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延熙五年,也就是吳國赤烏五年。


    時吳國丞相顧雍年老多病,久不能理事。


    上大將軍陸遜暫領丞相事。


    七月,吳國皇帝孫權再次以擄掠人口為由,有意派出將軍聶友,校尉陸凱領兵三萬人攻儋耳(今海南西部)、朱崖(今海南東部)。


    在朝堂上,遭到了以上大將軍陸遜為首的群臣的勸諫:


    “遠涉不毛,萬裏襲人,風波難測。且殊方異域,隔絕障海,水土氣毒,自古有之,兵入民出,必生疾病,轉相汙染,往者懼不能反,所獲何可多致?”


    “又民易水土,必致疾疫,欲益更損,欲利反害。猥虧江岸之兵,以冀萬一之利,愚臣猶所不安……”


    坐在上麵的孫權,看著底下烏泱泱地站起來一群大臣,皆是反對自己的決定,心裏不由升起一陣煩躁的同時,又夾著一股惱怒。


    當他的目光,落到最前麵的陸遜身上時,更是暗恨。


    但見他猛地一拍案幾,喝斥道:


    “你們口口聲聲說這是為國家計,為大吳計,好!”


    “爾等各家各族,哪一個族中沒有宗兵?哪一人在軍中沒有部曲?”


    “不若這樣,你們把各自的宗兵部曲都交出來,這三萬人朕也不派出海了,都派去攻打合肥,你們願不願意?”


    孫權這一番話,頓時讓所有人驚愕不已。


    特別是江東各大家族的代表人物,更是麵有驚駭之色。


    軍中部曲,父亡子承,乃是大吳傳統。


    允許各大族保留有一定的私人宗兵,這更是桓王入主江東以來,與各大家族達成的妥協。


    咳咳,陛下,你一定還記得,你們孫氏,可是有前科的,對吧?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各大家族沒有這些私人宗兵,心裏沒有底啊!


    除非陛下你是發了失心瘋,否則怎麽會想著要破壞大吳的根基?


    正如孫權心底最深處,不願意相信江東世家一樣。


    江東世家,又何嚐忘記了當年孫氏殘暴屠戮江東,讓各大家族血流成河一事?


    當然,合法地擁有私人部曲和家族宗兵,好處簡直不要太多。


    說白了,這幾乎已經成了江東世家,乃至淮泗集團把持吳國軍政權勢的根基。


    在這一點上,吳國兩大政治集團是難得的一致。


    周公瑾早逝,長子周循又早夭,次子周胤本應承嗣,誰料到因罪被免官為民。


    後來諸葛瑾、步騭、朱然、全琮等這些重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書,請求赦免其罪,同時發還周家的部曲兵馬並恢複爵位。


    孫權一拖再拖,最後拖不下去,這才假惺惺地要下詔許可。


    詔書還沒發出呢,周胤就已經捱不住先行掛了。


    周瑜死後三十年,在其長子早死,次子免官為民的情況下,孫權以天子之尊,想要剝奪周家的部曲,都難上加難。


    若非次子趕著趟死得巧,孫權最後還是得把人家的部曲還迴去。


    可想而知,吳國的部曲宗兵,就算皇帝,那也不是你想動就動的。


    更別說現在讓他們把部曲和宗兵都交出來,簡直就是在撅他們的根啊!


    孫權看著底下駭然失色的眾臣,當下就是冷笑:


    “怎麽?都不願意?”


    他怒氣塞膛,拍案而起,駢指指向眾臣,斥道:


    “朕當然知道你們不願意!你們一個兩個,口口聲聲,都說是為國家計,是為朕考慮。”


    “朕這麽多年來,可減過一人部曲?可曾削過一族宗兵?非凡沒有,反而是你們年年私添男女,朕從未有過一句話!”


    “這不是你們在為朕考慮,是朕為你們考慮啊!而你們呢,你們現在是想做什麽?”


    “朕沒有動你們的部曲宗兵,你們竟是反過來,想要指點朕應該如何調動中軍,是也不是?!”


    事實上,這些年來,孫權屢屢親自帶兵北上,深知諸將私有部曲之害。


    甚至在他看來,北上失利,這些私心過重,不欲攻城,隻欲掠奪百姓為部曲的軍中將領,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所以他早就有心想要收攏兵權於中央,加強集權。


    奈何世襲領兵製乃是吳國的重要軍事支柱,一旦動了這個,整個大吳說不得就得地動山搖。


    故而他隻能忍,再想辦法徐徐圖之。


    這一次的暴怒,倒也不全是他在故作姿態。


    而是陸遜全琮等人的舉動,在這個敏感的時刻,無意中戳到了孫大帝的心窩口上。


    又不讓朕尋仙長壽,又不讓朕收兵權,朕苦心培養的接班人又沒了,現在的太子又年幼無知。


    你們現在這麽做,是想幹什麽?


