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四人離開祭賽國,一直向著西方走去。正是時序易過,不覺殘冬將盡,又是早春時節,天氣不寒不暖,正好逍遙行路。正行著,忽然見前麵有一條山脈,山雖不高,但山脈連綿看不到盡頭,山頂上有一條路,但一路長滿荊棘,密密麻麻都是兩三寸高的荊刺棘針。唐三藏道:悟空,這條路如何過得去呢?
孫悟空道:如何過不得呢?
唐三藏道:你看,路上長滿荊棘,蛇蟲可以在下麵過去,我騎著馬如何過得去呢?
豬八戒道:不打緊,等我用耙來開路,別說是騎馬,就算是抬轎也能過去。
唐三藏道:八戒,你雖然有力氣,但這條路太長,就算你有力氣,這麽多荊棘如何砍得完?
孫悟空道:師父,先別想太多,等我去看看。
孫悟空說完,縱身跳上半空,手搭涼棚一看,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於是按落雲頭道:師父,這條路確實長!
唐三藏道:有多遠呢?
孫悟空道:望不到盡頭,沒有一千裏也有八百裏!
唐三藏道:徒弟,這如何是好?
沙和尚道:師父,不如用燒荒的辦法,放一把火燒了荊棘便過得去了!
豬八戒道:你講這話等於放屁,若是十月份,草衰木枯時才好放火燒荒,如今是早春時節,哪裏燒得!
唐三藏皺起眉頭,苦口苦麵道:如何是好呢?如何是好呢?
豬八戒道:師父,不用擔心,老豬自有辦法!
豬八戒將腰一扭,一下子變作二十丈高的身軀,將釘鈀幌一幌,變作三十丈長,邁開大步,手執釘耙左右開弓,將荊棘撥開,開出一條路來,八戒道:師父,跟著老豬來便可。
唐三藏十分高興,騎上白馬跟隨在後,沙和尚挑著行李,孫悟空也使起鐵棍撥開荊棘。這一日由早行到晚才行了一百裏路左右。已經天黑了,隻見前麵有一片空曠的地方,當中有一塊石碑,上麵寫著“荊棘嶺”三個大字,下麵有兩行十四個小字,寫著“荊棘蓬攀八百裏,古來有路少人行”。豬八戒讀完哈哈大笑道:等老豬與它添多兩句: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
唐三藏見了,欣然下馬道:八戒,你這迴真是辛苦了,我們不如在此過一晚,明日天光再走!
豬八戒見師父稱讚他,便道:師父,莫在此停留了,如今天色晴朗,趁我正在興頭上,連夜開路起程!
唐三藏無奈,隻好跟在八戒後麵。師徒四個,人不停手,馬不停蹄,又再行足一日一夜。又到天黑了,隻見前麵又有一片空地,中間有一座古廟,廟前有鬆柏凝青,桃梅鬥麗。
唐三藏便下馬,與三個徒弟一起觀賞風景,隻見:
岩前古廟枕寒流,落日荒煙鎖廢丘。
雞犬不通人跡少,閑花野蔓繞牆頭。
孫悟空一見,道:此地兇多吉少,不宜久坐。
沙和尚道:大師兄,別多疑了,這裏杳無人煙,又無妖怪,怕什麽?先在此休息一下吧!
話未說完,突然間一陣陰風,廟門後有個老者行出來,隻見他頭戴角巾,身穿素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後麵跟著一個青臉獠牙、紅須赤身的鬼差,頭頂著一個銅盤,盤中裝著糕點。老者跪在地上對孫悟空道:大聖,小神乃是荊棘嶺土地,知道大聖來了,無以接待,特備些糕點奉上老師父。這裏八百裏,再無人家,列位吃些糕點充饑吧!
豬八戒大喜,伸手過去取餅。孫悟空突然大喝一聲:且慢!哼哼!你是什麽土地,想來騙我老孫?別走,吃我一棍!
