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馬匹放完風之後,虎騎軍這才開始響起迴營的號角。


    考慮到吳國過來的見習騎卒,可能會有些人生地不熟或者水土不服。


    所以虎騎軍還特意劃出一個單獨的營地,讓他們住宿在一起,相互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在所有人都迴到營地後,有人直接走向營地的帥帳:


    “稟將軍,朱熊求見!”


    “進來。”


    朱熊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郎君,眉宇之間,有著少年特有的衝勁——或者叫初生牛犢不怕虎。


    “見過將軍……”


    正捧著書冊看得入迷的朱據頭也沒抬,僅僅是嗯了一聲,然後問道:


    “何事?”


    看到朱據這副模樣,朱熊終於忍不住地提高了聲音:“大人!”


    朱熊是朱據的大兒子,在這個沒有外人的營帳裏,他不再自欺欺人地掩飾這個關係。


    朱據這才抬起頭來,看向朱熊,眉頭微微一皺:“什麽事?”


    看到朱據威嚴的目光,朱熊下意識地就是有些一怵,但一想這些日子以來的遭遇,他又鼓足了勇氣:


    “大人,孩兒有些話,不吐不快。”


    朱據似是早就料到了的樣子:“是關於軍中訓練之事?”


    “正是!”話已說出口,朱熊橫下一條心,“大人難道不覺得,我們現在的訓練有問題嗎?”


    “什麽問題?”


    “那些漢人,根本就不是真心教我們騎軍之術!”


    朱熊大聲道:“他們根本就是把我們當成馬夫!”


    “閉嘴!”朱據喝道,“你見過軍中哪個馬夫需要天天操練?”


    “大人,你也知道我們需要天天操練,那可是軍卒才要做的事情,漢人不但把我們當成馬夫,還把我們當成了軍卒!”


    “我們可不是過來當軍卒的,我們是過來學如何率領騎軍陷陣殺敵的!”


    作為吳郡大族子弟,大人是左將軍,嫡母又是公主,朱熊豈會自賤身份,與軍中那些普通軍卒相提並論?


    他向往的,是周都督(即周瑜)那般人物,羽扇綸巾,雅量高致,談笑間,強敵彈指而滅。


    “但在這裏,你們連普通軍卒都比不過!”


    朱據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自己兒子的話,“不要說虎騎軍,就是放到南北軍,你們同樣也比不過人家!”


    南北軍與虎騎軍同為長安最重要的拱衛力量,且又同為騎軍,朱據以特使的身份,有好幾次也進出過南北軍的軍營。


    他自是知道漢國騎軍的強大,已經遠遠超過吳國君臣的想像。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對兒子這種好高騖遠的想法有些生氣。


    “想要領兵破敵,須先要知曉軍中諸事,你們來到這裏這麽久了,可知一匹馬一日需食多少草料豆料?”


    “可知鐵甲騎卒所用長戟有多長?可知甲騎馬鎧一共有多重?可知鐵騎衝鋒時兩馬之間間隔多少?”


    “可知鐵甲騎卒一人一馬在一個月需要消耗多少錢糧?”


    “若是讓你們領軍隨軍而行,需要準備多少糧草?行軍途中,如何讓戰馬保持體力?”


    “讓伱們當馬夫,當軍卒,就是讓你們知道鐵甲騎軍軍中最基本的學問,你們若是連這些都不知道,談何領軍?”


    朱據越說越是生氣,最後竟把書冊直接扔在案幾上,站起來來迴走了幾步。


    孫權作為吳國的開國皇帝,在識人方麵,還是有幾分眼光的。


    朱據被他稱為文武皆備,可繼呂蒙之後。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真正與呂蒙相比,但本事肯定不會太差。


    來到漢國這麽久,幾個月來,幾乎天天都呆在漢軍的營寨裏。


    所以他可以肯定,在騎軍方麵,漢國對自己,並沒有絲毫藏私。


    不但沒有藏私,而且漢國還主動提出,願意出借鐵甲騎軍的具裝與兵器。


    如此一來,可以讓大吳以最快的速度,建起屬於自己的騎軍。


    漢國這等態度,簡直可以說得上是對大吳掏心掏肺。


    但越是這樣,朱據就越是感覺到有些不安。


    如果漢國僅僅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滅掉魏國,那自然沒什麽好說。


    但滅掉魏國以後呢?


