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四人在比丘國積了一件功德,隻因為求經心切,不肯久留,又再日行夜宿,迎風冒雨。


    不覺又再冬殘春盡,沿途野花山樹,景物芳菲,行不多時,又到一座高山峻嶺。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唐三藏心驚問道:“徒弟,前麵高山不知是否有路,一定要小心啊!”


    孫悟空笑道:“師父,怎麽說這樣的話,都不像一個走山路的人,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的人。自古有說,山不礙路,路自通山,怎麽說有路沒路呢?”


    唐三藏道:“悟空,你說得沒錯,山不礙路,但就怕峻嶺之間生怪物,密林深處出妖精啊!”


    豬八戒道:師父,你放心好了,這裏離極樂世界不遠了,保你太平無事!”


    師徒便邊走邊講,不覺來到了山腳下。孫悟空拿起金箍棒,跳上石崖上道:“師父,我這裏看見,從這邊上山的路好走些,你們都跟我來吧!”


    唐三藏便放心,準備上山。


    沙和尚對豬八戒道:“二師兄,你先挑一會行李,我幫師父牽馬。”


    沙和尚便牽著韁繩,老師父穩坐雕鞍,跟著孫悟空直奔上山大路。


    這座山確實是好景致,但見:


    雲霧籠峰頂,潺湲湧澗中。


    百花香滿路,萬樹密叢叢。


    唐三藏觀看山景,讚歎不絕,忽然間聽見遠遠啼鳥之聲,不覺又起了思鄉之念。在馬背上唱道:


    我自天牌傳旨意,錦屏風下領關文。


    觀燈十五離東土,才與唐王天地分。


    甫能龍虎風雲會,卻又師徒拗馬軍。


    行盡巫山峰十二,何時對子見當今?


    孫悟空道:師父,你又再思念鄉土,不像個出家之人。放心前行吧,莫要多憂慮,古人雲,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


    唐三藏道:悟空,你說得有理,但不知道西天的路還有多遠呢!


    豬八戒道:師父,定是那如來佛祖不舍得他的三藏經,知道我們要來取,故此搬走了也說不定!不然,怎麽還沒走到!


    沙和尚道:二師兄,你別亂講了!隻管跟著大師兄去,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終須有個到頭之日。”


    師徒四個正在閑談,忽然見前麵有一片黑鬆林,唐三藏又害怕起來道:悟空,我們剛過了峻嶺高山,現在又到了這座黑鬆林,你勢必要在意留神啊!


    孫悟空道:嘿,怕什麽!


    唐三藏道:悟空,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也經過許多鬆林,也沒有一個似這鬆林深遠的。


    孫悟空抬頭一看,果然是好一座黑鬆林,你看:


    東西密擺,南北成行。


    樹高千丈,遮天蔽日。


    荊棘遍地,寸步難行。


    真是東西客旅難通過,南北經商怎能行!林中不見鬥星,日夜不分。


    但看見後麵,背陰之處千般景,向陽之所萬叢花。千年槐,萬載檜,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


    又聽得百鳥齊鳴,鸚鵡叫,杜鵑啼,鷓鴣鳴,紫燕語,喜鵲穿枝,烏鴉反哺,黃鸝飛舞,百舌調音,八哥學人語,畫眉會念經。


    又見有老虎擺尾,山豹磨牙,狐狸跳舞,豺狼唱歌。


    孫悟空想道:奇怪了!一座鬆林,天堂地府,什麽景色都齊全的呢?


    孫悟空更不在意,一條鐵棍開路,帶著唐三藏入林。一路逍逍遙遙,平平安安,走了半日也沒有出到鬆林。


    唐三藏道:徒弟啊!一路西來,經過這麽多的山林峻嶺,這一座山真是奇怪了!外麵看起來陰森恐怖,入來後卻一路太平。這裏清雅幽靜,奇花異草,我想在此坐一坐,一則讓馬歇一會,二則也肚子餓了。你們誰去化齋來給我充饑呢?


    孫悟空道:好好!師父,你請下馬休息,等我老孫去化齋。


    唐三藏便下馬,豬八戒將馬綁在樹上,沙和尚放下行李。取了缽頭出來,交給孫悟空。


    孫悟空道:師父,你在此坐一會,我去一會便迴來。


    唐三藏端坐在鬆陰之下,沙和尚與豬八戒兩個便去尋花覓果。


    孫悟空跳上半空一看,隻見鬆林中祥雲縹緲,瑞氣奇紛紛,不禁失聲叫道:哎呀!好呀好呀!


    原來孫悟空在稱讚他的師父:我師父乃是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故此又祥雲罩頂。想當初我老孫在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時候,雲遊海角,放蕩天涯,聚集群精,自稱為齊天大聖,降龍伏虎,在閻王殿上消了死籍;那時老孫頭戴著三額金冠,身穿著黃金鎧甲,手執著金箍棒,足踏著步雲履,手下有四萬七千多的的小妖,都稱我做大聖爺爺,確實是威風。如今脫卻天災,做了他的徒弟來侍候他。想我師父頭上有祥雲聚頂罩著,他迴到東土必定有好報,老孫也會得到一個正果。


    孫悟空正在空中稱讚自己的師父。唐三藏坐在樹林中明心見性,念著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然間聽得有人叫道:救人啊,救人啊!