那老者見孫悟空一棍打過來,轉身化作一陣清風,將唐三藏一起攝走,不知所蹤。慌得孫悟空跳上半空,瞪大金睛火眼四周尋找,卻全無蹤影,豬八戒與沙和尚兩個手足無措,小白龍馬也嚇得悲聲長嘯,兄弟三個連馬四口在此彷徨無計,前後找尋不題。
再說那老者與鬼差,兩個一人一邊扶著唐三藏,飄飄蕩蕩來到山坡下一座石屋前,將唐僧輕輕放下,老者拉著唐三藏的手道:聖僧莫怕,我不是壞人,老漢是荊棘嶺十八公。隻因今晚皓月當空,如此清風涼夜,特請你來會友談詩,消遣情懷。
唐三藏見老者一表斯文,語言規矩,才不驚慌,睜眼仔細觀看,這裏真是好景致:
漠漠煙雲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潔身修煉,堪宜種竹栽花。
每見翠岩來鶴,時聞青沼鳴蛙。
更賽天台丹灶,仍期華嶽明霞。
說甚耕雲釣月,此間隱逸堪誇。
坐久幽懷如海,朦朧月上窗紗。
唐三藏正在觀看,漸覺月明星朗,又聽得有人在相談道:十八公請得聖僧來了!
唐三藏抬頭看時,見有三位老者行過來,三人相貌各不相同:一個滿頭白發,白胡須,霜姿風采;一個滿頭黑發,黑長須,仙風道骨;第三個臉色微紅,氣宇軒昂,十分瀟灑。三個人一齊行到唐三藏麵前施禮,唐三藏連忙還禮,道:弟子有何德行,要勞位仙翁下愛呢?
十八公笑道:一向聞知聖僧有道,我們已等待多時,今日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唐三藏躬身問道:敢問仙翁尊號?
十八公道:白頭發這位叫孤直公,似喝醉酒這位叫淩空子,黑頭發這位叫拂雲叟,老漢叫做勁節十八公。
唐三藏道:四位仙翁尊壽幾何呢?
孤直公道:我歲今經千歲古。
淩空子道:吾年千載傲風霜。
雲叟笑道:歲寒虛度有千秋。
十八公道:我亦千年約有餘。
唐三藏道:四位都是千歲壽翁,高年得道,豐采清奇,莫非是漢時四皓?
四老道:過獎!過獎!我們怎敢稱作四皓!敢問聖僧妙齡幾何呢?
唐三藏道:貧僧今年四十歲,初出母胎便遭逢劫難,幸好得到金山寺長老搭救,自幼皈依佛門。
四老稱讚道:聖僧自幼皈依佛門,從小修行,真是有道的聖僧!我們有幸得見,萬望以佛法指點一二,足慰生平啊!
唐三藏聞言,便對眾人講了一輪佛法,禪者靜也,法者度也,性定心誠的道理。
四老洗耳恭聽,無不喜悅,一個個合掌拜謝,道:聖僧真是悟透了禪機之根本了!
拂雲叟說了一輪道家的玄學,十八公聽完,十分高興道:妙妙妙!我們趁今夜月明,不必講論修持了,不如大家吟詠逍遙,放蕩襟懷!
拂雲叟笑吟吟指著石屋道:不如入小庵中,一邊飲茶一邊吟詩作對,盡情消遣吧!
唐三藏便跟著四老入了石屋,見石門上有“木仙庵”三個大字。入到裏麵坐定,隻見那赤身鬼差捧著一盤茯苓糕,還有五碗香茶奉上。四老便請唐三藏先吃,三藏驚疑,不敢先吃。見四老吃了,便也吃了兩塊糕點,飲了一口香茶。
唐三藏留心偷看這間屋,隻見玲瓏光彩,坐在屋中就像在月光之下,水自石邊流出,香從花裏飄來,滿座清虛雅致,全無半點塵埃,正如人間仙境一般,唐三藏見如此清淨優雅,不禁心情開朗,忍不住念了一句:禪心似月迥無塵。
十八公道:詩興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摶錦繡。
淩空子道:佳文不點唾奇珍。
拂雲叟道:六朝一洗繁華盡,四始重刪雅頌分。
唐三藏見四老認真,一人一句接著他的詩,有幾分歉意,道:弟子一時失口,亂講了一句,不成體統,真是班門弄斧。剛才眾仙翁的詩句,清新飄逸,乃是真詩翁也!
十八公道:聖僧不必過謙,出家人有始有終,既有起句,要有結句才得成一篇。如今八句詩,才得六句,請聖僧結了最後兩句!
唐三藏推辭不了,便隻好結了最後兩句,道:半枕鬆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
十八公道:好句,好句!好一個吟懷瀟灑滿腔春!
孤直公道:十八公,你深知詩味,何不再起一篇呢?
十八公也不辭道:好好,我就跟著聖僧最後一個字做開頭,來個頂針字起吧!
