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淚眼,田儒忠同我姐黃紅英在陽台上忙碌,他們似乎在爭吵著什麽,我仍然聽不見一點聲音。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捏著住鼻子,閉上嘴巴,想讓氣流把耳道衝開。如此往返多次,終於,我聽到了耳朵裏有沙沙的聲音,接著,蟬又開始叫了起來。


    耳朵裏叫的蟬是冬蟬,聲音婉轉短促,非常淒涼。


    我嗅到了臘肉的香味,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下來了。


    黃紅英走了進來,喊我,我聽不清楚,隻見她張著嘴,不停地在說什麽。我搖著頭,說:


    “姐,你大聲點,我聽不見!”


    黃紅英衝著陽台大聲吼:“田儒忠,你把我弟打聾了,我跟你沒完!”


    聲音傳到我耳朵裏,就像破喇叭裏傳出來的,夾著沙沙的聲音。我爬下床,穿上拖鞋,對著黃紅英喊:


    “姐,不關忠哥的事,我耳朵去年就這樣了!去年沒考上大學,就是因為我耳朵……”


    黃紅英看著我,張著嘴,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眼睛裏寫著絕望,有氣無力地坐在了飯桌邊的凳子上。


    我抹著淚,去洗臉。


    天色暗了下來,陽台上的燈開著。


    田儒忠在陽台上,叼著煙,默默地炒著菜,見我出去,掏了支煙給我。我接過煙,田儒忠給我點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剛才眼神裏的殺氣消失了,眼睛裏裝滿了遺憾和痛苦!


    我叼著煙,進了衛生間,關上衛生間的門,一下子就沒有了力氣,背靠著磁磚慢慢滑下,蹲著,咬著牙,抱著頭,無聲地痛哭……


    我的眼睛流幹後,耳朵倒清朗了許多,我聽清門外黃紅英小聲埋怨田儒忠。我把淚痕洗幹淨,長籲了口氣,點了支煙,抽了一半,心情平靜了好多。


    我的親人還在等著我吃飯呢。我不想吃,但我必須得吃,我不吃,我的親人就吃不下飯。


    我們都有心思,所以沒有胃口,端著碗,都是在應付著。


    我見田儒忠沮喪著的臉,我就知道他又被我姐訓了。我夾了塊臘肉給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


    “姐夫,我耳朵就是個順風耳,現在又好了!”


    田儒忠幹笑了一下,說:“楓林,你該早點告訴我們!有病,我們好好治,花再多的錢,也得治好!”


    我也給黃紅英夾了塊瘦臘肉,刨了一口幹白飯,硬吞了下去後,說:


    “姐,姐夫,我知道這幾年,你們既要送二哥讀書,又要照顧爹,我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黃紅英眼眶又紅了,哽咽著,問我:“二哥知道嗎?”


    我苦笑了一下,說:“這又不是什麽大病,我沒告訴他!”


    田儒忠說:“明天,我們去醫院,讓醫生給你好好看看!”


    我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在老家我就檢查過了!去年,我準備迴去過年前,也去島上軍醫院看過,耳朵也沒有查出問題,當時,還是文慧……文慧她陪我去的!”


    說到田文慧,田儒忠和黃紅英都不說話了。


    晚餐在沉悶的空氣中落幕。


    黃紅英收拾洗碗。我同田儒忠相對坐在飯桌邊抽起了煙。


    田儒忠抽了一支,又點了一支,終於開口了:


    “楓林,對不起啊!我是好心做了壞事!原本是想逼你去讀書,不願你放棄了大好前程……”


    我苦笑道:“姐夫,別說這些了,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田儒忠歎了口氣,自責道:“慧妺子啊,慧妹子!我這個傻妹妹同你一樣,處處都在為別人著想,就是不為自己想啊!但凡她把你們的實際情況告訴我,我也不會犯渾啊!”


    我心裏也難受,但隻能強忍著,裝著雲淡風輕的樣子,說:


    “姐夫,你別自責了,文慧嫁給胡學問,也比嫁給我強啊,至少,她以後不用顛佩流離!”


    田儒忠扔了支煙給我,問:“你真不打算去讀書了?”


    這時,黃紅英收拾完畢,迴到房間,坐在床上,神情恍惚。


    我點上煙,幽幽道:“姐夫,姐姐,我想,我的耳朵,應該是小時候打連黴素產生的後遺症,一時半會好不了了,迴去讀書,也沒有大學會要我,我還是不迴去了!”


    田儒忠說:“要不,問下二哥?或許他有辦法!”


    黃紅英突然間有了精神,說:“二哥是學醫的,應該懂!毛弟,你別擔心,我們會想盡辦法把你耳朵治好!”


    黃三木是搞研究的,不是學臨床醫學,何況,這個世間沒有全才,隻有專業人才,專業的事情得找專業的人辦,黃三木幫不了我!


    我點上煙,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姐夫,姐姐,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軍醫院的專家都沒有辦法,就別去打撓二哥了,免得又多個人擔心!”


