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扈從


    《論語·八佾》有雲:“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許多人都以為,天子曹叡不責司馬懿戰敗與不問罪王淩妄行,乃是基於這種心理,但事實上卻是他的權術使然。


    他是想借此機會,讓這些在外督掌兵權、控製邊郡之人出聲支持士家改革。


    源於魏國乃是興起於中原腹心的幹係,大河以北諸如幽並以及冀州等地是沒有士家的,且淮南、荊襄與雍涼三大戰區乃如今魏國戰事集中地,故而在推動士家的變革中,三大戰區的都督是否聲援與切實推行變得尤為關鍵。


    其中,荊襄戰線不必說。


    新到任的夏侯儒性情早就變得謹小慎微,出於天子說什麽他就做什麽的狀態,毋庸考慮他的意見。


    雍涼源於地理與羌胡部落雜居的使然,外有蜀時常入寇,內有羌胡部落叛亂或者豪右恣睢,故而駐軍是最多的,意見也是最關鍵的。


    天子曹叡不責司馬懿的戰敗,一來是為了維護司馬懿的權威,讓他在推行士家變革的時候阻力小一些,另一則是讓雍涼各部的驕兵悍將莫要再多事——真正要問罪起來,那些以辱罵、鼓噪士卒鄙夷等手段逼迫司馬懿出戰的將主,也逃不過被罪責。


    一場問罪來下,人心惶惶、暗流湧動,自然也就不是能推行士家變革的時機了。


    至於淮南~


    那便是滿寵被召迴京都洛陽計議的主要緣由。


    自石亭之戰後,淮南戰區每每爆發戰事,都必然要依賴兗豫二州的士家支援;危急之際則是由洛陽中軍馳援。


    且在洛陽中軍輕裝馳援之際,亦免不了征發這兩個州的士家轉運糧秣輜重等。


    可以說,若是淮南戰區對士家變革陽奉陰違,將會導致這項變革淪為一紙空談。


    不過,還好。


    作為酷吏出身的滿寵,門第並不高,且出仕以來不治產業、不與高門媾和,並非是苟利其身之人。


    亦是在曹真亡故之後,魏國重臣之中天子曹叡膽敢透露心跡之人。


    在歸洛陽之際,除卻正常的聚公卿計議之外,天子曹叡還以私宴的方式召了他數次單獨坐談,先行將有意推動士家變革之事告知了,然後問他的見解。


    滿寵以為可行。


    但得先有兩個前提基礎。


    一是天子曹叡在此些年內當須輕徭役以積攢國力,讓士家看到魏國有對外征伐之力、也就是讓士家能有個看得見等得到的盼頭。


    另一則是先取信。


    猶如商鞅變法的“立木為信”。


    變革的詔令朝廷隨時可以頒布,但要想形成朝野共識,就要用切實的例子來證明。


    這其中不僅是先讓一些士家通過戰功贖身獲田畝作為例子,更要讓底層的將率感受到,士家變革會他們帶來升遷的機會。


    說白了,就是以利驅之。


    軍中低級將率多粗鄙、士家幾無受學者,莫要給他們說什麽裨益社稷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語,直接讓他們看到好處就行。


    這兩點做不到,所謂的變革就是空談。


    對此,天子曹叡深以為然。


    故而也免了對王淩的問罪——


    係出高門的他在治理州郡這方麵頗有官聲,在地方上頗受世家豪右推崇,有他出聲附和士家變革,居朝的公卿百官也會以此覺得士家變革不會導致地方世家豪右受損,進而不會竭力發對。


    可以說,天子曹叡這是玩了個以外掣內的權術。


    讓在外掌兵事的都督聲援,進而讓居廟堂之高的公卿沒有反駁的理由。


    畢竟,士家乃是兵事,他們這些在廟堂之人,總不可能比直接督領兵將的都督更清楚其中利弊吧。


    事實上也是如此。


    當夏侯惠的上疏至洛陽後,廟堂諸公的反應不一。


    哪怕有被天子私下授意的侍中劉曄、護軍將軍蔣濟出聲盛讚,都無改群臣眾口不一,短時間內無法形成達成共識以推行。而待到滿寵、司馬懿與夏侯儒三位都督皆上表言可後,朝堂上原先持有反對意見的公卿便靜寂了。


    他們沒辦法再反駁了。


    唯有以“國策當徐徐圖之,不可急切而引發社稷動蕩”的理由拖延著。


    因為夏侯惠的上疏中,並沒有完全尊照天子曹叡的指使,還節外生枝的添增了從民屯募兵的舉措......