十八公眯著雙眼,搖頭晃腦道:春不榮華冬不枯,雲來霧往隻如無。
淩空子接著道:我也來頂針兩句:無風搖拽婆娑影,有客欣憐福壽圖。
拂雲叟亦頂針道:圖似西山堅節老,清如南國沒心夫。
孤直公亦頂針道:夫因側葉稱梁棟,台為橫柯作憲烏。
唐三藏讚歎不已道:真是陽春白雪,浩氣衝霄!弟子不才,我也作兩句。
孤直公道:聖僧乃是有道之士,德高望重之人,就請賜教全篇,我們也勉強相和吧!
唐三藏便笑吟一律道:
杖錫西來拜法王,願求妙典遠傳揚。
金芝三秀詩壇瑞,寶樹千花蓮蕊香。
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象莊嚴體,極樂門前是道場。
四老聽完,都連聲稱讚,十八公道:老拙無能,也勉強和一首吧:
勁節孤高笑木王,靈椿不似我名揚。
山空百丈龍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與乾坤生氣概,喜因風雨化行藏。
衰殘自愧無仙骨,惟有苓膏結壽場。
孤直公道:此詩起句豪雄,聯句有力,但結句太過自謙了!佩服,佩服!老拙也和一首吧: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絕堂前大器揚。
露重珠纓蒙翠蓋,風輕石齒碎寒香。
長廊夜靜吟聲細,古殿秋陰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獻壽,老來寄傲在山場。
淩空子笑道:好詩!好詩!真是意境清雅飄逸,光彩照人呀,我哪有能耐和詩,但又不好空過,我也勉強胡扯幾句吧:
梁棟之材近帝王,太清宮外有聲揚。
晴軒恍若來青氣,暗壁尋常度翠香。
壯節凜然千古秀,深根結矣九泉藏。
淩雲勢蓋婆娑影,不在群芳豔麗場。
拂雲叟道:三位的詩高雅清淡,就如解開了錦繡之囊。我腹中無才,能得三位賜教,茅塞頓開,也來幾句打油,請勿見笑:
淇澳園中樂聖王,渭川千畝任分揚。
翠筠不染湘娥淚,班籜堪傳漢史香。
霜葉自來顏不改,煙梢從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亙古留名翰墨場。
唐三藏自上西天取經,誌堅意誠,經過無數妖魔鬼怪,用榮華富貴,金錢美色來引誘他,他也誌如鋼堅,心如止水,今晚碰到這幾位仙翁,意氣相投,對月抒懷,不知不覺亦忘乎所以,一唱一和,一直到下半夜!
忽然唐三藏想到天時已晚,如今我不知身在何處,又不知徒弟在哪裏等他,便醒悟過來,於是對四老道:四位仙翁,你們的詩真是吐鳳噴珠,厚愛高情,貧僧十分感激。但現在夜已深沉,我三個小徒不知在何處等我。貧僧不能久留,特此告辭。望老仙翁指示歸路。
四個老仙翁笑道:聖僧,何必心急,今夕是千載奇逢,況且今夜天光晴爽,雖然深夜,但月明如晝,再坐一會,待到明日天亮,我們定送你過荊棘嶺,與你高徒相會。
正在這時,忽然間石屋外有兩個青衣女童,挑著一對紗燈籠,後麵有個仙女行過來。那仙女拈著一枝杏花,笑吟吟進門相見。
四老急忙起身迎接,道:杏仙請坐!請坐!
杏仙行禮道:今宵有佳客在此吟詩作對,故此我特來求一見。
十八公指著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勞求見!
唐三藏見有女子進來,便低下頭,一句話也不敢講。那女子叫道:快取香茶來敬客。
又來了兩個黃衣女童,捧著一個漆丹盤,盤中有六個細磁茶杯,還有一個黃銅茶壺,壺內香茶噴鼻。杏仙每人斟了一杯茶,先捧給唐三藏,然後奉上四老,最後自己取了一杯。飲完茶,杏仙問道:仙翁佳句,請教一二。
十八公便將唐三藏的詩句念了一次,杏仙聽完,滿麵春風道:妾身不才,不敢獻醜,聽了佳客的詩句,我也想來勉強奉和幾句。
杏仙便嬌聲滴滴吟道:
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
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
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
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四老聽完,拍手稱讚道:好句,好句!真是清雅脫塵,句內包含春意。好個雨潤紅姿嬌且嫩,雨潤紅姿嬌且嫩!
杏仙含羞答答對唐三藏道:請聖僧賜教。
唐三藏麵紅耳赤,一句話也不敢說,不知如何是好。杏仙見唐三藏一表人才,便起了憐愛之心,漸坐漸近,低聲在唐三藏耳邊道:趁此良宵,及時行樂,人生光景,能有幾何?不去耍耍,待要怎的?
