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政權的中軍體係由三部分構成。


    其一是中領軍、二是中護軍、三是驍騎與遊擊將軍。


    其中“領營、功高者居之”的驍騎將軍與遊擊將軍,並非是前漢外軍的雜號將軍職位,而是中(禁)軍體係內沒有調度或人事職權、領兵執行命令的將率。


    而中領軍,乃是最高職。


    掌控中壘、中堅、武衛三營與五校尉營(襲承東漢隸屬北軍、負責拱衛京師的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五校尉)。分別由史渙(曹操門客)、夏侯淵(暫代)、曹休、曹真、夏侯尚等人任職過。


    從這些人的身份與籍貫就可以看出,中領軍一職幹係之重。


    於建安十二年(207)設立的中護軍職,分別由韓浩、曹洪、王圖等人擔任過,職權遠遠低於中領軍。


    如在建安二十年(215),曹操伐漢中張魯時,中護軍竟然由牽招擔任。


    牽招可是劉備的“刎頸之交”!


    且那時劉備已然雄踞蜀中,早就在窺伺漢中郡!


    以牽招如此出身背景竟能任職中護軍,可見中護軍權柄十分有限。


    事實上,在魏武曹操期間,中護軍的職能十分單一,僅是負責“主武官選舉”,完全是配合中領軍的輔助職務。


    中領軍領營、中護軍典選舉,乃是當時之謂。


    然而,到了魏文曹丕之後,中領軍與中護軍之間的權柄便開始此消彼長。


    從衛臻、陳群以及如今在職的楊暨等士人擔任中領軍之中,便可以看出,中領軍的權柄已然沒落了。


    蓋因自曹丕伊始,中領軍所督領的中壘、中堅、武衛等營逐漸被分立出來,有了一定的自主之權,且直接聽命於君主,已然不需要再聽中領軍的聒噪了。


    而中護軍則是不然。


    在曹魏代漢的綢繆、執行至如今的成功,在這麽一段很長的時間裏,不管是曹操也好曹丕也罷,都積極不倦的培養與提拔親信來掌控兵權。


    主武官選舉的中護軍職權,自然也就水漲船高。


    直至當今的曹叡繼位後,中護軍的職權之重,已經是權在九卿之上、比可開府的三公都不遜色了。


    就如中書省故事一般。


    號“宰輔”、稱“專任”的劉放、孫資二人,所掌之權比三公與尚書台更重一些。


    中護軍之職,非社稷重臣、天子絕對信任之人不可授之。


    這便是天子曹叡陡然怒不可遏的緣由。


    因為如今被他詔入皇宮任職的宗室與譙沛元勳諸人,秦朗已然職驍騎將軍,夏侯獻也進入了中領軍署任職曆練、為日後接替楊暨作準備,而城門校尉曹爽、曹肇日後也必然會在中壘、中堅、武衛或五校尉等職中占一席之位。


    也就說,才被辟為散騎侍郎不足半年時間的夏侯惠,日後依著譙沛元勳子弟進入中軍曆練的慣例,已然沒有什麽好職位可選了。


    且還要居於夏侯獻等人之下。


    如此,夏侯惠自是不會甘心的。


    尤其是他才學不缺且被還剛剛天子曹叡示意要當孤臣,哪能甘心啊!


    僅是被授意舉薦杜恕,將要被宗室與譙沛元勳群起孤立唾棄的可預見後果,就知道進入中軍後會被夏侯獻等人聯手排斥與不斷找茬了。


    是故,他倏然提及了中護軍蔣濟大肆收賄的不法之事,且義正辭嚴諫言曹叡不可姑息的時候,正自我沉迷於帝王心術的曹叡,誤以為他是在隱晦的表示日後想染指中護軍之職,也就不意外了。


    畢竟,他才剛剛迴絕了曹叡想拿吳質來施恩的好意啊~


    況且,雖然以夏侯惠如今的資曆與身份,遠遠無法擔中護軍之重。


    但天子讓他當孤臣了啊!


    都要當孤臣了、都甘願背棄天下人而唯天子是從了,天子不得為他仕途輔路,就如培養夏侯獻一樣尋個機緣將他塞入中護軍署兼領職務,為日後掌權綢繆嘛。


    尤其是,在曹叡心中,夏侯惠可不是那種安分守己、唯唯諾諾的臣子。


    謝恩索馬的事情,他可沒有忘卻呢!


    不過,心中惱怒歸惱怒,曹叡並沒有當場發作。


    沒辦法啊~


    如今的他委實無有英俊心腹可用啊!


    退一步而言,令他真正惱怒的緣由,也並不是夏侯惠這種“索要權柄”的試探言辭,而是隱隱有一種被要挾的感覺。


    是的,如若夏侯惠在當了孤臣之後,用事實證明會給他帶來諸多裨益的話,他是真不介意將夏侯惠放入中護軍署的。


    甚至都不需要夏侯惠提及,他都主動去做了。


    畢竟,到了那個時候,由夏侯惠接替士族任職中護軍,對他、對魏國社稷都是一件好事。


    但事情還在綢繆階段呢,爾如何能先行索要哦!