    這個節外生枝,讓天子頗為被動。


    他先前整頓屯田積弊的舉措已然和公卿百官剛上了,如今夏侯惠複提及民屯也觸及了群臣的敏感心理:這該不會是天子為了強化君權的另一個手段吧.....


    一旦涉及到君權與臣權的對抗,臣子們都會戮力一心的,自然也不是天子能輕易一言可決的。


    對此,曹叡有些忿怒,有些無奈。


    他是真沒想到夏侯惠在這個節骨眼上搗亂啊!


    明明他一切都調度得當了,竟因此豎子的節外生枝而橫增阻力!


    就算從民屯募兵之諫言頗有可取之處、乃對國裨益之舉,但為什麽要擅做主張附在上疏裏了呢,不應該是先私下與他通個氣嗎~


    豎子!


    都出仕一載有餘且被彈劾左遷外放了,竟還不知廟堂掣肘尤多乎!


    天子曹叡是這樣私下罵著夏侯惠的。


    甚至,都有點後悔在滿寵離洛陽會淮南時,他還私下囑咐一句了。


    “昔日隨武帝創業元勳幾喪盡,且諸子弟多中人之姿,而夏侯稚權或可堪後用,滿卿多顧看一二。”


    他是這麽叮囑的。


    很直接的告訴了滿寵,夏侯惠是他著力培養的社稷之臣。


    這也讓滿寵迴來淮南後,沒有拿夏侯惠行軍法。


    對,就是行軍法。


    在滿寵的眼裏,功是功,過是過,兩者不可相抵。


    所以,在處置關乎孫布的事情上,依著他的性子是在讓李長史上表錄功之前,先以擅自行動的罪名將夏侯惠杖責五十......


    不過,惱怒歸惱怒,天子曹叡並沒有降罪夏侯惠之意。


    不管怎麽說,從民屯募兵乃裨益國家之事,且他已然有些習慣了——此豎子若是能讓人省心、事事循規蹈矩,那就與其他庸碌宗室子弟無異了。


    廟堂之爭最終會迎來折中與妥協。


    在天子曹叡稍微讓步,不複讓校事參與整頓屯田積弊的情況下,公卿百官最終還是妥協了天子推行夏侯惠上疏的打算。


    乃是先試點推行,以觀成效。


    在頒布士家變革的詔令後,從兗州甄選了一千戶士家轉來淮水兩岸屯田自給。


    此千戶士家皆是熟悉陣法、多番參與過戰事的老卒。


    其緣由不必說,乃是依照了滿寵的建議,想拿這些有很大機會立功的士家作為“立信之木”,從而激勵舉國士家願為社稷死力。


    複以應募者舉家皆可脫離屯田客籍並賜下田畝作為激勵手段,從豫州各民屯中招募一千士卒來淮南安置。


    兩者將合為一部兵馬,歸屬於征東將軍滿寵之下。


    將主不出意外的被天子指為夏侯惠。


    對此,公卿百官以及淮南戰線的各人皆沒有異議。


    以夏侯惠偏將軍的職位,督領兩千兵馬且不是常備的戎兵,並不算什麽恩寵。


    因為所有人覺得此職是個苦差使。


    督領兩千平時填溝壑的士家與屯田的民夫罷了,能做出什麽功績來?


    說不定兩三年之內都難堪一戰呢!


    再者,作為試點先行,擔任此職者定會被朝野矚目,亦會迎來各種茶餘飯後,不是像夏侯惠這種備受天子器異之人,誰能扛得住流言蜚語!


    而詔令到了淮南之後,接受職責的夏侯惠也深感壓力巨大。


    他倒不是與其他人覺得此事是個苦差事,而是擔心自己辜負了天子曹叡的器重。


    緣由,是廟堂不會給太多時間來操練這部兵馬。


    如若兩年之內,這部兵馬沒有什麽戰績的話,就會給了原先持有反對意見的朝臣攻訐的理由,群起鼓噪變革不可行。


    而在事實勝於雄辯麵前,天子曹叡也很難繼續一意孤行。


    如此,就是臣權再度遏製君權的轉折點了,也就是社稷在繼宗室威望式微後,天子威信複迎來消弱的無法承受之重了......


