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次她被丟在大街上了。


    孫姨娘已經帶著二姐從長街迴了家,年幼的小女孩睜著迷茫的眼神,四處看了看,身影單薄地往顏府走去。


    從她小的時候,姨娘就不喜歡她。


    雙生之子,一模一樣的容貌,爹娘總有偏心的,她從小到大像顏芷晴的影子一樣,從來不會被爹娘在意。


    二姐蠻橫嬌縱,從小沒少欺負她,卻隻需要在爹娘看過來的時候裝作哭鬧兩句,她就會迎來孫姨娘的白眼。


    “你怎麽這麽不省心,白和你姐姐長的這麽像,還都是我肚子裏出來的,前後隔了那麽一會,怎麽就偏偏你這麽不懂事。”


    孫姨娘的聲音尖利,從小到大,她除了在父親來的時候和妹妹麵前有溫柔的時候,其餘大多樣子都這樣一副尖利刻薄的樣子。


    在她麵前,在下人麵前。


    顏芷音早就對這些她要說的話聽了無數遍,和以前一樣,她再次被孫姨娘丟下來說——


    “你今天走著迴去吧,好好長長記性,以後別再欺負你姐姐了。”


    馬車絕塵而去,那一年她九歲。


    正當盛夏,一個人在大街上,熱鬧喧囂從耳邊過,她隻感覺到了茫然,和無數次被人放棄的空蕩蕩的心情。


    一個影子是不需要被人在意的。


    一個姐姐的影子,她的感受也從來不需要被人在意。


    年幼的小姑娘挺直了身子,一步步走迴了家中。


    再被窩在孫姨娘懷裏的顏芷晴嘲笑道。


    “委屈什麽?你再這樣看著我,我就讓人把你的眼睛挖了。


    明白嗎?在這個家中,隻有我才是真正的小姐,爹娘在意的隻有我。”


    她低著頭,逆來順受。


    可饒是再乖巧,顏芷晴也依舊看不慣她。


    因為府中有兩個小姐,她和她有一樣的容貌,顏芷晴不允許任何人分走她的光芒和注意。


    於是今日將她丟在街上,明日二人一起遊湖,顏芷晴又把她推下去,後天雲台寺上香,落榻在寺廟,顏芷晴故意吩咐人不準給她送飯。


    而這些,但凡被爹娘發現,顏芷晴隻需要哭鬧兩聲,孫姨娘就趕忙抱著她哄。


    “沒事了,晴兒又不是故意的。”


    人都是有感情的,可她的感情日日被這樣消磨著,在十二歲那一年,她因為一件事惹了顏芷晴生氣,顏芷晴拿了一碗湯藥要灌給她的時候,全然消失殆盡。


    一個想要她命的姐姐,一個不在意她生死的爹娘,一個冰冷的家。


    她日日苟活著,熬著日子,學會了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做一個最不起眼不會被人注意的三小姐。


    顏芷晴灌下她毒藥的那一天,她推翻藥碗逃了出去,傾盆大雨中隻有她狼狽的身影,她跑著還要往後看著,生怕自己姐姐的下人追出來,一個沒留神,絆著石頭跌倒了下去。


    鮮血順著青石板往下流,又被雨水衝刷,她一個人癱坐在地上,怔怔地,忽然嚎啕大哭。


    雨聲掩蓋了她的哭聲,路上沒有行人,顏府也沒有一個人發現府中丟了個三小姐。


    那是顏芷音狼狽的前半生中很平平無奇的一天,但是在那一天,她遇見了薑溯。


    雨水滴落在她身上,凍得她打了個哆嗦,她穿的單薄,身形都顫抖著,偏生在這個時候,麵前傾過來了一把傘。


    她抬起頭,恍恍惚惚的,看見了一個人。


    她認得,是薑家的大公子。


    權貴之家大多高高在上,薑家是大昭很有名的世家,要甩顏家幾條街,薑溯是薑家唯一的嫡子。


    她退縮了一下,躲過傘想逃走,又被薑溯抓了迴來。


    “你不認得我?”


    顏芷音低著頭沒說話。


    “算起來我是你的表兄。”


    孫姨娘的母親,曾經是薑家撿來的庶女。


    嫡子跟庶女哪來的血緣親情?