    是不是就想著讓朕早死,然後好拿捏未來的大吳天子?


    當然啦,孫大帝這般動怒,或許還有一個連孫大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因。


    那就是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像現在這樣,公然在朝堂上說出這些話,以前根本是無法想像的。


    陸遜全琮等人,自然也是想不到陛下會說出這些話來,當場就是一個激靈,嚇得連忙叩首:


    “臣不敢!”


    “臣萬死!”


    看著下邊黑壓壓地趴了一大片,孫權怒哼一聲,甩袖徑自離去。


    朝會就這麽草草結束。


    全琮怎麽也沒想到,他不惜放下恩怨與陸伯言的合作,竟是換來這麽一個結果。


    走出神龍殿,他不由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這一次,是無法勸阻陛下了。


    “大都督!”


    正在憂慮間,忽聞前方不遠處有人喚自己。


    循聲抬頭看去,但見比自己早出來的上大將軍,正站在前方不遠處。


    上大將軍的身邊,還站著數位朝中大臣。


    公開場合,全琮自然不會與陸遜撕破臉麵。


    更何況兩人還剛剛合作過。


    他快走兩步,上前說道:


    “上大將軍,喚琮可是有事?”


    陸遜麵有憂色:


    “陛下半途退朝,大都督難道就這麽算了?”


    全琮歎息:


    “陛下不願意聽勸,如之奈何?”


    陸遜盯著全琮,緩緩地說道:


    “遜聽聞,大都督前兩日,前去玄武門叩闕,未能得陛下接見?”


    全琮眉頭一皺:


    “上大將軍此話何意?”


    陸遜的目光,越過全琮,看向他身後的神龍殿,似乎要看穿神龍殿,看清皇宮後宮。


    然後聲音低沉地說道:


    “陛下莫名派大批人馬出海,今日在朝上又說了那些話,讓吾心中甚是不安,故而吾亦想效仿大都督,想要覲見陛下。”


    他的目光,再次轉向全琮:


    “不知大都督有沒有空閑,陪遜走這一遭?”


    叩闕?


    全琮一愣。


    當看到陸遜殷切的目光,他不由地猶豫了片刻,正欲點頭。


    這時,陸遜身邊有人開口說道:


    “上大將軍,大都督,依譚愚見,陛下近來作為,與往日大有不同,恐怕事出有因啊。”


    全琮聞言,看向說話的人,立刻就是露出厭惡之色。


    因為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顧譚顧子默。


    壽春軍功一事上,搶了全緒全端軍功的,正是顧承張休二人。


    顧承是誰?


    正是顧譚的弟弟。


    如果說,全琮對陸遜還隻是不和,那對顧家,可就是懷恨在心了。


    隻是眼下這場合,很明顯不好發作。


    全琮隻能是哼了一聲,別過臉不去看顧譚。


    陸遜與全琮的動作卻是相反,他饒有興趣轉頭看向顧譚:


    “子默有何高見?”


    顧譚連忙謙遜道:


    “不敢,承上大將軍垂詢,譚隻是說一說愚見。”


    “但說無妨。”


    “陛下自登極以來,一直未有後宮之主,諸妃未有女君,故而後宮難免所有疏漏。”


    顧譚才說了這句話,全琮的眉頭就是禁不住地一跳!


    你敢非議後宮省禁?


    全琮下意識地看陸遜。


    陸遜卻是沒有阻止的意圖,感覺到全琮的目光看過來,他隻是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


    “易稱:有夫婦然後有父子,夫人倫之始,恩紀之隆,莫尚於此。有帝無後,陰陽失調,故而立後之議,非獨陛下家國,亦國之大事。”


    這一句話,讓全琮無從反駁。


    陸遜說完這個話,又看向顧譚:


    “隻是這後宮之主一事,又如何能與此事攀扯上關係?”