十八公道:杏仙既有情,聖僧豈可無意?如不見憐,豈不是太不知趣了?
孤直公道:聖僧乃是有道有名之士,決不能苟且行事,汙人名,壞人德,此乃罪過啊!如果杏仙有意,不如請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人,我與淩空子做主婚,如此成就一段好姻緣,豈不美哉!
唐三藏聞言,跳起來高聲罵道:你們原來都是一群邪物,你們將我帶來這裏,本見你們滿口斯文,談法說道,吟詩作對,如今卻用美人局來引誘貧僧,是何道理!
四老見唐三藏發怒,一個個麵紅耳赤,坐在一邊不敢再言。
誰知那赤身的鬼差暴跳如雷罵道:你這個和尚不識抬舉!我這個姐姐哪一樣不好?她人材俊俏,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單說那吟詩作對,就配得上你了!你為何要在此推辭?不如就按孤直公說的,如果不可苟合,待我來與你主婚!
唐三藏大驚失色,任憑他們胡說亂道,威逼恐嚇,就是不從。鬼差怒道:你這個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你惹怒了我,我捉了你去,到時你老婆娶不得,和尚又做不成,枉你為人一世!
唐三藏心如金石,寧死不從,暗中想道:我徒弟不知在哪裏尋找我呢?
唐三藏止不住眼中流出熱淚。杏仙笑眯眯,挨在唐僧身邊,取出一條蜜合綾汗巾幫他擦眼淚,道:聖僧何必煩惱,我來與你倚玉偎香,耍樂子去。
唐三藏一手推開她,跳起身來就走,被眾人扯住不放。
正在危急之際,忽然聽到外麵孫悟空叫道:師父!師父!你在哪裏講話?
唐三藏聞言,即刻掙紮出庵門,大聲叫道:悟空,你在哪裏?快來救為師啊!
此時已經天亮了,四老與鬼差,仙女,女童等,忽然不見了。
原來孫悟空與豬八戒,沙和尚三個,牽著白馬,挑著擔,一夜不曾停腳,東尋西找,半雲半霧,飛過了八百裏荊棘嶺,來到嶺西,聽到唐三藏在罵那女子的聲音,故此即刻趕來。
孫悟空道:師父,你如何過得八百裏荊棘嶺,來到這裏的?
唐三藏便將昨晚被那說是土地的老者來到這裏,又與三老吟詩雅會,後來來了個女子,強逼結親的事詳細講出來。
孫悟空聽完,問道:師父,你既然與他們談詩,有無問及他們名字?
唐三藏道:有有!一位最老的叫十八公,號勁節,第二位叫孤直公;第三位叫做淩空子;第四位叫做拂雲叟;那女子叫杏仙。
豬八戒問道:都去哪裏了?
唐三藏道:去了哪裏我卻不知道,但吟詩作對之處就在附近。
三人便跟著師父四周觀看,見有一座石洞,洞口寫著“木仙庵”三個字。唐三藏道:就是這裏了!
孫悟空四周仔細一看,隻見石洞旁邊有一株大檜樹,一株老鬆,一株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邊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孫悟空笑道:你們可曾看見妖怪?
豬八戒道:沒呢?在哪裏有?
孫悟空道:哩,這幾株樹便是!
豬八戒道:哥哥,那幾株老樹怎麽會成精呢?
孫悟空道:十八公就是鬆樹,孤直公就是柏樹,淩空子就是檜樹,拂雲叟就是竹竿,赤身鬼便是楓樹,杏仙即是杏樹,那四個女童即是丹桂和臘梅。
豬八戒聞言,不分好歹,一頓釘耙鋤了,又用長嘴伸到土中亂拱一通,將那幾株樹推倒在地,果然見樹根下鮮血淋淋。唐三藏急忙扯住八戒道:悟能,你不可傷害他們,他們帶我過了八百裏荊棘,昨晚並沒有傷害到我。好了,好了!我們快離開這吧!
孫悟空道:還是別可惜他們,恐日後會成為大怪,害人不淺哩!
豬八戒便一輪釘耙,將那幾株樹打得根斷枝落,變作幾堆爛木頭。
這幾株千年老樹成精,確是草木之靈,為了會友談詩,帶引唐三藏帶出八百裏荊棘,一心隻求一宵雅會,誰知後來杏仙起了邪念,要敗壞唐三藏的德行,致使豬八戒一輪鐵耙鋤了去,斷了根,成不了功果,確實可惜了!