    唐三藏聽大吃一驚,道:善哉,善哉!密林深處,怎麽會有人叫救命呢!恐怕是被豺狼虎豹嚇到了,等我去看看。


    唐三藏便急忙起來,穿過千年柏,行過萬年鬆,附葛攀藤,上前去觀看。


    隻見一棵大樹上,綁著一個女子,上半身綁在樹上,下半身埋在土中。唐三藏問道:女菩薩,你怎麽被人綁在這裏呢?


    女子見唐三藏走過來,便一昧流眼淚。唐三藏見他香腮落淚,有沉魚落雁之容;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見如此妙齡少女,便不敢上前去。遠遠問道:女菩薩,你有何罪過?說給我知,我好搭救你啊!


    那女子一邊哭,一邊道:師父,我家在貧婆國,離這裏有二百裏路遠,父母在堂,他們都十分好善,一生都是和親愛友。剛好到了清明,請了親家老少,去拜祭仙人。誰知半路上遇到一夥強盜,持刀弄杖,喊殺過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父母親戚都各自逃生。我年幼跑不動,被強盜捉了入山中,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爭著要我的美色,連底下的都爭著要,大家都不忿氣,互不相讓。他們便約定大家都不要了,將我綁在這裏。強盜都走了去,我在此已經五天五夜了,眼看就要沒命了。真是不知道哪一輩祖宗積德,今日遇到師父來,萬望你大慈大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決不忘恩!


    女子說完便淚如雨下,十分可憐。


    唐三藏是個慈悲長者,聽完後便也不覺動了同情之念,流起眼淚來,叫道:徒弟啊!徒弟!


    這時豬八戒與沙和尚正在林中尋花覓果,聽見師父在叫,豬八戒便道:喂喂!沙和尚,師父定是在此撞見親戚了!


    沙和尚道:二師兄,我們走了半日也沒有遇到一個人,師父怎麽會在此遇到親戚呢!


    豬八戒道:你聽師父那聲音,像是剛剛哭完一樣,定是在此撞見親戚哭了起來,不然怎的?


    沙和尚急忙迴頭,見那白馬和行李都在,兩人便牽著馬,挑著行李上前找師父。


    唐三藏用手指著前麵的樹說道:八戒,你快去將樹上的女菩薩解下來。


    此時孫悟空正在半空中稱讚師父,忽然見下麵有一股黑氣,黑氣罩住了祥光。孫悟空想道:黑氣罩住祥光,定是有妖魔要來害我師父了!化齋是小事,快迴去看看師父。


    孫悟空即刻跳了下來,見豬八戒剛要上前解開女子的繩。孫悟空跳上前去用手揪住豬八戒的耳朵一摜,豬八戒便撲倒在地,懵懵懂懂爬起來道:喂喂!哥哥你別仗著你有力氣,動不動就摜倒我!師父叫我去鬆綁,救她下來,你摜我跌倒,斷了腿,到時你抬我去西天!


    孫悟空道:哎呀兄弟!我不是打你,隻是叫你別鬆綁。這個是妖精來的!


    唐三藏喝道:你這個猢猻,又亂講了!如此斯文的一個女子怎麽會是妖精呢!


    孫悟空道:師父!你又忘記了!這些變化,無非是想吃人罷了!老孫對這些了如指掌,就是你蒙在鼓裏。


    豬八戒伸長豬嘴道:師父,你千萬別信這個弼馬溫的話,你看他的模樣,眼睛直勾勾盯著這個女子,見女子長得漂亮,便想哄我們說是妖精,等我們走遠了,他便偷偷迴來找這個女子!你以為老豬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孫悟空道:我呸!你這個蠢豬!老孫一路西行,何時有過半點差錯?哪裏像你這個蠢豬,貪圖女色,見利忘義!上一次想做人女婿,被人綁在樹上,這麽快就忘記了?這次又想上樹蕩秋千?


    唐三藏見孫悟空如此認真,便道:對對!八戒,你師兄幾次都沒有看錯。既然師兄這麽說,我們便不管這麽多了,快走吧!


    孫悟空大喜道:好好好!師父,你這迴逢兇化吉!請上馬,出了鬆林那邊,自然有人家可以化齋給你吃的了!


    於是師徒四人便不管那女子,一路西去。


    原來那女子真的是個妖精,她眼見便要得手,誰知被孫悟空揭穿了,氣得她咬牙切齒道:以前聽人說這個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麵,果然是名不虛傳。這個唐僧乃是十世修行的真身,我剛要捉住他迴去,與他交合,誰知被這個死猢猻識破了,救了他去,真是氣死我了!若他解了我下來,我一手捉住他,便是我的了,現在勞而無功!好!等我再叫他幾聲,看他上不上當。


    妖精便又一連叫了幾聲,送到唐三藏耳邊:師父啊師父!你見死不救,還去拜什麽佛,求什麽經呢?