    田儒忠說:“要不,你跟我們迴家吧,去找土藥方試一試!”


    我不想迴家,特別是這個時候。我撒謊:


    “你們放心迴去吧,我是大人了,不用你們再操心了!”


    田儒忠欲言又止,站了起來,去了陽台。


    黃紅英看出了我的心思,眼睛裏又沒了光,她站了起來,開始找田文慧剩下的衣物,我看著那一件件熟悉的衣服被塞進旅行箱裏,就仿佛一次又一次在掏空我的心。


    明天,我的姐姐和姐夫,又要坐車迴去,要去參加田文慧的婚禮了……


    黃紅英真殘忍啊,連點念想都不給我留下啊,她把田文慧的東西收拾得叫一個幹淨。他們走了之後,我開始翻箱倒櫃,竟找不到田文慧身上留下的半點東西。


    陽台上,那掛著的一塊臘肉,是多麽孤單和無助,在空中吊著,上不上,下不下,隨風而晃。


    這塊臘肉,剛才被割了一刀,傷口白得反光。臘肉的血已經流幹了應該不會知道疼痛吧?


    我討厭光明,更害怕黑暗。開著燈,我的腦海同白牆一樣蒼白!關上燈,我的心與長夜一樣無盡空虛!


    房間裏,每個地方都是田文慧的身影,我快要發神經病了,躺不下,坐不住,燈開了關,關了開。


    陽台的窗戶大開,外麵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房間很大,我卻透不過氣來。我發了瘋地衝出房間,在卡拉ok廳,聽鬼哭狼嚎,看嬉笑怒罵,象個傻子一樣,開了一桌,獨自把自己灌醉,卻不敢點歌,怕歌不成曲。


    第二天,我上班遲到了半個小時,組長又把我罵了一通,我瞪了他幾眼。倘若不是今天發工資,我才懶得來上班呢。


    發了工資,照例要放一天假。晚上,我去了舞廳,坐在陰暗的角落,霓虹之下,我又想起了石玉蘭。


    舞池很熱鬧,為什麽我的心卻萬分孤獨。


    酒精麻醉得了身體,卻洗刷不了痛苦的記憶。那一夜,我喝得爛醉,才迴出租屋躺下,身心都難過得要命。


    第二天,我在出租房裏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卻睡不著了。我的心在告訴我,我不能再沉淪下去了!我騎著自行車,在開發區跑得精疲力竭才迴到出租屋,澡也不洗就蒙頭大睡。


    睡了個自然醒,已經是中午了,我起了床,心裏同往常一樣空落落的。下午,我又去廠裏上班,組長又給我要開罵,我沒有慣著他,打了他兩耳光,他有些愕然,蒙b了一會,居然沒有對我發火,反而對我客氣了起來。


    我很失望!今天,我就沒有打算好好來上班的,是專程來揍他的,組長讓我太失望了!


    更令我大跌眼鏡的是,曾經對我吆五喝六的工友,也開始對我客氣起來,也不叫我幫他們拿東取西了。


    無所事事,我混了一下午,晚上自然是不去加班了。我騎著單車,吹著口哨,迴到出租屋,卻不想開門進屋了。


    不開門,又能去哪裏?我家都沒有了!打開出租屋的門,悲傷撲鼻而來。


    洗了澡,躺在床上,心裏麵,又開始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了!


    如果將來真成了聾子,我寧願變成傻子!


    無論什麽時候,隻有傻子才是最幸福的,因為傻子的思想單純,所求也很單一。越痛苦的人,思想越複雜!


    我的耳聾,戓許就是拜楊老大所賜。


    楊老大卻很幸福。他每天耕田種地,吃得飽,穿得暖,偶爾還有一盒紙煙抽,他就會很滿足,幸福寫在了他的臉上,那就是他臉上的笑容。


    楊老大從來不考慮結婚生子的事情,所以,他不會有憂慮,也沒有負擔。沒有憂慮,沒有負擔,人就會活得輕鬆自在。


    楊老大有個叔叔,是個瘋子,我們黃家溝裏的人,都叫他瘋子俞老二。


    想到俞老二,我後心發涼,趕緊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去洗了個澡,換下廠服,離開這個讓人想自殺的房間。


    我可不想變成俞老二!


    燈火闌珊,我走進熱鬧的人間煙火,卻無所適從。茫然之際,背後被人當頭打了一黑棒。我為之一振,鮮血流到我的嘴裏,我添著自己額頭上流下的鮮血,卻無比痛快,萬分刺激。


    我眼睛發紅,又看到了一片鮮紅的世界。我就像一頭發了瘋的鬥牛,衝進旁邊的小炒店,拿起小炒店門口邊菜板上的菜刀,迎了上去。


    拿棍子的家夥,和他的兩個同夥,見我要拚命,就趕緊開逃。看著他們開逃,我很興奮,舉起菜刀就追了上去。


    他們逃到大榕樹底下,就停了下來。我剛衝到他們麵前,一群人就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團團把我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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