    顧譚並沒有立刻迴答,他先是環視了一下四周。


    所幸,路過的人看到上大將軍與大都督談事情,都會識趣地遠遠避開。


    “譚曾聞,陛下在後宮中,唿寵妃為仙侶而不喚其名號,更是以修道之法,與寵妃雙修以圖問道修仙。”


    “此可謂後宮無主,故省禁生亂耶?當勸陛下早立皇後,肅清後宮,使別有異心者不能蠱惑陛下。”


    “在外,吾等則盡臣子之忠,多加進諫,方可熄了陛下效秦皇漢武晚年之舉。”


    雖然顧譚一句也沒有提起派兵海外異域之事,但話中的“秦皇漢武晚年之舉”,已足以說明問題。


    顧譚此話一出,跟在陸遜身邊的人,無一不是變了臉色。


    陛下喜好談論神仙,這個事情不是什麽秘密。


    江東名士虞仲翔(即虞翻)就曾反駁過陛下對神仙的看法,而被流放交州,甚至死前都沒能得到赦免。


    正是因為虞仲翔的遭遇,所以眾人都很默契地不去提,或者說不敢提陛下在尋仙問道這方麵的話題。


    沒想到今日,顧子默居然敢當眾說出來。


    難道他真不怕成為第二個虞仲翔?


    陸遜深深地看了一眼顧譚,然後又轉過來看向全琮:


    “大都督以為如何?”


    此時全琮心裏已是有些後悔。


    我以為個屁!


    這個話題,就連公主都不敢在府裏提起,你顧子默倒是當真不怕死!


    全琮終於正眼看向顧譚:


    “那顧尚書以為,後宮諸夫人,誰可為後?”


    “自是太子之母王夫人。”顧譚毫不猶豫地說道,“除了王夫人,還有誰比她更有名分嗎?”


    全琮不說話了。


    他當然猜得到顧譚想要說的是誰。


    他不過是隨口一問,實則心裏已經在想著如何退縮了。


    全琮承認,如果現在大吳要冊封皇後,王夫人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而且也隻能立王夫人。


    否則的話,太子怎麽辦?


    王夫人可不是那些沒有名分的姬妾,不像前太子的生母那樣,可以隨意剝奪身份。


    但是別忘了,全府上還有一位公主呢。


    這位公主,一直與王夫人不和。


    全琮真要支持王夫人上位了,那豈不是自掘墳墓?


    “立後之事,事關國本,須從長計議,豈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討論?如此不妥!”


    然後拱手對著陸遜行禮:


    “且容琮先行告退。”


    言畢,不顧陸遜的試圖挽留,徑自離去。


    看著全琮的背影,麵子上有些掛不住顧譚,悶哼一聲,臉色不愉。


    陸遜則是歎息:


    “我本以為大都督孤身叩闕,乃是急公無私之人,沒想到……”


    他在壽春軍功一事上,自認為是沒有私心。


    故而以己度人,以為能讓全琮放下前嫌,齊心為國出力。


    沒想到全琮竟是連這個麵子都不願意給他。


    “上大將軍,那我們怎麽辦?”


    陸遜再次看向神龍殿,目光變得堅定起來:


    “全子璜(即全琮)孤身尚敢叩闕,吾等幾人,難道還比不過他一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身邊的人:


    “諸君可敢與我同去?”


    “願隨上大將軍!”


    ——


    全琮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後,陸遜等人的決定。


    他迴到府上後,便徑去尋全公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全公主一聽,頓時臉色就是大變,咬牙跺腳道:


    “顧子默!汝仗其汝大父乃是丞相,就敢如此搬弄是非!真當吾不敢殺汝!”


    她與王夫人不和由來已久。


    若是自己的阿母(即步夫人)生前沒能當上皇後,阿母生前的對手最後卻能成為一國之母,那不但是對阿母的侮辱。


    更會成為全公主這輩子的揮之不去恥辱與無法消彌的滔天恨意。


    全琮見此,連忙安慰道:


    “公主莫要著急,吾觀陛下此次派人出海,決意甚大;立後之事,更是國之大事。”


    “即便是陸伯言,想要在這兩件事上勸說陛下,隻怕也絕非易事。”


    “話雖如此,但陸伯言此人,在朝野的聲望極高。”全公主眼中閃著陰沉的光芒,“立孫和為太子,聽說便是他勸說的陛下。”


    “誰知道這一迴,他會不會再次說動陛下?”


    大約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全琮夫婦還在商議事情的時候,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就被送入府中:


    陛下同意召見了上大將軍!


    更讓全公主覺得火急火燎的是,宮中有人冒險給她送了消息出來,言陛下在立後之事上似已有決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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