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我感覺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有些魂不守舍,給電話費的時候,腦子裏一片空白,房東還沒找錢給我,我便走了。


    房東叫住了我,我返了迴來,叫他給我拿了包煙。房東似乎也犯了迷糊,我給他二十塊錢,他給了我包八塊的石獅,加上五塊多的電話費,他居然找了我八十多塊錢。


    當時,我也沒有注意,接過錢塞進褲袋裏就往樓上走。打開門,便見房間裏充滿了空虛,我不想進去,站在連廊上,扶著欄杆,抽起了寂寞。


    卡拉ok廳那邊,傳來熟悉的旋律,我豎起耳朵仔細地聽,演唱者粵語發音不太標準,但嗓子不錯,唱得也很有感情:


    前麵是那方 誰伴我闖蕩


    沿路沒有指引 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尋夢像撲火 誰共我瘋狂


    長夜漸覺冰凍 但我隻有盡量去躲


    幾多天真的理想 幾多早倒是頹喪


    沉默去迎失望 幾多心中創傷


    隻有淡忘 從前話說要如何


    其實你與昨日的我


    活到今天變化甚多


    隻有頑強 明日路總會更彷徨


    疲倦慣了再沒感覺


    別再刻惜計較什麽……


    這個夜晚,仿佛,彷徨的人不隻我一個。


    煙,抽不走我的寂寞;風,帶不走我的愁緒;歌聲,唱不盡我的淒涼。


    在黑夜裏歇斯底裏,猶如鬼哭狼嚎,顯得那麽空洞無力,不會讓人同情,反而令人反感。


    我隻好默默地走進了無盡空虛,關上了與外界聯係的門,躺在床上,百感交集,親手熄滅了光明,把自己與黑暗融為一體。


    萬籟俱寂,我心如死灰。孤獨和寂寞被彷徨取代,悲傷的心已經痛得麻木。每天吃了睡,睡醒了吃,我的身上開始散發著屍臭般頹廢的氣息。


    我沒有工作,房東也不怕我交不起房租,每天照常對我笑嘻嘻的,他似乎不知道多找我錢了,並未向我提及。剛開始的時候,我打算把錢退給房東,見他沒有向我要,我也裝傻充愣,心裏雖然有些過不去,過了幾天,同房東一樣,把這事兒給忘了。


    一百元一個月的單間,而且包含水電費。房租還不用提前交,住滿一個月,房東才會問房租,倘偌真是沒有錢交,房東也會寬限日子,從這方麵來說,房東還是挺仗義的。


    占了仗義之人的小便宜,我的心裏還是有些內疚,當某天中午,我看到房東鬼鬼祟祟走進一樓的一個房間,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才見他紅光滿麵出來,我心裏就不再內疚了,仿佛占了他的便宜是應該的。


    那間房子裏,租住著一對二十多歲的夫妻,丈夫在工地上班,他的老婆在廠裏上班,丈夫每天騎著單車早出晚歸,妻子所在的廠是小加工廠,效益不好,動不動就放假休息。女的長相一般,但身材很好,腰細腿長,性感嫵媚。


    養傷期間,我也找到了好去處,在發廊的包間裏,花上幾十塊錢,有沒辦過結婚證的女人,給我做“物理治療”,還陪我說話。


    同陌生的女人說話,可以不負責任,天南地北地吹。像我這種人,連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說話時,隻能花錢找陌生人聊天,想想,這樣活著真的沒勁!


    原本,我打算傷口好了之後,就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當我傷口愈合之後,我的身體卻睡散架了,一點也不想挪動。家裏就隻剩我一個人了,迴去還是獨人獨戶。天下之大,我找不到去的地方。與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受虐,不如就呆在原地,至少,一切熟門熟路。


    活下去,不需要理由,為什麽活才需要理由。為自己而活下去的人,可以得過且過,為了責任活下去的人,才會兢兢業業。


    我是一個棄子,扔在任何地方,結果注定一樣,那就是廢物。


    我快要想不開的時候,就會去想瘋子俞老二,想到俞老二,我就會與想不開的我達成和解。我孤獨寂寞無助的時候,我就會去想楊老大,想到楊老大,我就覺得,我比楊老大幸福多了。


    楊老大從來不怨天不怨地不尤人,我又有什麽資格埋怨一切的不公平。


    黃百歲說得沒錯,人哪,不僅要為遠慮而心焦,當達不到目標的時候,就應該降低目標,活下去,才會有希望。這就是他的六字真言。


    我看不到希望!


