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德?你在看什麽?”


    “有個朋友好像遇上了點麻煩。”


    駐足望向西南方的少年聞言收迴視線迴答道,城南聚集地留下的植物剛通過根係向他報告了那場發生在門口的衝突。


    克勞德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在這種時候,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立場,誰是對的或者誰是錯的本身就是一個很主觀的臆斷。又或者根本就沒有人有錯,隻是立場不同,看到的也不一樣。


    張憶會遇到的情況沒有超出克勞德的預計,雖然他本來以為張憶會先保持原狀,而不是直接向幸存者們請求這件事。


    不過也對,那位聚集地領袖本質上來說是個和他家大哥相似的人物——二人都有著強烈的責任心和被正確的道德觀念培育出的正義感。


    區別隻是皮恩弗早就被無休止的戰爭驅使著改變,而前警官卷入混亂的時間還太短。


    但不管怎麽說,抱有希望總是好事。


    從聽到葉博士廣播的那一刻,克勞德就知道這個世界變到這一步純粹是人禍。


    其中是否有世界外的推手這一點也並不清晰,從任務描述和那些零碎細節依稀能看見另一人——觀眾口中的末日分區第一人——的手筆。


    直播平台絕對不會發布擾亂世界這樣的任務,這點早在之前接待員發給的主播手冊裏有寫,所以那些手筆有很大的概率是個人意願。


    再加上觀眾對那位的稱唿,拱火樂子人…他大概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所以克勞德還是去找了正在啟用生產線並設置參數的葉博士。


    “博士,一整批的藥都是明早完成嗎?”


    “那倒不是,”男人誤會了什麽,“你要是著急的話先拿一份注射也完全可以,最早一支今晚就能出來,流水線作業還是很快的。”


    “完整一批的話,一共有一百二十支,我這邊需要預留十支,我得給自己拉幾個信得過的幫手。”


    “十支的話今晚能出來嗎?”克勞德問道。


    “嗯?能是能……你要自己先走?”葉博士下意識給出了肯定答複後才意識到問題。


    “有個朋友遇到點麻煩,我越早趕到越好。”


    少年清冷的話音還沒落下,一道氣惱的聲音先一步插了進來:


    “你小子又想自己去哪裏?!”


    雙發大步流星地邁了過來,他身後則跟著滿臉不讚同的機槍和裂莢。


    “…我沒說要一個人去,”克勞德頂著兩個兄長不讚同的視線緩慢地眨了眨眼,解釋道,“我們有五個人,完全可以分批。”


    “嗬,我們要是沒過來你早就跑哪裏去了都不知道!”戴博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怎麽會?我在你眼裏的形象已經變成那樣了嗎戴博?”


    克勞德裝作沒看到鏡片上整齊劃一的“你形象不就是這樣的嗎”的彈幕,故作無辜地又眨了眨眼。


    “好了戴博,”皮恩弗無奈出麵攔了下快把白眼翻出天際的戴博,轉頭問克勞德,“你打算怎麽分批走,克勞德?”


    “今晚我和瑞托什一起先帶一部分解藥出去,最開始的重點永遠不會是數量,而是有沒有。”


    克勞德看樣子早就想好了,皮恩弗問的時候他答得很快:


    “剩下的大部隊我想交給你們,皮恩、戴博、斯牧勒。有些人知道解藥之後可能會有別的心思,畢竟我們沒法預料到所有人的想法。所以我希望你們三個來運送剩下的大部分,我和瑞托什隻需要動作快就行了。”


    “你們帶走這批解藥以後,我會說服基地裏的那些人走出來。”葉博士適時插了話,“往後的批次可以交給他們,萬事總是開頭難。”


    “這些解藥肯定會對目前並不完善的秩序造成衝擊……但總得有人去做的。”


    毫無疑問,隻要第一批解藥被帶出去,除開食物和物資之外的新的流通貨幣,就會自然而然地在幸存者之中產生。


    哪怕葉博士的本意並非如此,也總有人會將解藥的價位哄抬。也許隻有等這東西大批量在幸存者之間流通了,這種情況才會得到緩解。


    皮恩弗深深地看了一眼克勞德,摁住了想說些什麽的戴博。


    家裏最年長的大哥隻是道:


    “好,注意安全。”