    漢國與大吳之間,終究還是要分出勝負的。


    現在漢國如此不遺餘力幫助大吳,難道他們就真的一點也不擔心以後?


    諸葛亮智絕天下,馮明文深謀遠慮,要說他們想不到這一層,朱據肯定是不信的。


    他更相信,漢國肯定還是留了後手。


    亦或者,漢國非常自信,大吳就算是學到了他們的騎兵之法,仍然是比不過他們。


    正是因為這種不安,讓朱據有些焦慮——同時這也是大吳皇帝的焦慮:


    不能再任由漢國這樣下去了。


    但這些年來魏國的節節敗退,足以表明,他們根本無法阻止漢國。


    三國鼎立,按理來說,大吳想要阻止漢國,當與魏國聯盟。


    關鍵是……如果吳魏聯盟,大吳想要對漢國形成威脅,那就隻有攻打永安。


    朱據是從荊州經永安入蜀的,在見識到漢國兵將之銳,永安之險後,他非常明白一件事情:


    大吳現在根本沒有能力攻破永安這個天險,隻會徒增將士傷亡,白白落得與漢國交惡的局麵。


    而且就算魏吳聯盟,魏國敢不敢撤走南邊的兵力,全心全意去對付漢國,還是一個問題。


    到時候背漢聯魏,反而會讓大吳背上包袱,再沒有借口北上,自困於江南。


    聯魏走不通,又不想自困於江南,同時還要盡可能地削弱漢國日後的相對優勢。


    眼下唯一的辦法,那就是參與到滅魏這件事之中。


    最好是把當初約定中分天下時劃分給大吳的州地,全部拿到手中。


    如此一來,大吳在滅魏之後,才不會在與漢國相爭中落於下風。


    魏國精於騎,大吳擅於舟。


    想要打破這個平衡,北上吞並江淮乃至中原,大吳就必然要有自己的騎軍。


    不然江淮中原皆平地,魏賊精騎可以隨意縱橫,來去如風,切斷各地之間的聯係。


    而大吳呢?


    若是沒有騎兵,即便是能攻下城池,也未必能守得住,就算是能守住,十有八九也是坐守孤城。


    談何逐鹿中原,進而一統天下?


    “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鐵甲騎軍對於大吳來說,意味著什麽!”


    朱據停下腳步,有些惱怒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陛下派你們過來,是為了組建大吳的騎軍,不單單是為了讓你們隻知如何一味地衝鋒陷陣!”


    “除了要知道如何運用這些騎軍,還要你們知道如何維護這些騎軍。”


    “待大吳真有了自己的騎軍,總不能再派一批人過來學習如何給你們當馬夫吧!”


    鐵甲騎軍乃國之重器,這句話說得沒有一點錯。


    雖然它看起來是僅有三千鐵騎,但實際到了戰場上,它還要有精騎輔翼配合。


    可以說,學會了鐵甲騎軍的戰法,同時也學會了如何運用精騎。


    想到這裏,朱據大是恨鐵不成鋼,他冷冷地說道:


    “若是你們受不了這個苦,那就與我早早說明,我也好盡快稟報陛下,請陛下再派一批人過來,也免得誤了陛下的大事。”


    朱熊沒有想到,自己的大人在這個事情上竟是如此大的反應。


    他囁嚅了一下,終是不敢再說話。


    相比於正在尋求突破困局的吳國,季漢又是另一番氣象。


    延熙元年十月長安大封賞之後,長安作為大漢的京都,開始正式走向正軌。


    錦城、漢中兩地的中央官署,不斷地遷往長安。


    就連南鄉的大漢聯合儲備局、皇家學院,也一並遷移。


    特別是皇家學院,正式代替以往的太學,成為季漢的最高學府。


    時以馮中都護為山長,蜀地的著名學者杜瓊、精通經學的許慈、通曉左氏《春秋》的來敏、專於“三史”的孟光等當世名士,皆是學院教授。


    同時皇家學院又另設講武堂,以軍中宿將教軍中之事。


    一時間,季漢文武皆盛。


    感於漢室三興有望,有人上奏天子,建議大赦天下罪犯,以示天子之仁。


    “主君,尚書令蔣公有事求見。”


    下人拿著一張拜帖,送到了馮都護的手上。


    蔣公琰?