    開發區的工廠,一如既往排斥我,我有些惱怒,但無計可施,隻能怪自己出生的時候,沒有選對地方,假若我出生的沿海地區,就不用背井離鄉!


    出門在外,不工作就等於要餓肚子,如果再不出去找事做,過不了多久,我真就要挨餓了。


    我騎著自行車去附近的工地,包工頭看著我頭頂上剛癒合的傷疤,自然是不肯用我這種“刺頭”。


    勞動節如期而至,我卻被剝奪了勞動的權利。這個勞動節,不僅我一個人意難平,勞動節剛過,因為一枚導彈“誤炸”,全國人民都在憤慨不滿……


    隱忍的日子還得繼續,工作仍然沒有著落,田儒忠叫我跟他去學做泥工。打工不打親戚工,何況,我不喜歡搬磚,所以,沒有答應。


    田儒忠和黃紅英在另一外一個城市,我們相距好幾百公裏。再好的親戚也得保持合適的距離,君子之交,才會長久。


    無所事事的我,每天就在街巷裏閑逛,或許是我頂著一個光頭的原因,不僅,路過的行人躲我,就連查暫住證的治安隊員,也懶得理我。


    刀子們一夥,仿佛在上坑村突然間消失了一樣,我在街巷中,一直沒有碰見他們。


    出租屋的天井裏,有兩台手搓麻將,麻將和麻將桌都是房東買的,可以出租,打一個下午十塊錢。


    天井上有頂蓬,太陽曬不著,雨淋不到,涼風習習,是個不錯的地方。每天中午,天井裏就會有人築長城,打麻將的幾乎都是那一夥閑人,年輕女人居多,她們衣著清爽,塗脂抹粉,說話流裏流氣,有的還抽煙,抽煙的姿勢比我還嫻熟,還優雅。她們白天都不上班,但她們似乎都不缺錢用,她們有的身邊也有男朋友,她們打麻將的時候,她們的男朋友就在旁邊台球桌上打台球,他們的女朋友一叫他們,他們便跑過去,聽候女人的差遣。


    女的都長得年輕漂亮,男的也很帥氣。女的比男的多,有好多女的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她們來自不同的地方,相互之間都認識,她們從來不叫彼此的大名,都稱唿對方為阿x,或許,這個x,也不一定是她們真實姓名中的某個字。倘若,把阿改成小,後麵加上x,這樣叫起來,天井仿佛就穿越到了古代的風流場所,隻不過,這裏沒有顧客。


    在這裏,名字就是個代號。


    兩台麻將桌,每天都會坐滿,看麻將的比打麻將的還多,圍在周圍,看幾家的牌,比打麻將的人還操心。


    我曾主動去找過工作,工作不要我,我就索性不去找了,每天閑在出租屋,做夢著工作有一天會自動找上門來。


    失去了理想,忘卻了奮鬥目標,我就失去了一切動力,活著的一切目的隻為了人的自然屬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房租又可以欠著,何況我還有不少餘糧,隻要不去發廊找妺子聊天,足夠支撐我活一段日子了。每天看著美女們在天井裏消遣,我也壯著膽子去當一個看客,不是想同她們套近乎,而是實在百無聊賴,打發時間而己。


    我不會打麻將,自然不會多嘴多舌,我想找人說話,與她們不熟,自己又有點靦腆,雖然留著光頭,光頭上疤痕顯眼,我的行為舉止還是帶著書呆子氣息。她們都認為我不是挨打而受的傷,看我臉黝黑,以為我是幹工地的,不小心被磚頭砸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過,這個說法來自於一個叫阿虹的女孩子。


    女孩子們一開始打麻將,我就從二樓下來,在天井裏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同人說話,樣子很深沉,不像有些人來看打麻將,醉翁之意不在麻將,而是想吃女人們的豆腐。她們有些好奇,便公開議論我到底是幹什麽的?有的說我是在外麵混的,挨打很正常。有的說我是在開發區進廠,同別人爭女朋友被人打破了頭!還有的說得更離譜,說我是小偷……


    這些女人真愛八卦,而且大膽得不要臉,竟然當著我的麵,搬弄我的是非。她們談得津津有味,反倒把我說得臉紅心跳,不自然了。


    一個閑著無事的女孩子,跑去問房東,打聽我的消息,房東笑了笑,說:


    “阿虹,阿楓就在邊上,你對他有興趣,不如直接問他去!”