唐三藏上馬,師徒四人尋著大路,繼續西行。
欲知知前去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孫悟空道:如何過不得呢?
唐三藏道:你看,路上長滿荊棘,蛇蟲可以在下麵過去,我騎著馬如何過得去呢?
豬八戒道:不打緊,等我用耙來開路,別說是騎馬,就算是抬轎也能過去。
唐三藏道:八戒,你雖然有力氣,但這條路太長,就算你有力氣,這麽多荊棘如何砍得完?
孫悟空道:師父,先別想太多,等我去看看。
孫悟空說完,縱身跳上半空,手搭涼棚一看,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於是按落雲頭道:師父,這條路確實長!
唐三藏道:有多遠呢?
孫悟空道:望不到盡頭,沒有一千裏也有八百裏!
唐三藏道:徒弟,這如何是好?
沙和尚道:師父,不如用燒荒的辦法,放一把火燒了荊棘便過得去了!
豬八戒道:你講這話等於放屁,若是十月份,草衰木枯時才好放火燒荒,如今是早春時節,哪裏燒得!
唐三藏皺起眉頭,苦口苦麵道:如何是好呢?如何是好呢?
豬八戒道:師父,不用擔心,老豬自有辦法!
豬八戒將腰一扭,一下子變作二十丈高的身軀,將釘鈀幌一幌,變作三十丈長,邁開大步,手執釘耙左右開弓,將荊棘撥開,開出一條路來,八戒道:師父,跟著老豬來便可。
唐三藏十分高興,騎上白馬跟隨在後,沙和尚挑著行李,孫悟空也使起鐵棍撥開荊棘。這一日由早行到晚才行了一百裏路左右。已經天黑了,隻見前麵有一片空曠的地方,當中有一塊石碑,上麵寫著“荊棘嶺”三個大字,下麵有兩行十四個小字,寫著“荊棘蓬攀八百裏,古來有路少人行”。豬八戒讀完哈哈大笑道:等老豬與它添多兩句: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
唐三藏見了,欣然下馬道:八戒,你這迴真是辛苦了,我們不如在此過一晚,明日天光再走!
豬八戒見師父稱讚他,便道:師父,莫在此停留了,如今天色晴朗,趁我正在興頭上,連夜開路起程!
唐三藏無奈,隻好跟在八戒後麵。師徒四個,人不停手,馬不停蹄,又再行足一日一夜。又到天黑了,隻見前麵又有一片空地,中間有一座古廟,廟前有鬆柏凝青,桃梅鬥麗。
唐三藏便下馬,與三個徒弟一起觀賞風景,隻見:
岩前古廟枕寒流,落日荒煙鎖廢丘。
雞犬不通人跡少,閑花野蔓繞牆頭。
孫悟空一見,道:此地兇多吉少,不宜久坐。
沙和尚道:大師兄,別多疑了,這裏杳無人煙,又無妖怪,怕什麽?先在此休息一下吧!
話未說完,突然間一陣陰風,廟門後有個老者行出來,隻見他頭戴角巾,身穿素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後麵跟著一個青臉獠牙、紅須赤身的鬼差,頭頂著一個銅盤,盤中裝著糕點。老者跪在地上對孫悟空道:大聖,小神乃是荊棘嶺土地,知道大聖來了,無以接待,特備些糕點奉上老師父。這裏八百裏,再無人家,列位吃些糕點充饑吧!
豬八戒大喜,伸手過去取餅。孫悟空突然大喝一聲:且慢!哼哼!你是什麽土地,想來騙我老孫?別走,吃我一棍!
那老者見孫悟空一棍打過來,轉身化作一陣清風,將唐三藏一起攝走,不知所蹤。慌得孫悟空跳上半空,瞪大金睛火眼四周尋找,卻全無蹤影,豬八戒與沙和尚兩個手足無措,小白龍馬也嚇得悲聲長嘯,兄弟三個連馬四口在此彷徨無計,前後找尋不題。
再說那老者與鬼差,兩個一人一邊扶著唐三藏,飄飄蕩蕩來到山坡下一座石屋前,將唐僧輕輕放下,老者拉著唐三藏的手道:聖僧莫怕,我不是壞人,老漢是荊棘嶺十八公。隻因今晚皓月當空,如此清風涼夜,特請你來會友談詩,消遣情懷。
唐三藏見老者一表斯文,語言規矩,才不驚慌,睜眼仔細觀看,這裏真是好景致:
漠漠煙雲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潔身修煉,堪宜種竹栽花。
每見翠岩來鶴,時聞青沼鳴蛙。
更賽天台丹灶,仍期華嶽明霞。
說甚耕雲釣月,此間隱逸堪誇。
坐久幽懷如海,朦朧月上窗紗。
唐三藏正在觀看,漸覺月明星朗,又聽得有人在相談道:十八公請得聖僧來了!