    ——


    張憶此次帶隊出來是慣例地和另一個聚集區進行情報交接。


    城東派係被暴動的感染者從原本的居住地趕了出來,這勢必會影響到整座城市的格局。


    若是能友好相處還好說,但若是對方將他們視為獵物而非同類,那事情就將變得極為複雜。


    西南方的團隊沒有固定的聚集地,甚至可以說他們的人不算多。


    在名為蘇澈的女性領導下,他們像是遊蕩的狼群,數量不多但行動高效且分工明確。


    張憶在昨日恰好遇上過西南方團隊的人,正是那位首領。


    他們最近正在這附近遊蕩。


    “外圍的感染者也在暴動。”


    兩群人見麵的第一時間,對麵領頭的女性就開門見山扔出來這麽一句。


    這算是免費的情報交流了,但之後如果他想再了解到一些什麽的話就得付出物資。因此張憶沒說話,隻是默默上前到兩群人中央的空地上放下裝了物資的包裹。


    對麵有人驗收了東西後對著領頭女性點點頭,蘇澈才開口問:


    “你想知道什麽?”


    “有城東那邊的新消息嗎?”張憶想都沒想,問道。


    “有。”那邊答得很快。


    兩群人經過簡單的情報交涉後,很快又相互分開。然而就在迴去的路上,短短的一個小時時間,出了意外。


    有個人被感染者咬傷了。


    盡管張憶看見的及時,插手救人的速度也足夠快,但那道血淋淋的口子還是出現了。


    造成這道傷口的感染者被張憶擋在了柵欄後,時不時地還發出一聲用著人類聲帶擠出的野獸嘶吼。


    所有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氣氛沉默的有些詭異。張憶感覺到了眾人的目光從他身上滑到感染者身上,最後又落到那個傷者身上。


    受傷的那個此刻在人群前方,麵如死灰。


    不是所有人都會像張憶那樣願意去相信有什麽解藥的存在的,所以被咬到就是死刑宣判,就是喪鍾的悲鳴。


    張憶認識那個受傷的小夥子,他姓林,全名叫林煜。他在喪屍爆發之前是個自由職業者,業餘愛好是打籃球,身體素質也不差。


    林煜平時是個很熱心的小夥子,但現在他的表情襯著黃昏的血色看起來有些猙獰。


    張憶明白這是為什麽。


    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後等待慢性死亡降臨的那種感覺,和唰的一下就死了是不一樣的。絕大部分自殺者在瀕死的時候都會感到後悔。


    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因為生物的本能就是生存。


    死亡本身也許並不足以擊垮誰的意誌,然而等待死亡的過程卻可以刺穿心防。


    就像是絞刑架上勒緊的麻繩,距離視線越來愈遠的水麵;就像是有著苦澀冰涼口感的毒藥,一點一點纏食生機的疾病;就像是火場中嗆人的灼熱廢氣,從高空墜落的劇烈失重感……


    等待死亡降臨的過程遠比死亡本身要痛苦,它是緩慢的,不可逆的。它是鈍刀子割肉,卻又在一切之前就會宣判那個必然的結果。


    於是在這種沉默的重壓下,在死亡的陰影裏,受傷的青年爆發了,他站出了隊伍,用著一種暴雨前的平靜一般的語氣問道: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被咬嗎?張憶?”


    不等聚集地領袖迴答,林煜就幾步向前,幾乎是逼到張憶眼皮子底下:


    “因為你的…建議。”


    “因為你那個該死的、要我們對那群喪屍留手的建議!我以為我不會被咬,所以我留手了…如果我不這麽幹它根本沒機會碰到我……!”


    他把那隻被咬傷的手臂遞到聚集地領袖眼前,呈現出還沒有被處理過的橢圓形傷口,紅豔豔的血對比膚色顯得格外紮眼,又帶著一股子濃鬱的血腥味。


    張憶沒來得及說話,林煜的話卻還沒有說完:


    “你難道不覺得你自顧自很久了嗎?之前地下商場那邊也是,這次的建議也是…是啊,你確實讓我們量力而行,但你都帶頭了,我們能不做嗎?”


    前警官張了張口,他難得有些迷茫地看向眼前帶著尖銳攻擊性的傷員,又望向那群視線看天看地反正就是不看這邊的青壯年。


    聚集地裏也有其他人探出頭看向這邊的爭執,但遲遲沒有人說話。


    許醫生帶著白穆站在人群後方,那位醫者看過來的視線中帶著了然和一種…張憶不太看得懂那是什麽情緒,憐憫嗎?