    何況她外祖母隻是曾經被薑家撿來的,和薑家沒有半分關係。


    但薑溯沒管她在想什麽,接過下人遞過來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朝她伸出一隻手。


    說。


    “音音,站起來。”


    薑溯把她從傾盆大雨的長街帶去薑家,薑家的二小姐親自來給她換了衣裳,又喊人熬了薑湯。


    那時候薑箏對她尚算得上友好,或者說她一直都對她好,薑箏把自己對薑溯的那點感情藏的很好,從來沒露出半分破綻。


    那日從薑家迴去後,薑溯把自己身邊的一個婢女撥過去伺候她。


    “府中二姐要是再欺負你,派人來與我說。


    這個婢女懂的東西不少,你要做什麽事,可吩咐她去。”


    後來一來二去,她才與薑溯漸漸走得近了。


    顏芷晴要用毒藥灌她喝下去的時候,顏芷音就已經全然清醒了。


    一味退讓又有什麽用呢,她退讓了別人不退讓,隻會把她的命搭進去。


    那她要死嗎?


    不,她要好好地活著。


    要站到最高,要握權,要隻相信自己。


    從那之後,她心中萌生了一個想法。


    她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她順著顏芷晴的脾性,為她出謀劃策,卻在背地裏,把顏芷晴身邊所有信任的婢女都一一除去,換成她的人。


    許是看她有用,後來顏芷晴對她的態度也有一二改善,她漸漸大了,孫姨娘似乎也想起這個從來沒有被自己認真注意過的女兒,偶有的時候,看她也有幾分愧疚。


    而她隻借著自己手中所有的東西,把自己在顏府的根紮穩,並且去外麵謀求一二。


    她學會了琴棋書畫,策論文章也跟著讀過不少,她能找到的就自己找,找不到的,就托著薑溯去找。


    薑溯對她稱得上有求必應,偶有的時候會叫著她一起出去散心,會為她過生辰,在她被顏芷晴欺負的時候敲打一二顏芷晴,會記得她每一次抱怨與小歡喜。


    在旁人麵前驕傲自大不可一世的薑公子,對她卻從來最溫柔。


    亦會問她。


    “別再想著入宮了,進薑家做我的正妻,不好嗎?”


    顏芷音心中也曾經有過刹那的動搖,可更多時候,她看清楚薑溯背後的家世,知曉他們中間隔著多少阻礙。


    薑家不會容許一個庶女做嫡夫人,比著顏家,薑家更是一個油鍋,她進去,就一輩子都出不來了。


    反正總要嫁人,反正顏家總要把她當棋子,那她就要嫁,全天下最頂端的那個人。


    總之都是給人做妾。


    入了宮,她還能憑借自己的本事打拚一二,她才能站得高,站到最高,才能除掉別人好好活下去。


    在晏青扶迴來之後,她就知道,這位大姐,會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她要入宮,就要想辦法謀求個嫡女身份,於是她除掉了顏芷晴,軟禁了孫姨娘,把所有會阻止她入宮的人都清理了個幹淨。


    又用一場合作,換來晏青扶允諾的嫡女身份。


    彼時顏家已經卷入私賣兵器的案子,晏青扶與顏家的爭鬥不和也已經幾乎擺到了明麵上。


    顏芷音知道顏家一定會完,她也是時候,該為自己打算了。


    於是在那場夜宴,她打探清楚了帝王的去處,在禦花園與容瑾偶遇。


    第一次遇見容瑾,他一身龍袍,眉目溫和,是顏芷音想象中,一個聽話又性子溫吞的帝王。


    她用自己與容瑾幾乎相像的,年幼的淒慘事情博得他的同情。


    那天她與帝王聊了許久,最後也如願以償地得來一個入宮的允諾。


    入宮的那一日,是五月十九,那一年她十七。


    初入宮就是貴人,她得帝王親自賜下封號,偌大的棲霞宮,隻有她一個嬪妃住著,遵循宮中的規矩內,容瑾給了她最好的待遇。


    許是因為她那日禦花園外表露出來的樣子,容瑾對她尚且算記得清楚,初入宮一個月就來她宮中坐過四五次。


    她極聰明,知道怎麽表露出容瑾喜歡的一麵,怎麽做的最無害的樣子,讓自己在最開始避開眾嬪妃的針對。


    於是她低調地守著自己的宮殿,請安走動之外,表麵從不與旁人紅臉。


    可越來越多的承寵,位份一次次高升,從貴人,到嬪位,到妃,帝王的恩寵到後來幾乎傾在她一個人身上,宮中的嬪妃就開始坐不住了。


    昨日她去請安的時候被陳貴人冷嘲熱諷,今天她在宮中搜出來了惠嬪送來的東西上有毒藥,明天沐妃養的貓險些劃破了她的臉,她表麵溫順和善地說了無礙,也一次沒告到帝王麵前。


    可後來——


    陳貴人不小心失足溺斃在水中,惠嬪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夜裏被鬼纏上身瘋魔了,拿著刀要刺殺皇上,轉手被送進了冷宮,沐妃的貓不小心吃了帶毒的糕點死了,而沐妃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跌倒在礫石上,那一張號稱全後宮最漂亮的臉,劃在石塊上鮮血淋漓,徹底毀容。