    阿虹真的向我跑來,她還沒有開口問我,我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阿虹見我害羞,很得意,指著我頭上的傷疤,煞有介事地說:


    “你們看,光頭頭上的傷疤呈7字型,肯定是在工地上,被掉下來的磚頭角砸到了,他的臉那麽黑,不是挖煤的就是幹工地的,這附近沒有煤礦,那麽,他肯定是在工地上搬磚的!”


    女人們一聽,樂了。有一個女孩子叼著煙,起哄:


    “阿虹,你問問小光頭,是不是這麽迴事?”


    阿虹的年紀大不了我多少,她衣著太性感,彎著腰,胸前露出兩個白嫩嫩的半球,拍著我的肩,笑嘻嘻地真問我:


    “小光頭,告訴姐,姐姐說得對不對?”


    我不敢看阿虹,點了點頭,起身,趕緊落荒而逃!


    身後,響起了女人們得意的笑聲。


    我逛去了菜市場,買了點五花肉,配了兩頓的菜。一個人生活後,米少了不好下鍋,我都煮兩頓的,第二天早上吃剩飯剩菜,終於理解了小時候說的那句諺語——單身漢,吃油炒飯!


    迴到天井邊,我不敢再去招惹這些女人了,提著菜就迴到了出租屋。


    太陽剛照到陽台上,再過一會,房間就會悶熱起來。沒有風扇,我習慣了把門洞開,讓空氣流動來降溫,沿海地區太陽很毒,但風很大,有風的地方都很涼爽。


    我把買來的菜取出來,散開放在木桌的灶台下,以免在塑料袋裏發酵變質。


    以前帶來複讀的書籍,在與黃三木通電話後的第二天,我留下一個大部分空白的筆記本,和那本《魯迅小說集》,其他全部付之一炬。


    心無處安放,隻好把身體放在床上。


    百無聊賴,我又翻起了枕邊的那本小說,隨手一翻,竟然翻到了《孔乙己》,於是再讀了一遍,居然有很多感觸,這種觸動,比以前老師講得生動多了!


    心喜之餘,重溫了一遍《故鄉》,心裏便感覺有些悲涼。以前老師總讓我們背少年閨土那段落,其實,生活中,倒是老年閏土的情景,處處皆是。


    閉目掩卷而沉思間,一股脂粉氣撲鼻而來,伴隨著剛才熟悉的聲音:


    “阿楓,原來你真是個書呆子啊?出門在外,別人都是想贏,而你呢,卻隻想著輸!”


    我睜開眼睛,阿虹已經坐在了床沿邊,正側著身,笑嘻嘻地看著我。我沒穿上衣,嚇得趕緊坐了起來,雙手用書遮著胸部,窘迫得一時半會不知道該怎麽辦。


    阿虹看著我的窘態,非常得意,抿著嘴笑,笑了一會,見我還不說話,道:


    “你一個大男人,還怕我生吃了你不成,真是個生瓜!”


    我強裝鎮定,說:“我才不是生瓜呢,在我房間我怕什麽?”


    阿虹看了看我的房間,說:“雙人床,單人房,你女朋友呢?”


    我脫口而出:“迴去嫁人了,新郎不是我!”


    說完,我就後悔了,趕緊扔了書,把襯衣套上。


    “節哀順變!”阿虹站了起來,走到陽台上站了站,看著風中搖擺的那大半條臘肉,對著臘肉問道:


    “今天晚上,吃你,行不?”


    我雙腿盤坐在床上,從枕邊拿起煙來,叼著煙,鎖著眉頭,神情黯然地吞雲吐霧。


    阿虹轉過身來,突然收住了笑容,款款向我走來,右手伸著蘭花指,對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你別動,你千萬別要動!就保持著這種神態,這種造型……大絕了!你那憂傷的眼神,那緊鎖的眉間,深刻著悲情的故事!你削發為僧,以為剃掉了舊情,那濃密的頭發,粗壯而又結實,恨意化著刺蝟的針刺,你以為可以拒一切於千裏之外,誰知,你傷不了別人,反而,把自己的心,刺得鮮血淋漓……”


    我實在忍不住了,笑得渾身顫抖。


    煙灰落下,化為塵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暗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邊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邊鋒並收藏暗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