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殘年,如柳絮般的雪花一片片隨風輕舞,將天地山川染成皓白。


    蘭陵侯府邸的院落中,告了休沐的王肅正獨坐堂前,手執一卷竹簡,目光有些迷離的看著庭前雪色點點飄零。


    他大抵是心生煩躁了。


    橫豎都看不進書傳,就連庭前兀自紛飛的雪花,他第一眼過去便覺得淩亂無序,複一眼過去還是覺得雜論無章,平端擾人心煩。


    唉,都怪天子那日的胡亂指婚!


    最初,天子曹叡不知為何,陡然就將他女兒指婚給夏侯惠,他心中還是沒有什麽抵觸的。


    因為在數個月的相處中,他覺得夏侯惠為人品性尚可。


    雖是有時候行事魯莽了些,但終究是年輕人嘛。


    可以理解。


    待在仕途上走得遠了、見過的事情多,自然也就穩重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兩家聯姻的流程才剛開始走呢、才剛被京師各家茶餘飯後呢,夏侯惠便就成為了人嫌狗憎的存在。


    緣由,是他作了三次諫言。


    第一次,是上疏舉薦杜恕,並附和彼斥廟堂風氣不正的言辭。


    這次上疏,令所有人都有了一個疑惑——京都不是傳聞夏侯衡持家有道、長兄如父嗎?怎麽夏侯惠還是一副沒有父輩教養的樣子呢?


    的確是沒有教養。


    出身夏侯氏、職不過一散騎侍郎,竟將已然稱病隱居的杜恕拉出來落諸公卿的顏麵!


    君不見,先前蔣濟上疏自省,讓天子曹叡重申修德養廉的那股熱勁,不過月餘時日便隨著入冬徹底涼透了嗎?


    還舊事重提什麽!


    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半點仕途世故都不懂!


    隻不過,他的這個上疏,眾臣僚隻是在暗中腹誹了幾句。


    因為天子不等此上疏在廟堂發酵,便一錘定音,再次將杜恕辟為中郎,讓其協助蔣濟署理天子恩科之事去了。


    也讓廟堂諸公私下揣測,這是天子為了推行恩科而授意他上疏的,故而不再糾纏。


    但夏侯惠的第二次諫言,則是坐實了仕途“愣頭青”的標簽。


    那是坐鎮淮南的前將軍滿寵,上疏廟堂陳述禦賊吳之方略,欲將合肥城拆了,搬到三十餘裏後的將軍嶺重築。


    此事,廟堂諸公意見不一。


    反對得最激烈的,當屬護軍將軍蔣濟。


    曾任職揚州別駕且對江淮事務十分熟悉的他,覺得合肥城建立了數十年,曆來是抵禦賊吳的前哨,哪能說拆就拆了啊~


    賊吳都沒有攻陷過,自己反而主動拆了,管著叫禦吳之策?


    實屬荒謬!


    對此,天子曹叡也沒有確鑿的表態。


    而是在一次東堂署政罷,想起先前曾以江淮事務考校過諸近臣,便讓眾人暢所欲言一番。


    諸近臣都知道,諸如這種軍國大事,並非他們現今可置喙的。


    故而,在提出自身看法的時候,皆很委婉、很模棱兩可的表述,力爭不被卷入滿寵與蔣濟兩位砥柱重臣的爭執中。


    但夏侯惠則是不然!


    他竟叫嚷著“賊吳離水則怯”的主張,對滿寵的方略讚不絕口,並勸說天子當取滿寵之策。


    要知道,蔣濟可是對他頗為賞識的啊~


    在近個把月裏,蔣濟已然三番兩次在“不經意”間,聲稱他乃夏侯家的後起之秀,日後必將複父輩功績雲雲,為他美名了!


    在人輕位卑之際,能得重臣親口讚許,這是多大的恩德啊!


    君不見魏武曹操在年輕時,被太尉橋玄斷定為日後必將平定亂世之人,就讓曹操記了一輩子。


    每每經過橋玄墓地之時,總不免祭祀一番。


    就連魏文曹丕都曾祭祀過。


    而夏侯惠呢?


    不念恩情也就罷了,竟還當朝以言悖之?


    就算看法不錯,你也可以閉口不談,將表麵的和睦維持住啊~


    魯莽豎夫!


    每每想到這件事,王肅就忍不住怒其不爭、好一陣火大。


    不過,夏侯惠在這件事上,仍很辛運的逃過一劫。


    就在他對滿寵的禦賊吳方略讚不絕口的時候,蔣濟還未惱羞成怒之際,大將軍曹真從駐地長安迴來了。


    且就此事上,十分堅定的站在了滿寵那邊,也讓天子做出了決斷。


    嗯,曹真是迴來計議伐蜀的。


    將要伐蜀,對於魏國朝野而言,並不是什麽新鮮事。


    自天子曹叡繼位以來,巴蜀在短短兩年時間裏,三次出兵犯境,還奪了武都、陰平二郡,這就促成了魏國上下皆汲汲求戰之心。


    想想就明白了。


    對於曹叡而言,魏國獨占天下七分,且曹丕在位期間並沒有失疆域,若是麵對巴蜀如此挑釁他都不伐之,國威何在?君威何存?