    沐妃在當晚就受不住吊死在了房梁上。


    這些消息傳過來的時候,顏芷音與旁的嬪妃表現的一般無二,甚至比他們還要傷懷些。


    “姐姐怎麽這般想不開呢,真是可惜,正當好的年齡。”


    於是全後宮的人都知道她脾性溫和,對曾經為難她的人也從不落井下石,甚至在自己屋子裏設下佛堂為這些人禱告求一個好的來生。


    可顏芷音隻麵上和善地笑笑,握著手中的佛珠一顆顆捏碎。


    在薑家謀反的那一夜,她清醒地做了最後的選擇。


    她不會跟著薑溯冒險,她知道薑家一定不能成事,她提醒過,薑溯一意孤行,也算是盡了最後的情分。


    平心而論,她喜歡薑溯嗎?


    顏芷音覺得是有幾分的,可這幾分,比之她愛自己而言,是遠遠不夠的。


    她不會為了任何人去冒險,把自己的命拿出去賭。


    於是在薑溯死的那一日,她在佛堂前一一禱告過,那亦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提起薑溯。


    在這之後沒過多久,她有了身孕。


    帝王的恩寵與喜歡幾乎盡數都傾進了棲霞宮,她位列四妃,掌一宮主位,與德妃平起平坐。


    而後德妃也坐不住了。


    她的確是找了個有用的人,那一日帝王猜忌著,太後威逼著,一碗紅花湯送到麵前,任憑她怎麽狡辯,似乎都要灌下去。


    她以為那一天是個死局。


    可是晏青扶來救她了。


    也算是不枉費她曾經提醒過惠安公主蠱毒的恩情。


    她被救下來,也自那一日,又轉變了想法。


    她慢慢看得出帝王並不如她之前想的那般樣子,他與自己一樣,會偽裝,又心狠,擅蟄伏,是一類人。


    可顏芷音不喜歡這種人。


    蓋因容瑾的耐心實在太差了些,才蟄伏了一年就想妄圖以卵擊石。


    看清楚他不成大器的那一天,顏芷音往王府遞了信。


    像是一個信號一樣,好在,晏青扶接了她的“好意。”


    而後心照不宣地,與晏青扶一次次地合作。


    她得為自己謀劃,她不可能跟著帝王冒一個根本不可能成功的險。


    她一次次地王府遞信,總算是讓高台上的皇帝察覺到了端倪,他懷疑,偏生又查不到她的不對勁。


    或者說,是他不想查到。


    因為顏芷音知道,他對自己有了情。


    發覺這個念頭的時候,顏芷音就知道,她慘了這麽多年,上天也總偏向她一次。


    情愛對帝王來說是致命的弱點,而對她來說,是一個可以捅向帝王的利刃。


    她最會利用別人做自己的刀了。


    於是後來,她在離宮去西郊的前一夜騙了容瑾,殺了德妃。


    再後來,晏青扶被容瑾帶去西郊,她去放走晏青扶的時候,發覺容瑾似乎在斟酌著,猶豫什麽,也對她試探什麽。


    雖然知道容瑾查到了什麽最終也不會殺了她,可她這麽聰明,怎麽會讓容瑾察覺到自己不“愛”他呢。


    那一日,她撫著肚子說。


    “這一次,你與娘賭一賭,賭贏了咱們日後就會平安無事,賭輸了……那就下輩子再見吧。”


    一柄劍從身後刺過,她懷著他的孩子,在帝王身前為他擋下一劍,徹底打消容瑾所有的疑慮。


    在門後聽見容瑾要封她做皇後的時候,顏芷音就知道,這一步走的是最對的。


    可皇後?


    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皇上,許諾一個虛妄無用的後位,顏芷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她永遠記得自己背後的劍,記得那碗紅花湯,記得他一次次的猶豫,也知道……他快到窮途末路了。


    於是在他帶人下山落入圈套的時候,她一把刀,親自送了容瑾歸西。


    她說。


    “皇上,我誰也不愛。”


    愛人是最無用的東西。


    她小時候也愛爹娘,也愛二姐,可爹娘冷漠以對,二姐要她的命,大了她也喜歡薑溯,薑溯愛她,卻最終還是離開她,她背後從來沒有其他人做靠山,要她如何再相信,再去愛別人?


    事實證明,她做的選擇永遠是對的。


    後來她位尊太後,誕下一女。


    朝堂上的皇帝對她算恭恭敬敬從無苛待,女兒出生即封位長公主,得盡風光與恩寵,她住在慈寧宮內,從今以後,再不用膽戰心驚如履薄冰地謀劃,不會淋雨不會吹風,不會再被人拋下。


    她是全後宮最尊貴的女子。


    那一年,她才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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