唐三藏抬頭看時,見有三位老者行過來,三人相貌各不相同:一個滿頭白發,白胡須,霜姿風采;一個滿頭黑發,黑長須,仙風道骨;第三個臉色微紅,氣宇軒昂,十分瀟灑。三個人一齊行到唐三藏麵前施禮,唐三藏連忙還禮,道:弟子有何德行,要勞位仙翁下愛呢?
十八公笑道:一向聞知聖僧有道,我們已等待多時,今日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唐三藏躬身問道:敢問仙翁尊號?
十八公道:白頭發這位叫孤直公,似喝醉酒這位叫淩空子,黑頭發這位叫拂雲叟,老漢叫做勁節十八公。
唐三藏道:四位仙翁尊壽幾何呢?
孤直公道:我歲今經千歲古。
淩空子道:吾年千載傲風霜。
雲叟笑道:歲寒虛度有千秋。
十八公道:我亦千年約有餘。
唐三藏道:四位都是千歲壽翁,高年得道,豐采清奇,莫非是漢時四皓?
四老道:過獎!過獎!我們怎敢稱作四皓!敢問聖僧妙齡幾何呢?
唐三藏道:貧僧今年四十歲,初出母胎便遭逢劫難,幸好得到金山寺長老搭救,自幼皈依佛門。
四老稱讚道:聖僧自幼皈依佛門,從小修行,真是有道的聖僧!我們有幸得見,萬望以佛法指點一二,足慰生平啊!
唐三藏聞言,便對眾人講了一輪佛法,禪者靜也,法者度也,性定心誠的道理。
四老洗耳恭聽,無不喜悅,一個個合掌拜謝,道:聖僧真是悟透了禪機之根本了!
拂雲叟說了一輪道家的玄學,十八公聽完,十分高興道:妙妙妙!我們趁今夜月明,不必講論修持了,不如大家吟詠逍遙,放蕩襟懷!
拂雲叟笑吟吟指著石屋道:不如入小庵中,一邊飲茶一邊吟詩作對,盡情消遣吧!
唐三藏便跟著四老入了石屋,見石門上有“木仙庵”三個大字。入到裏麵坐定,隻見那赤身鬼差捧著一盤茯苓糕,還有五碗香茶奉上。四老便請唐三藏先吃,三藏驚疑,不敢先吃。見四老吃了,便也吃了兩塊糕點,飲了一口香茶。
唐三藏留心偷看這間屋,隻見玲瓏光彩,坐在屋中就像在月光之下,水自石邊流出,香從花裏飄來,滿座清虛雅致,全無半點塵埃,正如人間仙境一般,唐三藏見如此清淨優雅,不禁心情開朗,忍不住念了一句:禪心似月迥無塵。
十八公道:詩興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摶錦繡。
淩空子道:佳文不點唾奇珍。
拂雲叟道:六朝一洗繁華盡,四始重刪雅頌分。
唐三藏見四老認真,一人一句接著他的詩,有幾分歉意,道:弟子一時失口,亂講了一句,不成體統,真是班門弄斧。剛才眾仙翁的詩句,清新飄逸,乃是真詩翁也!
十八公道:聖僧不必過謙,出家人有始有終,既有起句,要有結句才得成一篇。如今八句詩,才得六句,請聖僧結了最後兩句!
唐三藏推辭不了,便隻好結了最後兩句,道:半枕鬆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
十八公道:好句,好句!好一個吟懷瀟灑滿腔春!
孤直公道:十八公,你深知詩味,何不再起一篇呢?
十八公也不辭道:好好,我就跟著聖僧最後一個字做開頭,來個頂針字起吧!
十八公眯著雙眼,搖頭晃腦道:春不榮華冬不枯,雲來霧往隻如無。
淩空子接著道:我也來頂針兩句:無風搖拽婆娑影,有客欣憐福壽圖。
拂雲叟亦頂針道:圖似西山堅節老,清如南國沒心夫。
孤直公亦頂針道:夫因側葉稱梁棟,台為橫柯作憲烏。
唐三藏讚歎不已道:真是陽春白雪,浩氣衝霄!弟子不才,我也作兩句。
孤直公道:聖僧乃是有道之士,德高望重之人,就請賜教全篇,我們也勉強相和吧!
