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禦,異林。


    滿山落生的長青竹在任何時候,仿佛都不會有太大變化。永遠都是一副鬱鬱蒼蒼,垂直挺拔的模樣。隻待些許微風吹動竹葉,滿山的竹林仿佛變成了少女的裙擺,青紗擺動,層層交疊。


    在林中,聳立著一座檀木修建的六角圓形涼亭。涼亭的石桌上擺著一壺已經沏好,上佳的雀舌。


    幾張黃褐色的麻紙錯落疊放在桌子上,隻不過紙上全都是空白的。在旁邊坐著一位少女,少女一身淺色裙紗,外袍隨意的搭在旁邊的石凳上。


    她側肩幾枝落葉,連同著大小不一的花瓣,彼此巧妙襯托。不同於繡花或是染色,是不同的絲線交疊,產生的絕妙衣襟。在裙角尾端,繡上飛雀叼食水中落下的竹葉,雀鳥的羽毛以及周圍一圈還用金線勾勒邊緣。這一點綴,使其雀鳥連同水紋竹葉都顯得栩栩如生。


    這人就是落竹。


    她手中拿著一張泛黃,邊緣都起了毛邊的黃麻紙,一臉凝重的看著上麵的內容。


    “仙長,容仙長說有要事與您相商,現位於前殿。”


    亭外緩慢的出現一道白色的人影,它似乎是由半空中抽出的絲線,一點點的聚集在那裏。通體白絲交錯凝結,非靈非物,它視線向下,低彎了身子。


    落竹放下手中的東西,皺眉揉了揉額頭。視線又放在紙上好一會兒,奈何心中滿是壓抑的情緒,耐不下心,於是隻好作罷。


    “讓師姐來這裏吧,剛好我也有事與她商議。”


    “是。”


    人影畢恭畢敬的行禮過後便重新化成萬縷絲氣,消失在亭外。


    不過一會兒,一位青年女子便出現在亭中,站立於落竹正前方。


    “師姐,你看這個。”


    落竹將剛才的麻製紙推向容姚那邊。


    容姚剛準備說些什麽,低頭看了眼推向自己這邊的紙,順勢坐下。拿起僅粗略的看了幾眼,瞳孔微顫,看向落竹。


    “這是何人作為?”


    落竹一邊給她倒茶,一邊開口說:“我在很早之前便派靈屍去查,方才才給我。上麵描述一段段,雖未盡言,但依我推測,師兄那邊可能有危險。”


    “像是,人為。”容姚將紙放迴桌子上,都還未緩迴氣,低垂眼眸發現自己拿住紙張的手指都在顫動。


    落竹薄唇輕抿,蹙眉,重新拿起紙,開口道:“這所作所為,他要翻了這天不成?”


    容姚道:“這件事,羅湫知道嗎?”


    落竹搖了搖頭,抿嘴,抬眸看向眼前人。良久,輕聲歎息,說:“我總感覺,羅師兄自位居掌門之位後,言談舉止雖與先前一般無二,但……有些地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


    容姚沒開口,她來這裏找落竹的原因,也是發現了羅湫一些令人懷疑的行為。本想找落竹商議一事,但當聽到落竹靈屍送來的這份消息,那股好奇心又硬生生的壓下去了。


    不管他變了沒變,羅湫現在依舊是青禦掌門。


    容姚的兩句懷疑,都會被謠傳成嫉妒之類。這種謠傳師兄弟聽了可能會覺得笑話,但外人會相信,而且,他們隻需要他們相信就行了。


    “這件事我不敢與他相商,剛才就準備去找你,結果師姐先來了。”容姚沒迴話,落竹又開口:“對了,師姐找我何事?”


    容姚看向自己對麵的小師妹,唇瓣輕啟,幾句話唿之欲出,可到底沒有說出來。


    大家雖稱唿落竹為小師妹,但她的年紀可能上千歲了。


    她非是人,原身是根竹笛。大師兄說應該是千年前某個大戰,不知被何人帶到了戰場上。笛身淋盡了仙魔鮮血,血液沁入內裏,自此有了神識,開始漫漫修煉路。


    四百年前的某一天,被當時出門曆練的大師兄發現並帶迴青禦。落竹這個名字自然也是大師兄給取的。


    撿迴來的時候還以為是根尚有靈性的竹笛,可探尋發現,它已有幾百的年歲。隻不過幾百年間都未曾蘇醒過,葉漓撿到的時候也是笛子形態。


    助她變成人形之後,容貌顯小,看著也就十七八歲模樣。性子也不知是不是隨了容貌,還是隨了一直帶她的葉漓,乖張俏皮得很。


    想了想,容姚扯彎嘴角,將那番話轉了個話頭,道:“方才在峰內處理一些陳年舊物時,發現了一壺當年入門時與眾位同門所一齊存儲入土的陳酒。不過如今物是人非,大多師兄弟都不在了。因這點小事叨擾掌門師兄有點不好,大師兄又在北域,便想叫你一起與我前去峰內吃酒。”


    落竹端詳她許久,歎息道:“師姐別逗我了,你向來不會為這種事而特意來我這裏的。”


    或許是千年靈物的特殊能力,又或是幾百年來的相知相識,落竹一眼看出她的謊話。


    容姚倒沒有被戳穿的尷尬,隻是認真了眼眸,一副坦白從寬的模樣,道:“好吧,其實是我今早發現,大師兄那邊出現狀況了。”


    “什麽?!”


