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騎著新得的駿馬疾馳於長街,穩穩當當地避開一眾行人,笑容恣意張揚。


    直到前方出現帝姬的步輦。


    顧鶴年眼神一凜,及時扯住韁繩,“籲——”


    棗紅駿馬前蹄高高揚起,嘶鳴聲劃破空氣,所有人身體緊繃,帝姬的侍從們或驚恐到臉部變形,或慌張地擋在步輦跟前。


    步輦上的長欣帝姬卻不動如山,強勁的風吹開帷裳,卷起她遮臉的麵紗,露出矜貴少女微微勾起的嫣唇。


    馬被牽製著後退幾步,顧鶴年旋即翻身下馬,跪地行禮,“顧鶴年當街縱馬狂奔,不知輕重,衝撞長欣帝姬大駕,請帝姬降罪!”


    周圍百姓們想,顧鶴年雖是顧伯爺的獨子,可長欣帝姬乃聖上最疼愛的女兒啊,看來這迴他得吃點苦頭嘍!


    祝舒凝看到少年模糊的輪廓,聲音清泠,笑意盎然道:“顧公子騎術精湛,果真是我沅國的好兒郎。”


    哎?


    不僅是圍觀的百姓,就連顧鶴年自己也難以相信,他沒被責怪,反而受到了褒獎。


    早知帝姬心善,居然如此寬宏大量!


    顧鶴年愣愣地牽著馬避到一旁。


    帝姬的步輦緩緩向前,少年隔著帷幔看向裏麵的少女,腦海劃過她的小半張臉、嫣紅的唇。


    十七歲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猝不及防地迎來了情竇初開。


    ……


    顧爵家的寶貝獨子突然轉性了。


    也有人說他是被奪舍了。


    戲園子不逛了,狐朋狗友們也不見了,天天窩在家裏舞刀弄槍,搞了個練武場。


    別人笑他一時一喜好,肯定堅持不長久!


    誰知後來敵國進犯,顧鶴年亦是出征的十萬名將士其中之一。


    沙場上刀光劍影、枕戈寢甲,可以說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局勢緊張,哪有都城喝酒聽戲的日子快活恣意。


    但顧鶴年沒說過一個累字,咬緊牙關拚死殺敵,多次深入敵軍腹地,大帥讚其英勇無畏。


    他也不想英勇無畏啊,可是長欣帝姬稱他為“沅國的好兒郎”哎!


    兩年征戰,最終顧鶴年一舉拿下敵方主帥的項上人頭!


    聖上龍顏大悅,議朝殿上笑吟吟地問:“顧卿想要什麽封賞?”


    顧鶴年雙膝跪地,語氣至誠,“末將心悅長欣帝姬,懇請聖上應允長欣帝姬嫁予微臣。”


    他話音未落,滿堂嘩然。


    長欣帝姬深得聖上的疼愛,如今年至二八,各方求娶帝姬的奏章在禦書房堆成了小山,然聖上慎之又慎,不願隨隨便便把帝姬嫁出去。


    這顧小伯爺雖在戰場立了大功,以前卻是都城有名的浪蕩子……


    果然,聖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最後隻說長欣帝姬的婚事尚在斟酌,賞賜了他其他東西。


    顧鶴年不明內情,私下多處打聽,想要弄清聖上對他不滿意的點。


    再加上顧伯爺疼惜兒子,也托關係找門路,終於知道問題在於他過去經常尋花問柳!


    這、這不就冤枉大發了嗎!


    他向來隻聽戲,吃些瓜果點心,連戲園子裏的酒都少喝——因為他沾酒便醉。


    顧鶴年原本不信邪,碰過酒出了幾次醜,方才徹底歇了心思。


    狐朋狗友摟著柳巷的姑娘耳鬢廝磨時,他拍拍手便迴家睡大覺,省得被灌酒再丟臉!


    可這理由不好跟聖上稟報啊,聖上信不信另說,他一個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將軍,弱點居然是酒……


    若傳進長欣帝姬耳中,他顏麵何在!