    故而,在領了詔令後,他第一時間求見滿寵。


    為了請教。


    滿寵早年在豫州的時候,治理地方是很得人心、吏民皆悅的。


    在轉來淮南之際,竟有許多黎庶自發扶老攜幼、打算舉家徙離故土桑梓隨來淮南定居。


    像這種如何將兩千戶士卒以及家小安置妥當、讓他們勤務農桑與臨陣死力奮戰,對滿寵來說委實太簡單了。


    而滿寵也沒有藏私。


    很簡短的給出了兩點意見。


    一是牧民,曰:“悅民者,使之外無所晦、內無所患。”


    另一則是治軍,曰:“殺一人可鎮萬軍,殺之;獎一人可悅萬軍,獎之。”


    看似老生常談的敷衍之辭,卻讓夏侯惠頗為受用。


    治軍這塊沒什麽好說的,依著《孫子兵法》施恩威且將主做到執法公允、賞罰分明,自會讓士卒奮勇作戰。


    而牧民這塊,則是一言道盡了精髓。


    如夏侯惠在出了征東將軍署後,便直接折道去刺史府拜見王淩。


    請他調撥物資以及派遣郡兵在淮水畔起廬舍、畫出田畝等,因為他想在士家與屯田客遷徙來淮南的第一時刻便看到有屋可居、有糧可食、有田可耕。


    溫飽是安民的基礎,也就是內無所患。


    然後則是以兩千戶聚居乃落邑為由,請王淩分出百餘郡兵在那邊維護日常秩序。


    外無所晦嘛,自然要先杜絕滋事鬥毆或以強淩弱之事。


    至於修築在戰事來臨時可庇護婦孺的壁塢或修繕駐兵營寨等工事,那就得等士家與屯田客安定下來後再慢慢自力更生了。


    王淩再怎麽大度,都不會容他予取予求的。


    事實上,早有預料的王淩都沒有見他。


    可能是源於在前番孫布之事中夏侯惠被讚為有勇有謀,而他被詆毀為無智,故而不想相見尷尬的緣由罷,他讓長史出麵接待了夏侯惠。


    乃是聲稱刺史府已然得到了朝廷的詔令,亦會在明歲春二月時將諸如廬舍與糧秣以及畫田畝之事都會安排妥當,讓夏侯惠不要來催促。


    言下之意,是讓夏侯惠不要來指手畫腳,討人嫌。


    對此夏侯惠沒有什麽惱怒的。


    因為現今已然仲冬十一月,不管是以風雪漫道難行還是相關有司落實詔令等緣由推算,士家與屯田客遷徙來淮南最快也得是明歲春二月,王淩的做法並沒有什麽可指摘之處。


    且他先將一百郡兵先調來歸屬夏侯惠了。


    說來也頗巧。


    這一百郡兵都是昔日出迎孫布的,且統領之人就是焦彝。


    有了這一層機緣在,夏侯惠指使起來就很順利了。


    乃是先以俸祿割肉置酒好生款待了一番,隨即便帶他們出城在壽山(八公山)與淮水夾出來的險要處,忙碌著伐木取石起公署與郡兵住所、縱火焚野驅野豕蛇蟲以及粗略修繕外柵欄等諸事。


    其實這些事情刺史府日後也會作,但他不想等。


    因為這部兵馬幹係到天子曹叡的威信以及他的個人前程,所以事無巨細能提前作的他就提前作了,力爭盡善盡美。


    自然,成為將主不止是責任。


    在暮冬十二月末時,他就迎來自發前來投靠的扈從了。


    乃是先前斥候營百人將黃季的長子及鄉裏同伴。


    初,黃季以年紀漸長而到了退役之際,本是由他長子黃就前來頂替軍籍,但黃季陣亡後,官府恤之,以父為國死難而免了黃就的從戎之籍,改為在鄉裏任職遊繳。


    而黃就通過其他斥候營的騎卒,得悉其父戰死的前因後果,亦對夏侯惠甘願承擔罪責也要讓其父黃季獲得到撫恤之事心懷感激。


    而今,在得悉夏侯惠成為一部兵馬的將主後,便辭掉遊繳的職位,召了鄉裏四五少年前來投奔夏侯惠。


    用他的話來說,在鄉裏任職遊繳或許能溫飽可繼,但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而若是跟了夏侯惠,日後說不定能積累功勳當上個千人將,或者是被放歸原籍當個縣尉為家門積累了成為豪右的資本呢!


    出身微末之人難有出頭之日。


    如果不想一輩子庸庸碌碌的話,那就要善於把握機會。


    像夏侯惠這種有情有義且不乏升遷機會的勳貴之後,自然是“奇貨可居”的不二選了!


    且如今時機正好啊~


    夏侯惠甫一成為將主,必然需要招攬私人部曲扈從。


    黃就在這個時候糾結鄉裏少年自發前來投奔,且因為其父黃季戰死在夏侯惠麾下的幹係,夏侯惠必然承這份情而善待他的。


    無獨有偶。


    在豫州的某個民屯中,同樣有一不甘平庸的小吏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官府才剛剛傳達了募兵詔令,他便當機立斷選擇應募從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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