    談及葉漓,落竹立馬正色。


    容姚輕咳兩聲,道:“我發現,北域與晉州交界之地似乎被人不知用了何種辦法,避開了任何靈氣的介入。在幾月以前,原本定下陪行曆練的長老是我與你。當我得知師兄要去請大師兄他們出山之時,我很疑惑,雨霧林的那些謠言終究不過是謠言,真實情況我們都知曉。為確保萬一,我還專程從晉州去過北域,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可當我今日想聯係大師兄,詢問他們現在的情況,卻怎麽也聯係不了他們。我找不到他們位置,不論是大師兄,亦或是我峰下那位小徒弟。那裏沒有任何靈氣滲出,仿佛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似的。”


    這件事的確是真的,是容姚自己發現的。不過日期是三天以前,羅湫的異常,也是這件事的後麵。


    當時她正準備前往北域,卻在臨出門之際發現羅湫正快步往沐陽峰而去。


    羅湫很少在青禦這樣疾步行走,本意叫住,她心裏一股奇怪的情緒一直堵在心口,喊不出來。見人快要遠去,容姚悄然無聲的跟了上去。


    到達沐陽峰之後,羅湫推開院門,沒有一絲猶豫,徑直走向內屋。


    往日這裏空著的時候,羅湫雖也來過,但都是站在外麵望景哀歎罷了。


    就算再著急,基本的禮節羅湫不可能忘記。而現在卻未經允許,堂而皇之的進入內屋。


    內心的那股怪異愈發增加,容姚怕打草驚蛇,隻好藏匿於不遠處的樹後。


    沒過一會兒,羅湫走了出來。從容姚的視角,他的臉色並不好,還自顧自的嘀咕了兩句。腳步急切的在屋外徘徊了幾次,突然身體一頓,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臉上剛剛那些極為明顯的情緒都消失不見,皺眉疑惑的看了眼自己所處的位置。轉頭看向眼前的地方,羅湫又低喃了一句。


    隨後走進屋內看了一眼,好像是為了確定什麽,又快步走了出來。插上門栓,周身化為幾縷煙塵消失不見。


    容姚懷疑他被什麽邪物入身了,第二天就趁他休息的時候拿了妖鏡試驗,結果鏡麵沒有任何反應。


    落竹聽了容姚的話,馬上就緊張起來了,連忙開口說:“雨霧林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大師兄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吧?”


    “他們不知有沒有跟隨弟子們前往林中,要是打最壞的打算,就是他們沒有進去,我們依舊沒有他們的消息。如若是這種情況,那麽就說明操作一切的人,就在前行隊伍當中。”


    容姚將自己那日之後的所有推測,一字一句說了出來。抬眸,正準備繼續說些什麽,卻看見落竹的眼睛裏有金色流光一閃而過。


    她一愣。


    落竹發現容姚一直注視她,或者說她的眼睛。


    她不解其意,以為自己眼睛旁邊有什麽,於是化出一張水鏡,卻未曾發現臉上有任何東西。重新抬起頭,發現容姚還在看,於是抬起手臂在她眼前晃了晃。


    “師姐怎麽了?怎麽一直盯著我看?”


    容姚心間猛顫,臉上卻沒有任何神情。迴過神來,淡淡的開口:“沒事,眼花了。”


    落竹奇怪於今天的容姚,但沒說什麽。把剛才這些信息在腦內迴顧了一番,開口:“師姐覺得這些事,可能是一人所為嗎?”