    一瘸一拐的腳步帶著拐棍柱地聲打破了這種平靜,聚集地的圍觀人群分散,從中走出來的是拄著拐杖的薑燁。


    他截斷的那條腿上還纏著滲血的紗布,整個人從上到下都透著虛弱感,但那雙眼睛卻越過青壯年隊伍,看了過來。


    “張憶,”領袖被林煜含著怒意的聲音喊迴當下,“在你眼裏是現在重要還是未來重要?你和我們講未來的時候,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現在如果活不下去,那還有什麽未來?”


    “…我並沒有要求你們也這麽做,我以為這兩周下來足夠你們明白我不會強製要求你們。”


    張憶說的話有些幹巴巴的,他抬眼看向整座聚集地,“我不是什麽神仙皇帝,我隻是想著能救一個是一個,如果有那種可能就搭把手。”


    他是想希望人類文明能有未來的,但是現在活不下去的人自然也就沒有未來了。


    林煜好像被張憶平淡的態度激怒了,他的語氣一下子激烈了好幾個度:


    “你別在這裏和我講什麽大道理了!被咬的是我不是你!馬上要死的是我不是你!你當然可以不顧大家死活的繼續推行那個建議!因為你沒有被咬過!”


    林煜現在的情緒絕不是他能安撫下來的,聚集地的人也一樣,張憶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所以他隻是閉了閉眼,沒有再試圖去和傷員講他的想法。


    張憶自認為自己不是什麽獨裁統治者,但聚集地的其他人好像並不那麽認為。


    不管挑起矛盾的人是誰,對方的目的確實算是達到了。甚至於隻用了一個陽謀,而對方手裏的那把刀——關於感染者的部分事宜——還是他張憶親自遞上去的。


    林煜的受傷不一定是他那番話的原因,但是不是也可以是,沒有人會管林煜受傷前腦子裏到底是不是在想要留手的事情。


    被死亡逼近的人最是需要一個情緒發泄口,因此不管是不是他的原因,最後會被指責的也肯定隻會是他。


    誰讓他是聚集地的領袖呢,雖然他其實從未把自己放在領袖的位置上,他隻是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活下去。


    而現在看來,他這個聚集地領袖的位置估計也保不齊了。


    林煜仍在步步緊逼,甚至於變得有些歇斯底裏。青年的眼中血絲遍布,看起來尤為駭人,他嘶啞著嗓音:“你之前說過有什麽解藥的對吧?我可以等!等你口中的那個解藥出現…”


    話音未完,林煜從腰側舉起一把匕首,將沾染感染者血汙的刀尖對準了張憶。


    “你割一刀陪我一起等怎麽樣?”他咧開嘴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你說的啊,有解藥的,要不一起等到解藥,要不一起變喪屍,你說是不是很公平?”


    “喂我說,”清亮的年輕聲線插了進來,“林煜你別太過分了。”


    溫荀從人群裏擠了出來,差點把薑燁撞個踉蹌,而少年隻是白了那個殘疾人一眼,半點沒有什麽尊老愛幼的樣子。


    他邊走邊嘟囔:


    “有些人最好有點自知之明昂,要不是張哥把你們聚集起來,你們現在在什麽地方陰暗地爬行都不知道呢!聖人都會犯錯更何況張哥還不是聖人,能不能別光記壞不記好啊?”


    “而且我說真的,你計劃那麽多有沒有考慮你想‘幫助’的那個人根本不需要這種幫助啊?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自我感動?”


    少年說著話,從薑燁身邊擠了過去,卻是站到了張憶身邊,然後轉過頭來看其餘所有人:


    “覺得張哥對你們好是理所當然?幹嘛,你們一定要吃到苦頭才能念一下他的好?不滿意?那你們現在還待著這裏幹什麽?這個聚集地不是張哥找到的,張哥規劃的嗎?你們不滿意怎麽還不滾出去?”


    林煜的表情還是很猙獰,卻有點猙獰不下去了。那隻舉著匕首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溫荀瞥了一眼大門附近幾株搖晃地格外人畜無害的綠色植物,其中有一株好像察覺到了他的注視,跟著不知名節奏搖晃的動作頓了幾下,又很快恢複。


    於是少年做出了個出乎預料的動作。


    在眾目睽睽之下,溫荀從林煜手中奪過了匕首,用著那染著血汙的刀尖在小臂上劃了一道一個指節長的傷口。


    “我陪你等。”


    少年笑得溫和,但不知為何讓人看著有點背後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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