唐三藏便笑吟一律道:
杖錫西來拜法王,願求妙典遠傳揚。
金芝三秀詩壇瑞,寶樹千花蓮蕊香。
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象莊嚴體,極樂門前是道場。
四老聽完,都連聲稱讚,十八公道:老拙無能,也勉強和一首吧:
勁節孤高笑木王,靈椿不似我名揚。
山空百丈龍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與乾坤生氣概,喜因風雨化行藏。
衰殘自愧無仙骨,惟有苓膏結壽場。
孤直公道:此詩起句豪雄,聯句有力,但結句太過自謙了!佩服,佩服!老拙也和一首吧: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絕堂前大器揚。
露重珠纓蒙翠蓋,風輕石齒碎寒香。
長廊夜靜吟聲細,古殿秋陰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獻壽,老來寄傲在山場。
淩空子笑道:好詩!好詩!真是意境清雅飄逸,光彩照人呀,我哪有能耐和詩,但又不好空過,我也勉強胡扯幾句吧:
梁棟之材近帝王,太清宮外有聲揚。
晴軒恍若來青氣,暗壁尋常度翠香。
壯節凜然千古秀,深根結矣九泉藏。
淩雲勢蓋婆娑影,不在群芳豔麗場。
拂雲叟道:三位的詩高雅清淡,就如解開了錦繡之囊。我腹中無才,能得三位賜教,茅塞頓開,也來幾句打油,請勿見笑:
淇澳園中樂聖王,渭川千畝任分揚。
翠筠不染湘娥淚,班籜堪傳漢史香。
霜葉自來顏不改,煙梢從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亙古留名翰墨場。
唐三藏自上西天取經,誌堅意誠,經過無數妖魔鬼怪,用榮華富貴,金錢美色來引誘他,他也誌如鋼堅,心如止水,今晚碰到這幾位仙翁,意氣相投,對月抒懷,不知不覺亦忘乎所以,一唱一和,一直到下半夜!
忽然唐三藏想到天時已晚,如今我不知身在何處,又不知徒弟在哪裏等他,便醒悟過來,於是對四老道:四位仙翁,你們的詩真是吐鳳噴珠,厚愛高情,貧僧十分感激。但現在夜已深沉,我三個小徒不知在何處等我。貧僧不能久留,特此告辭。望老仙翁指示歸路。
四個老仙翁笑道:聖僧,何必心急,今夕是千載奇逢,況且今夜天光晴爽,雖然深夜,但月明如晝,再坐一會,待到明日天亮,我們定送你過荊棘嶺,與你高徒相會。
正在這時,忽然間石屋外有兩個青衣女童,挑著一對紗燈籠,後麵有個仙女行過來。那仙女拈著一枝杏花,笑吟吟進門相見。
四老急忙起身迎接,道:杏仙請坐!請坐!
杏仙行禮道:今宵有佳客在此吟詩作對,故此我特來求一見。
十八公指著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勞求見!
唐三藏見有女子進來,便低下頭,一句話也不敢講。那女子叫道:快取香茶來敬客。
又來了兩個黃衣女童,捧著一個漆丹盤,盤中有六個細磁茶杯,還有一個黃銅茶壺,壺內香茶噴鼻。杏仙每人斟了一杯茶,先捧給唐三藏,然後奉上四老,最後自己取了一杯。飲完茶,杏仙問道:仙翁佳句,請教一二。
十八公便將唐三藏的詩句念了一次,杏仙聽完,滿麵春風道:妾身不才,不敢獻醜,聽了佳客的詩句,我也想來勉強奉和幾句。
杏仙便嬌聲滴滴吟道:
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
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
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
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四老聽完,拍手稱讚道:好句,好句!真是清雅脫塵,句內包含春意。好個雨潤紅姿嬌且嫩,雨潤紅姿嬌且嫩!
杏仙含羞答答對唐三藏道:請聖僧賜教。
唐三藏麵紅耳赤,一句話也不敢說,不知如何是好。杏仙見唐三藏一表人才,便起了憐愛之心,漸坐漸近,低聲在唐三藏耳邊道:趁此良宵,及時行樂,人生光景,能有幾何?不去耍耍,待要怎的?
十八公道:杏仙既有情,聖僧豈可無意?如不見憐,豈不是太不知趣了?
