要敷衍,隻會與他說若是清清白白,查明真相自會還迴公道,晏青扶一開口,卻直接語氣肯定地說。


    陸閣老就是清白的。


    “事情還沒蓋棺定論,青相如此篤定?”


    “案子經了我的手,不會查不出來,也不會容許任何一個清白的人被汙蔑。”


    旁人都說這案子難查明白了,連陸行都知道背後之人手段何其高超,但這位柔柔弱弱的女相,站在刑部之中,告訴他說。


    “我不相信擺在麵前的東西,我隻相信我自己查到的證據。”


    沒人比晏青扶更會查案子了,她抽繭剝絲撥開雲霧,在整個陸府上下都以為這次難再翻身的時候,她在七日內結了案,把文書呈在帝王桌案前。


    那一天,陸行看著在朝堂上力戰群儒淡定自若的女相,忽然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太狹隘了。


    這一朝能選上來兩位都如此年輕的丞相,這人與他官銜相當,也許是真有幾分本事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那日下朝後,陸行第一次拜訪了青相府。


    越是好奇,越想深入去了解,了解之後的感覺太奇妙新鮮,他未曾見過這樣清冷堅韌的女子,於是在自己不知不覺中,悄然陷進去。


    他越發往青相府跑的頻繁,對晏青扶的態度也開始和對其他人的不一樣,連陸夫人都敏銳地發現,兒子似乎有哪不同了。


    但麵前的人似乎總與他隔著什麽,她站在樓閣之上,往下一瞥,與他對視,那一雙眼如他初見時一樣冷靜淡漠,仿佛從未有什麽能讓她慌張,也從來沒有誰能住進去那雙眼裏一樣。


    但她身邊未曾出現過其他男子,與所有人都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借著公事的理由進青相府,這人也沒排斥,偶有的時候,二人也一同用膳,同去朝堂,為了一件事各執己見,亦或者想法相通。


    她甚至有時會接了陸閣老府的帖子,陪著他阿娘用膳。


    彼時的陸行覺得,興許這也算特別了吧。


    縱然她不說,可陸行想,隻要日日月月如此親近特別,總有一天,晏青扶也會為他駐足停留,也許日後陸相府會多出來一個主子。


    也許他也會娶親,摒棄過往的想法,娶一個人,和她一起,朝朝暮暮。


    於是那一日,在被先太子遣走離京辦事之前,陸行站在陸府的廊下,與陸夫人說。


    “兒子喜歡上了一個人。


    這喜歡如今還不能輕易說出口,但若是可能,興許過兩年,您會有個和兒子一樣在朝中理事,聰明厲害的兒媳。


    隻是兒子比不得她厲害,還盼著您以後別為了這個人嫌棄兒子。”


    彼時,陸夫人揶揄地看著他說。


    “若真有本事你能討個這麽厲害的媳婦,爹娘才是真為你驕傲呢。”


    隻是那時候他不知道喜歡這東西要抓緊說,離了一趟京城的功夫,她悄然死在了隆冬的最後一場雪。


    得到消息的時候,陸行難得失了冷靜,策馬百裏赴京城,他迴到京城的那一日,恰逢容祁逼著皇帝廢了太子。


    他站在長街,看著廢太子人人喊打地被流放,與容祁遙遙對視一眼。


    一向與晏青扶針鋒相對,那麽看不慣她的人,竟然在她死後,親自為她報仇,替她翻案,還她滿身清白。


    陸行想,真是奇怪。


    那一年,晏青扶死後,他去了相府,站在風雪之下,看青相府的紅梅。


    大多紅梅都在一月開的盛,這一年卻在十二月就怒放在枝頭,映著白雪,卻無端生出幾分孤寂之感。


    是也為她送行嗎?


    他靜靜地站在那看了許久,迴去的第二日就染了風寒,陸夫人親自來了相府,勸他說,人已故去,也許他該放下。


    他拂開下人遞過來的湯藥,披著外袍站在廊下,看大雪下了幾日都不停,將整個府邸都染了滿白。


    他想晏青扶與他曾經坐在樓台上議事,淺淺的幾句交談就會讓他心中高興許久,也想她臨死前,他在百裏之外,不知道她如何熬過這段日子,如何被人欺負,又如何悄然死在隆冬。


    她明明是,那樣怕冷的人。


    屋內燭光燃了一夜,他靜靜地坐在廊下看了許久,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轉頭迴了屋內。