    而對於廟堂可計議軍國大事的重臣而言,則是出於對巴蜀認知顛覆的考量。


    最初,蜀主劉備崩於永安,魏國廟堂皆以為巴蜀已然日薄西山,是時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尚書令陳群等人還各作書入蜀陳天命人事,勸說被劉備托孤的諸葛亮舉國稱藩。


    但沒想到的是,僅僅數年過後,諸葛亮率軍出隴右,魏國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皆叛魏相應,令關中響震!


    如此,若不伐蜀以耀魏國軍威,雍涼何能安也!


    因而在武都、陰平二郡剛剛丟失的時候,天子曹叡便時常私下諮詢廟堂重臣伐蜀事宜了。


    就是群臣意見相左。


    如被諮詢得最多的侍中劉曄,與天子私對時聲稱可以,在眾人麵前則是聲稱不可以,將迎合諂媚的作態彰顯無遺。


    而中領軍楊暨則是反對。


    他以為巴蜀有山川之固,且道路崎嶇,魏國最精銳的騎兵難以發揮戰力等為由,認為伐蜀不可取。


    待到冬十一月,大將軍曹真上表陳述伐蜀方略時,司空陳群也明確反對。


    因為曹真的方略中,是打算讓郭淮督隴右各部入陰平與武都郡、驃騎將軍司馬懿走東三郡策應,自己則是督領主力走褒斜穀攻入漢中。


    陳群覺得,此戰略不可能成功。


    且理由令人無法反駁。


    當年魏武曹操走秦嶺穀道、長達三百多(漢)裏的褒斜穀入漢中都失敗了,你曹真憑什麽認為自己就能成功?


    難不成,曹真自忖比武帝更善於用兵?


    天子曹叡將陳群的意見,轉去長安給予曹真,也促使了曹真親自趕迴來洛陽之行。


    曾經留在洛陽幫曹叡穩定局勢的他知道,如若曹叡心中罷了伐蜀之念,便直接下詔將此事暫時擱置了;而將陳群之言轉示與他,自然是讓他自己來說服陳群以及其他人。


    曹真歸來後,直接將方略大致修改了下,改為自身督領主力從子午穀進軍,並分兵給宿將張頜走褒斜穀,形成四路伐蜀之勢。


    對此,陳群與其他反對者並沒有當即反駁。


    而是重新估量增加了一條路線進軍後,大軍糧秣以及輜重補給等問題,打算實事求是之後再作諫言。


    但任憑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夏侯惠竟然上疏諫言了!


    竟不知自身人輕位卑,妄議軍國大事,以洋洋灑灑的數千言,從山川地理、兵將軍心、環境氣候以及魏蜀雙方優劣對比等各個方麵,有理有據的聲稱此時不宜伐蜀。


    這份上疏,原本知曉的臣僚並不多。


    尚書令陳矯在看到的時候,第一時間送去了東堂;但在天子看罷後,招來中書監、令與侍中劉曄以及陳群等人一並參詳後,也不可避免的流傳了出來。


    反正,魏國將伐蜀之事也不算秘密了。


    如雍涼軍中的細作早就打探到,蜀丞相諸葛亮已然築漢城於沔陽、築樂城於成固,提前做好了守禦的準備。


    天子曹叡與諸重臣計議的結果是什麽,妄議軍國大事的夏侯惠將迎來什麽結果,現今暫無人知曉。


    但有一點卻是確鑿了。


    從舉薦杜恕、讚成滿寵方略與爭論曹真伐蜀三件事中,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不黨不朋、不囿家門、不苟私利且不以仕途為念的直臣。


    也就是所謂的社稷孤臣。


    因為他做事的方式,隻從社稷裨益與否的角度出發,不惜把不能得罪的、不該得罪的人,都給得罪了.......


    要知道,夏侯惠應該竭力促成曹真伐蜀才對的啊~


    源於夏侯淵、夏侯榮死難漢中郡的關係,大將軍曹真伐蜀也是間接的為夏侯淵複仇;若是事順遂將奪迴漢中郡奪迴來,那更是為夏侯家雪恨、摘掉丟失漢中郡的恥辱了!


    身為人子,怎麽能反對呢?


    “豎子!父兄之仇,猶不思報,汝尚有何麵目苟活於世邪!”


    這是夏侯衡的原話。


    就在夏侯惠作上疏沒幾日,他長兄夏侯衡得悉了事情,便暴跳如雷的對他拳腳相加、責罵不肖。


    但夏侯惠並不屈服。


    在躲避拳腳的時候,還一味爭辯著“我為臣子,當為國裨益,焉以私廢公”雲雲。


    這種死不認錯的態度,也令惱怒難當的夏侯衡做出了兄弟分家的決定。


    說得好聽是分家。


    但誰都知道,這是夏侯衡將他趕出了家門。


    以實際行動向所有人表示,這個逆子以後所言所行都與夏侯家無關,他人若是想打想罵或者構陷,悉隨君便,毋庸以夏侯家為念。


    這就是王肅心中煩躁的來源。


    他女兒,才剛剛與夏侯惠定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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