    容姚搖頭,道:“我們不知,但現在能知道的,是這些事情預示著的,是天下將亂。而最壞的結果,就是……”


    落竹與她相視,接下一句話:“已經開始了。”


    北域,雨霧林——


    木縭有意再套出點什麽東西,然而李柏已經失去了耐性。


    “撞見的確屬於偶然,既然我們都從對方身上問不出自己想要的,不如就此別過。曆練還有12日,以兩位的能力,我相信必定能度過。”


    “颯——”


    李柏話緊接著的是穿林而過的風,它似乎加大了。


    明明快入夏,而這風刮在人臉上竟有些涼意。身上的衫衣套了幾層,可考慮到了夏日,幾乎是紗薄般質地。


    修仙者當然是不懼寒暑,但木縭身體就是個木頭。連葉漓的身體,也並未專門去避開這些感知。隻因葉漓挺喜歡身體有冷暖知覺,喜歡吃飯,種菜,過平淡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如若說隨性,葉漓自然當屬第一。


    連現在也是一樣,看了看李柏,又轉頭看向宋錦。他眨巴兩下眼睛,像是沒有感覺到這兩人的異樣,還有這空氣中彌漫著的不對勁氣息。


    樹下的犀牛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圍著木縭與宋錦的樹邊不停的轉動,身上的暗色紅紋似乎越來越亮,已然快要接近鮮紅色。


    木縭瞥了眼樹下明顯已經開始躁動的龐大巨物,對李柏說:“要走了嗎?”


    話雖如此,但就樹底下這東西徘徊的模樣,明顯是準備做什麽。


    走?


    怎可能。


    李柏沒有抬頭,從木縭的視角看不見他此時臉上的神情。他的視線一直放在眼前的犀牛身上,沒有迴答木縭的問題。


    風撩起劍穗上掛著的一個水滴狀的晶體,晶石因風而在木縭的腰間來迴晃動,最後與劍柄相撞。一聲接著一聲,連續不斷,像是敲擊在樂器身上產生的音階,清脆悅耳。


    過了一會兒,晶石不知敲到了哪個音節上,木縭才又開口:“李師兄要殺了我們?”


    這話一出,李柏有了反應。


    “木師弟,為何這樣感覺?”李柏邁出一步,視線依舊放在犀牛身上,一步接著一步,緩慢,平穩。“你好歹也是我父親收下的弟子,為何要殺了你?而另一位師兄,當初在危險關頭與我有救命之恩,我為何要殺了他?”


    在離犀牛半米的位置,李柏站定。同時,犀牛也迴頭看向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轉向李柏,瞳孔倒映李柏那張接近瘋狂的臉龐。


    “我又打不過你們。”


    “嗯,怎麽打不過呢?”木縭笑得眯起了雙眼,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但原本撐在一側的手在身體的遮擋下,已經悄然摸上身後的劍柄。


    “說了,打不過。”


    李柏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手緩緩抬起,輕柔的撫摸著犀牛身上並不算柔軟的絨毛。


    刹那間,以李柏手掌與犀牛接觸的地方,湧出靈氣,隨後突然卷起颶風。


    “颯——”


    風眼中心一個暗紅色的法陣,從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紅點迅速張開,變成一張巨大的陣網。陣法延伸之地已然籠罩住大半邊的湖麵,陣法內之地,草木皆枯。


    樹葉隨之凋零成灰,樹幹幹枯,一道道的裂痕從下往上延伸。連同湖水都在以很詭異的方式翻湧,層層疊浪,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攪動著它。


    木縭與宋錦所站立的樹幹位於中心位置,幾乎是陣法張開的瞬間,樹木便迅速腐化分解。即使再怎麽巨大粗壯的樹幹,腐化分解之後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


    感覺到腳下的落空感,親眼目睹剛才還好好的樹幹瞬間變成一堆木渣,傾瀉而下。而這樣的變化似乎對木縭沒起到任何作用,依舊穩穩的坐在半空中。


    木渣落地空隙,木縭看了眼旁邊,發現宋錦正站在劍身。他兩隻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底下颶風中心的李柏,臉色不是很好。


    強風依舊在繼續,陣法慢慢變淡,似乎在往地下滲入。


    風中有股草屑燒成灰燼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絲絲的腥味,總而言之,不好聞。


    手離開犀牛,李柏手臂垂在兩邊。他眼神一暗,示意了一下眼前的犀牛。後者乖順的將身體前傾,微微彎下身來,將額頭的牛角抵在地上,李柏順勢飛到他頭頂。


    犀牛頭高高抬起,李柏也同時上升,站在上麵與木縭兩人平視。


    “你們可知剛才那是什麽?”他這樣問到。


    “你從白川那裏學到的?”


    “你給我閉嘴。”


    幾乎是李柏說完的下一秒,宋錦緊接著就開口。語氣中透露著難以置信,似乎不太相信這樣的結果。


    不過李柏似乎格外抵觸他的迴話,在宋錦開口詢問的瞬間便堵住了他的下一句話。他這樣表現的情緒,或者應該換另一種說法。


    是不想接受來自宋錦詢問問題中,所表現的任何關心。


    “錚——”


    木縭在半空中站起身,衣擺在風中肆意飄動,腰間的一枚金邊竹葉依舊翠綠。


    他從後腰處抽出長劍, 劍尖衝下,一臉和善的開口說:“不過,師兄還是青禦的師兄。”


    話落,劍身轉動半圈,劍刃衝前。


    瞬間,寒光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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