    高大的身形忽然倒了下去,身旁響著下人的驚唿聲和陸夫人的哭泣,他忽然就這樣,一病不起。


    到真正把身子調理好,已經是第二年的三月。


    上京許多年不曾在春三月還下雪了。


    大病初愈的第二日,陸行去了雲台寺。


    和她走的那一日一樣的大雪,把雲台寺的台階都蓋了,寒風蕭蕭,順著灌進屋子裏。


    陸行就這樣,跪在堂內佛祖前,第一次,虔誠地拜過。


    他年少成名,順風順水,半輩子沒遇過什麽挫折,向來最信事在人為,天命二字,是他過往最不相信的東西。


    卻依舊在她死後,懷著那點可憐的奢望,跪在佛前,求佛祖予她一點恩賜。


    他知她少時父母早去,一個人在黃信手下摸爬滾打,走上相位,日日謹慎小心,身後萬丈深淵,行錯一步就會粉身碎骨。


    她已經夠小心了,可偏生還是有人不容她。


    俯下身將手中的香擱過去的刹那,他闔上眼道。


    她此一世實在太苦,未曾有什麽安穩日子,如履薄冰,束縛在這朝堂上,若她有來世,求佛祖垂憐,予她平平安安的人生,莫要被什麽再禁錮了。


    “我想她,永遠自由幸福。”


    那一日是春日最後一場雪,三月二十一,他下山之時雪停,繼而風雨大作。


    他於陸府的屋內寫過一封覺得再也不會被人看到的信,亦是那一日,山中泥濘,和尚遠行,顏府小姐失足跌落山崖,再醒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副靈魂。


    從與顏家小姐的針鋒相對,到終於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其間種種才隔了兩個月,但卻是陸行最後悔的兩個月。


    她赴江岸城在山崖上把他救出來,他於昏昏沉沉之中聽見容祁叫她青相,抓住晏青扶手的刹那,陸行驟然鼻尖一酸。


    是上天終究看她可憐,所以再予一世了嗎?


    他的態度自那日開始轉變,他看到晏青扶訝然的眼與不自然的樣子,知道自己那兩個月的種種,實在太惹人誤會。


    偏生又不知道怎麽和她解釋。


    那份喜歡埋在心中,除了爹娘未曾有人知曉,他知道她不喜歡他,所以更不願讓她為難。


    亦怕這人才一迴來,若他驟然說出來,會把人嚇走。


    濃烈滾燙的愛戀藏在心中,陪著他走過春秋,到冬日來的那一天,她恢複身份,替容祁留在京城,守著他們的大昭。


    那時候已經經了許多事情,他陪在身邊,看她漸漸對另一個人動心,和他定下婚約,心甘情願留在王府。


    也是那時候他知道,容祁與她早就相識。


    興許從一開始,他就比容祁晚了一步。


    但陸行亦沒有什麽不甘的,從晏青扶死後又迴來,他對這人,就隻有一個期盼了。


    他隻盼著她好。


    至於身邊是不是他,以後會不會喜歡他,都不重要了。


    他留在京城,看著她成親,於她迴門之日,在青相府,克製了所有的情緒,站迴他最該站的位置。


    她的同僚,她的摯友。


    他們曾一同立在朝堂上議事理政,辦過同一個案子,是齊名並肩的左右相。


    終於在如今,也隻能站在對麵的位置。


    他祝她一句。


    “新婚大喜。”


    晏青扶迴過頭,他見她一如往昔漂亮,眼中鋒利與淡漠褪去,不知何時起,她比以往愛笑,也不那麽警惕,無需事事如履薄冰地走下去。


    她看著他,陸行從那雙眼裏,看到複雜與一絲道不明的……心疼。


    她知道了。


    陸行心中驟然浮起這個念頭。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她知道了他喜歡她。


    是他什麽地方沒有藏好嗎?


    有一瞬間,他竟然有一分緊張,卻又不知道她若是說出來,自己該怎麽解釋與麵對。


    他怕她勸他,放下吧。


    這樣連最後一點,能讓他放在心中,不再給別人說的愛戀,也會被就此抹殺。


    那以後他還能念什麽呢?


    但好在晏青扶什麽也沒說,那神色與情緒也似乎隻一刹那,很快,她勾唇笑道。


    “多謝,陸行。”


    她轉過頭,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中。


    陸行看著她的背影,如以往無數次一樣。


    他想。


    不會再有別人了。


    “陸行這輩子,不會再喜歡上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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