    唐三藏在馬上聽得分明,便道:悟空!還是迴去救那女子吧!


    孫悟空道:師父,為何你又想起那女子呢?


    唐三藏道:不是的,她在哪裏叫哩!


    孫悟空道:八戒,你有沒有聽見?


    豬八戒道:我的耳朵大,擋風的,聽不見呢!


    孫悟空道:沙和尚,你呢?


    沙和尚道:我顧著挑行李,無心去聽啊!


    孫悟空道:奇怪了!連我老孫都聽不見!師父,怎麽大家都沒有聽見,就隻有你一個人聽見呢?她說什麽呢?


    唐三藏道:她說得有道理。


    孫悟空道:她如何說呢?


    唐三藏道:她說見死不救,還去拜什麽佛,求什麽經呢?悟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迴去救她吧!


    孫悟空道:師父,你這個脾性真是沒有藥可醫的!說如此便要如此!你想一想,自從離開東土一路西行,經過萬水千山,遇著多少妖魔,被他們捉過多少迴?老孫這鐵棍為了救你,也不知道打死千千萬萬的妖精了,偏偏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你都舍不得,要迴去救她!


    唐三藏道:悟空!古語有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還是迴去救她吧!


    孫悟空道:好了好了!師父,既然如此你去救吧!這個擔子老孫擔待不起!你一定要救他,我苦勸你也不聽,再說下去若惱了你,你自己去救吧!


    唐三藏見孫悟空不肯去,便不高興道:好!你這個猢猻,不肯去就算了,我和八戒去救她。


    唐三藏便返迴去,叫豬八戒解開上身的繩子,又用九齒釘耙刨開泥土,將女子的下半身拉出來。


    那女子頓頓腳,扭扭腰,束束裙,歡歡喜喜跟著唐三藏走出鬆林。


    孫悟空在一旁一昧冷笑,唐三藏便問道:你這個猢猻,你在笑什麽?


    孫悟空道:師父,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


    唐三藏罵道:你這個猢猻在亂講什麽?我自從出娘胎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你說什麽是來運去?


    孫悟空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為僧,卻隻會看經念佛,你不懂得王法條律。這個女子生得年輕貌美,我與你乃是出家之人,與這個女子一起走路。如果遇到壞人,將我們捉了去送官,那是你再想去取經拜佛都不能了,定是將你判做奸情,輕則問個拐帶人口之罪,師父沒收度牒,打個半死;豬八戒充軍;沙僧也坐牢。我老孫也不得幹淨,就算我能言善辯,也說他不過。


    唐三藏道:悟空,你亂講!我救她一命,怎會反而受她拖累呢!帶她走,有什麽事為師擔著。


    孫悟空道:師父,話是這麽說!你救她反而是害了她!


    唐三藏道:怎會呢?我救她出來,怎麽說我反而害了她呢?


    孫悟空道:她綁在樹上,再過三五日,十日,半個月,沒飯吃便餓死了,得個全身歸陰!如果你帶她出去,你騎的是快馬,走路如風,我們跟著你去。那女子腳小,舉步艱難,道路又崎嶇不平,她如何跟得來呢?她走慢了,被豺狼虎豹一口吃了,豈不是反而害了她!


    唐三藏道:你說得有理,想得周到。如何處置好呢?


    孫悟空道:這個容易,師父,你抱她上馬,兩個一起騎馬便可!


    唐三藏道:不行,不行!我與她騎同一匹馬怎麽行呢!不如叫八戒背她吧!


    孫悟空道:哈哈,呆子,這迴有你好處!


    豬八戒道:這是占我便宜,叫我背她,還說有我好處?


    孫悟空笑道:八戒,你這嘴長,你背著她,轉過頭來,與她說說心事,豈不是有你好處?


    豬八戒氣得跳起來道:我不背,我不背!這個弼馬溫專門捉弄人的!要我出一身死力氣,還要被他取笑,我不背,我不背,你自己背個夠。


    唐三藏見如此便無奈道:既然如此我也下馬一起走路吧,八戒你來牽馬。


    孫悟空有笑道:呆子,又讓你要到好買賣,師父照顧你,隻讓你牽馬。


    唐三藏道:悟空,你怎麽又亂講了!古人雲,馬行千裏,無人不能自往。我在路上慢慢走,你敢丟下師父不管?大家一起走,送這個女菩薩下山,送到庵觀寺院,有人家的地方留下她。為人為到底,都是救人一命要緊。


    孫悟空道:好好!師父,你說如此便如此!請師父下馬!


    唐三藏便下馬走路,豬八戒牽著馬,沙和尚挑著行李在後,孫悟空瞪著火眼金睛,手執如意金箍棒,寸步不離那女子,一路前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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