孤直公道:聖僧乃是有道有名之士,決不能苟且行事,汙人名,壞人德,此乃罪過啊!如果杏仙有意,不如請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人,我與淩空子做主婚,如此成就一段好姻緣,豈不美哉!
唐三藏聞言,跳起來高聲罵道:你們原來都是一群邪物,你們將我帶來這裏,本見你們滿口斯文,談法說道,吟詩作對,如今卻用美人局來引誘貧僧,是何道理!
四老見唐三藏發怒,一個個麵紅耳赤,坐在一邊不敢再言。
誰知那赤身的鬼差暴跳如雷罵道:你這個和尚不識抬舉!我這個姐姐哪一樣不好?她人材俊俏,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單說那吟詩作對,就配得上你了!你為何要在此推辭?不如就按孤直公說的,如果不可苟合,待我來與你主婚!
唐三藏大驚失色,任憑他們胡說亂道,威逼恐嚇,就是不從。鬼差怒道:你這個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你惹怒了我,我捉了你去,到時你老婆娶不得,和尚又做不成,枉你為人一世!
唐三藏心如金石,寧死不從,暗中想道:我徒弟不知在哪裏尋找我呢?
唐三藏止不住眼中流出熱淚。杏仙笑眯眯,挨在唐僧身邊,取出一條蜜合綾汗巾幫他擦眼淚,道:聖僧何必煩惱,我來與你倚玉偎香,耍樂子去。
唐三藏一手推開她,跳起身來就走,被眾人扯住不放。
正在危急之際,忽然聽到外麵孫悟空叫道:師父!師父!你在哪裏講話?
唐三藏聞言,即刻掙紮出庵門,大聲叫道:悟空,你在哪裏?快來救為師啊!
此時已經天亮了,四老與鬼差,仙女,女童等,忽然不見了。
原來孫悟空與豬八戒,沙和尚三個,牽著白馬,挑著擔,一夜不曾停腳,東尋西找,半雲半霧,飛過了八百裏荊棘嶺,來到嶺西,聽到唐三藏在罵那女子的聲音,故此即刻趕來。
孫悟空道:師父,你如何過得八百裏荊棘嶺,來到這裏的?
唐三藏便將昨晚被那說是土地的老者來到這裏,又與三老吟詩雅會,後來來了個女子,強逼結親的事詳細講出來。
孫悟空聽完,問道:師父,你既然與他們談詩,有無問及他們名字?
唐三藏道:有有!一位最老的叫十八公,號勁節,第二位叫孤直公;第三位叫做淩空子;第四位叫做拂雲叟;那女子叫杏仙。
豬八戒問道:都去哪裏了?
唐三藏道:去了哪裏我卻不知道,但吟詩作對之處就在附近。
三人便跟著師父四周觀看,見有一座石洞,洞口寫著“木仙庵”三個字。唐三藏道:就是這裏了!
孫悟空四周仔細一看,隻見石洞旁邊有一株大檜樹,一株老鬆,一株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邊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孫悟空笑道:你們可曾看見妖怪?
豬八戒道:沒呢?在哪裏有?
孫悟空道:哩,這幾株樹便是!
豬八戒道:哥哥,那幾株老樹怎麽會成精呢?
孫悟空道:十八公就是鬆樹,孤直公就是柏樹,淩空子就是檜樹,拂雲叟就是竹竿,赤身鬼便是楓樹,杏仙即是杏樹,那四個女童即是丹桂和臘梅。
豬八戒聞言,不分好歹,一頓釘耙鋤了,又用長嘴伸到土中亂拱一通,將那幾株樹推倒在地,果然見樹根下鮮血淋淋。唐三藏急忙扯住八戒道:悟能,你不可傷害他們,他們帶我過了八百裏荊棘,昨晚並沒有傷害到我。好了,好了!我們快離開這吧!
孫悟空道:還是別可惜他們,恐日後會成為大怪,害人不淺哩!
豬八戒便一輪釘耙,將那幾株樹打得根斷枝落,變作幾堆爛木頭。
這幾株千年老樹成精,確是草木之靈,為了會友談詩,帶引唐三藏帶出八百裏荊棘,一心隻求一宵雅會,誰知後來杏仙起了邪念,要敗壞唐三藏的德行,致使豬八戒一輪鐵耙鋤了去,斷了根,成不了功果,確實可惜了!
唐三藏上馬,師徒四人尋著大路,繼續西行。
欲知知前去如何,且聽下迴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