    豎子!


    對君主的敬畏之心都沒有了嗎?


    帶著這種思緒,天子曹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抑製著情緒徐徐而道,“稚權之言,不無道理。然而,現今時機未然啊!蜀吳不臣,近些年屢屢興兵犯境,蔣護軍乃是社稷重臣,熟諳江淮事務,對賊吳戰事籌畫所料無不中者。而今,朕若以財帛小事而斥之,恐寒老臣之心,與國不益啊~”


    社稷老臣,就能肆無忌憚貪腐了?


    魏國沒了蔣濟,賊吳孫權就能破合肥下壽春不成?


    聞言,並不知道曹叡已然會錯意的夏侯惠心中大愕,難以理解。


    亦忍不住繼續出聲爭辯道,“陛下之言,請恕惠不能苟同。《韓非子·喻老》之名篇‘扁鵲見蔡桓公’有雲,‘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此乃防患於未然、不可諱疾忌醫之戒也!雖今蜀吳不臣、連年寇境,然我魏國占盡天下富饒之地,戶籍丁口之眾、國力之強盛猶遠勝蜀吳。若陛下勵精圖治,輕徭薄賦、省息民力以圖強者恆強,他日破蜀滅吳乃必然也!而行賄之風不遏,奸邪之事不禁,必使朝廷法令廢弛、州郡失綱,而由是朝野士庶觖望,以令陛下畢天下之冀望難矣!”


    呃~


    有完沒完!


    你是真的聽不懂我的言外之意,還是故意裝作不知!


    頓時,天子曹叡心中又是一陣怒火湧起。


    也終於不再兜圈子,挑開了說道,“蔣護軍忠貞,且任職無多少時日,不可以小事而罷黜。以稚權才學,他日位列朝班之前乃必然也。如今年紀尚少,且出仕未多久,無需對職權心有汲汲。”


    啊?!


    合著,你的滿臉糾結,竟是在以為我想討要中護軍職權呢?!


    聞言,夏侯惠一時張口結舌。


    在曹叡的挑明下,他終於知道了二人之間的誤會,也在須臾間讓忿恚、羞惱、委屈、失望以及惆悵等諸多情緒在腹腔中交織。


    你這人怎麽如此齷蹉呢!


    身為君主,正逢臣下滿腔赤誠陳述朝堂弊病時,不應該心生憂國憂家之情、積極謀求解決良策,為社稷長治久安而努力嘛!


    怎麽就生出了臣子是在索要權柄的心思來了!


    魏武曹操雖有暴虐奸詐之名,但也無愧雄才大略之譽,怎麽會有你這種不肖.....


    哦,一時忘了,中間還隔了個曹丕。


    罷了,罷了。


    攤上如此之君,指摘也無濟於事,且忿恚於心還傷了自身。


    想到了被後世評價為“望之不類人君”的曹丕,夏侯惠心中的忿怒於瞬間冰消雪融。


    “陛下誤解惠之意矣。”


    略為愣神後,夏侯惠慷慨作言,“惠斷無求職權之心,亦非有請陛下罷黜蔣護軍之意,委實乃是目睹如今京畿風氣不正,故而抒懷直諫耳。”


    言罷,猶感難以釋懷,乃豁然起身,給曹叡行了一禮後,便指著殿門外的漫天星辰作誓,“陛下明鑒,惠如有謀求中護軍職位之心,當死無葬身之地!亙古星辰可為證!”


    舉頭三尺有神明!


    在如今崇尚一諾千金的世風中,在相信死後有靈、敬畏鬼神之說的世道裏,以亙古長存的日月星辰與山川河流作誓,是最莊重的!


    其可信度,更是不容置疑的!


    故而,在聽罷夏侯惠的誓言後,天子曹叡當即羞愧難當。


    此刻的他,終於相信了夏侯惠今夜所言所諫,皆是出自對社稷的一片赤誠、一腔報國熱忱;而不是他妄自臆度的蠅營狗苟。


    亦感動得無以複加。


    得臣如此,孰能不動容邪?


    “稚權不必如此!”


    破天荒的,曹叡在起身執夏侯惠手安撫之際,還不顧天子身份口出了愧疚之言,“乃朕近日勞頓,思緒混亂,故而誤解了稚權之意,非質疑稚權之忠誠耳!”


    說罷,似是覺得自己的解釋沒有什麽信服力,便又聲色俱厲的加了句,“如稚權所言,行賄之風不可長,奸邪之事不可縱!蔣護軍雖社稷重臣,然亦不可不德也!朕必當治之!”


    早幹嘛去了~


    心中嘀咕了句,夏侯惠連忙將“聖明、賢君”等言辭不吝奉上。


    旋即,便又加了句,“陛下,惠竊以為,蔣護軍乃社稷重臣,雖略有不德,然亦不可傷及顏麵。不若,陛下如此....如此....”


    .............


    天際微微發亮之際,喜憂參半的夏侯惠終於走出了宮禁。


    喜,自是曹叡接受了他的規勸。


    而憂,則是他心中有了觖望,這一夜的長談讓他覺得,如若僅依靠規勸曹叡是很難改變曆史軌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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