    顧鶴年踟躕不定,隻能一遍遍向聖上保證他並非貪圖美 色的人,聽得聖上耳朵都要起繭子了,真是虧得他剛立下赫赫戰功。


    除了在聖上那使勁,長欣帝姬這邊他也下了很大功夫,什麽漂亮的發簪珠釵啊、當季供不應求的糕點啊……


    凡是他覺得能討帝姬歡心的,一股腦往帝姬府送。


    不過兩個月,帝姬主動找到聖上,言明顧將軍是她心儀的郎君。


    ……


    顧鶴年得知這一喜訊,高興地當晚便拿出父親珍藏的好酒,必須慶祝!


    然後沾杯就醉。


    自個喝酒慶祝沒喝多少倒下了也無妨,重點是大喜之日,眾人給新郎官敬酒他還可瘋狂兌水,合巹酒不能兌啊!


    一邊是有特殊意義的合巹酒,一邊是洞房花燭夜……


    顧鶴年兩相為難,暗自決定屆時稍稍抿上一口,最重要的肯定是洞房嘛!


    結果,端起酒盞時,他看了眼對麵明豔不可方物的帝姬,一激動,仰頭把酒一飲而盡!


    祝舒凝羞赧地垂著目光,塗抹胭脂的臉頰在喜燭的映襯下更為紅潤,安靜等待接下來的事情,卻聽“噗通”一聲,她的新婚夫君突然栽倒在地。


    丫鬟們懵了,祝舒凝也很懵。


    隨即手忙腳亂地查看顧鶴年是否中毒,還以為有人膽大包天在此時對他下手。


    隨後確認他隻是喝醉了酒,祝舒凝毫無防備地愣住,隨即哭笑不得地扶額。


    原來你是這樣的顧將軍。


    淩晨,顧鶴年從暈乎乎的狀態裏醒過來,茫然地看到大紅喜帳,頓時想起他錯過了什麽!


    啊!


    顧將軍懊惱不已,不過見惦念了三四年的長欣帝姬此刻便睡在他身邊,他又開心得難以言喻。


    罷了罷了,至少他已經娶到心上人。


    正當他準備麵朝帝姬入睡時,聽得少女輕輕的歎息。


    祝舒凝睜開閃爍著笑意的眼眸,“夫君可是大將軍,竟未發覺我醒了。”


    顧鶴年始料未及,瞬間變成結巴,“帝、帝姬……”


    “我是你的妻子祝舒凝。”少女往他麵前湊近三分,瞳眸亮若繁星,“夫君要不要改個稱唿?”


    “o(*\/\/\/\/▽\/\/\/\/*)o”


    ……


    夫妻恩愛,常榻間纏 歡,很快祝舒凝被禦醫診出喜脈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關於這個孩子,他們有過許多美好的憧憬。


    顧鶴年說希望寶寶不論男女,性格要像帝姬,因為自己幼時太頑皮,爹娘老來得子又舍不得加以訓斥。


    總之他非常煩人的,孩子像他便糟嘍。


    祝舒凝被夫君誇張的口吻逗笑,握著他的大手,“那我們要多多孝敬伯爺和婆母,他們照顧你太辛苦啦。”


    “對對對,凝兒說得是。”顧鶴年心虛地摸摸鼻子。


    談起孩子的乳名,祝舒凝道:“如果是女兒,我想給她的乳名取為昭昭,希望她豔若昭陽,一生明媚順遂。”


    他們多喜歡這個寶寶,多期待寶寶降生啊,誰知背後奸人作祟,編造出了“天降帝星”的謊言。


    為皇位爭得頭破血流的五皇子八皇子,怎能眼睜睜看著未出世的孩子奪得一切。


    帝姬府動蕩,巧的是聖上舊疾發作,一時無法照拂祝舒凝——是當真無法照拂還是同樣忌諱所謂的“天降帝星”,又有誰知道呢?


    兩位皇子多次派出刺客,再加上史老將軍,生生逼得夫妻倆半夜出逃。


    城門口,麵對身後烏泱泱的追兵,顧鶴年深知隻有他留下抵擋,方能給大著肚子的愛妻爭取一線生機。


    哪怕……代價是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妻子,再也無緣知道孩子是兒子是女兒。


    追兵逼近,分別在即,顧鶴年最後一次為心愛的姑娘整理衣襟,親了親她的額頭,眸中沁著她熟悉的寵溺和笑意,說:“凝兒,帶著孩子好好活下去。”


    祝舒凝淚眼婆娑,戀戀不舍地攥緊男人的衣袖,“夫君,我不能拋下你。”


    “凝兒莫哭,你沒有拋下我,我們不過是為了讓我們的孩子來世上看一看。他們不想我們的孩子活,我們偏不叫他們如願!”


    顧鶴年憤恨地說完,看向妻子時又勾起唇,“凝兒,替我轉告孩子,便說爹爹很愛很愛他\/她。”


    聽到這裏,祝舒凝崩潰地痛哭失聲。


    十名護衛護送載著帝姬的馬車離開都城,顧鶴年笑著目送愛妻,轉過身,握緊長槍,義無反顧地迎了上去。


    ……


    當晚,顧將軍死於西城門內,身中數十箭,其中有一箭矢戳穿眼睛,年二十三歲。


    三個月後,祝舒凝誕下女兒昭昭,托付給受過她救命之恩的人,服毒並自焚於野外,年十八歲。


    ……


    至此鬼界多了兩縷癡魂。


    一個在河東,嘴裏時常念著妻子孩子;一個在河西,嘴裏時常念著夫君女兒。


    中間隔著一條河,六百年未曾相見。


    又兩百年,一對相貌登對修為高深的夫妻敲開鬼界的大門。


    顧雲媏也是受兒子啟發,想著在人界找找爹娘的轉世,她太想念爹娘了,看一眼他們的轉世也好。


    然而她和容與在凡間尋了幾百年,阿晝已經同他念念不忘的姑娘修成正果,人間卻毫無她爹娘的一絲氣息。


    容與便提出,他們約莫困在了鬼界。


    在鬼界盤旋數月,顧雲媏終於找到河東的爹爹,河西的娘親。


    經過八百年的侵染,兩人的魂魄渾濁不堪,卻依舊記得最在意的人。


    聽清他們念叨的內容,顧雲媏的眼淚當場掉了下來。


    她紅著眼眶,分別在他們眉心點了一記,洗淨他們的魂魄,留下印記並告訴他們:“向前走吧,向前走便能見到你想見的人哦。”


    十個月後,人界某個時家喜添一子、某鄭家喜添一女,取名為時今、鄭歡宜。


    時今天生劍骨,隻要稍加引導便能成為前途無量的劍修。


    鄭歡宜為雙靈根,索性並非相克靈根,若勤學苦練,倒也不是全無踏進修仙界的可能。


    顧雲媏在夫君容與的陪伴下,一直悄悄關注爹爹娘親的轉世。


    從前你們用性命換我出生,現在該我保護你們啦。


    待他們漸漸長大,夫妻倆一人負責教一位。


    容與蒙著麵暗中指點時今,期間心情很是微妙,總歸他上輩子是自己的嶽父嘛。


    因此時今多次提出正式拜他為師,容與通通嚴肅拒絕,實在接受不了啊。


    顧雲媏教鄭歡宜,心情就更複雜了,既舍不得娘親的轉世辛苦,又想要多教她本事,還想過偷偷抱抱她……


    但在鄭歡宜眼裏她是路過的善良的仙人,真上去抱抱了,難以解釋呀……


    如今蓬萊、昆侖和不周先後放開收徒,這兩人很爭氣,鄭歡宜拜入昆侖,時今拜入蓬萊。


    而始終隱藏容貌的顧雲媏終於能以真實身份麵對爹爹的轉世。


    隻不過,出於時今所拜師父為驚鴻的大師兄,驚鴻又是她女婿的緣故,時今每每見她,態度尤其恭敬。


    顧雲媏:“……”


    該怎麽形容這感覺呢,總之,能再看到爹爹她便很心滿意足了!


    兩百年後,昆侖派出三位弟子前往蓬萊修習,蓬萊這邊負責接引的弟子是時今。


    時今站在渡口的桃樹下,原本默念心訣,昆侖飛舫緩緩降落,他與對方為首的女弟子四目相對。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心頭,時今愣了愣神,手忙腳亂地行禮,“蓬萊弟子,時今。”


    鄭歡宜也怔了怔,隨即走下飛舫,低眸迴禮,“昆侖弟子,鄭歡宜。”


    ……


    那年桃花絢爛,愛人重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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