    看看天色,已經是到了下值的時候,不過這個時候他不迴自家府上,卻來拜訪,是為何?


    馮都護收起拜帖,看了一眼正在可以跑馬的大型練武場。


    那邊有正在練武的四個小屁孩。


    雙雙自然是最輕鬆的,拿著專為她打造的小型大刀,耍得有模有樣。


    阿蟲有些吃力,常常出現卡頓,總是要想一下才能記起下一步動作。


    阿順年紀最小,仍是老樣子,中規中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至於諸葛瞻,隻能是站在角落裏紮馬步打基礎。


    憋紅了臉,身子搖搖晃晃,雙腿可見地不斷顫抖。


    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明明比那兩姊弟大那麽多,仍是被他們按在地上打。


    關將軍上了練武場,那就是鐵麵無私,幾萬精兵都能練得出來,區區幾個孩子,那就更不在話下。


    阿蟲已經被鞭子抽了好幾次了,看得諸葛瞻心驚肉跳,


    已經有寒意的天氣,累得滿頭是汗,雖然感覺腰和腿已經痛得不斷抽搐,但他仍咬著牙,不敢有一絲的放鬆。


    馮府的教學,一天學文一天學武,諸葛瞻現在就盼著明日早些到來。


    除了能顯示一下自己的優勢,同時也能和阿蟲一樣,順便嘲諷一下那個野蠻丫頭。


    馮都護走向正在督促的關將軍,跟她說了一聲,結束了旁觀,向著前庭走去。


    “蔣公,今日怎麽會屈尊過來?”


    馮都護邁入客廳,對著蔣琬笑道,“若是有事,直接派人過來說一聲,無論是官署還是府上,我都可以過去,何勞蔣公親自上門?”


    蔣琬先對著馮都護行了一禮:


    “琬,拜見中都護。”


    “蔣公快快請坐,你比我年長許多,我可不敢受你這個禮。”


    “不然,琬此番前來,乃是為了公事,中都護位高於琬,權重於琬,琬見中都護,若是不行拜禮,則朝廷禮儀何在?”


    “好吧。”馮都護有些無奈地一笑,不與對方在這方麵糾纏,“那不知蔣公此番到來,是為了什麽公事?”


    蔣琬跟著坐下來,迴答道:


    “琬這次過來,正是為了大赦之事。”


    他看向馮都護,“不知中都護對此事有何看法?”


    “看法?”


    馮都護有些詫異看向蔣琬,這個事情,也值得你親自上門一趟?


    按他以前的性子,說不得就要說一句“我能有什麽看法”。


    但現在不一樣了,畢竟關係到朝議,他的一言一行,說不定都有人揣摩,所以他自不會輕易表態。


    最重要的是,右夫人不在身邊,沒辦法當場給他一個建議。


    馮都護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這個事啊,說句讓蔣公見笑的話,我一時倒還真沒有什麽看法。”


    “因為這兩日,軍中事務有些繁瑣,吳國派過的人,似乎對虎騎軍的教習方法有些意見。”


    “畢竟事關漢吳兩國的關係,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讓兩國相互猜疑,不利同心討賊。”


    “所以這兩日隻顧處理此事,倒是沒有忽略了大赦之議,還請蔣公見諒。”


    蔣琬表示理解:“中都護都督內外軍事,事務繁忙,也是情有可原。”


    說完這一句,他又有些斟酌地說道,“以琬之見,這大赦有大赦的好處,可以補充大漢人丁。”


    “當然,不赦也有不赦的好處,可以表明大漢嚴法不變,讓百姓不敢輕易犯法。”


    馮都護聽了蔣琬的話,點頭道:“蔣公所言甚是。”


    然後把問題反拋迴去:“那蔣公是支持大赦,還是反對大赦?”


    蔣琬沒有立刻迴答,而是沉吟了一下:


    “先帝入蜀時,丞相立嚴法治蜀,時人多怨,翼侯亦勸丞相,丞相以‘蜀土人士,專權自恣,君臣之道,漸以陵替’拒之。”


    “依琬看來,非蜀土如此,天下世家亦如此。丞相既據蜀而克北,終讓天子還於舊都,正是說明治理得法,琬自認不如丞相,故不敢輕易丞相之製。”


    對於蔣琬這番話,馮都護不禁點頭,表示讚同。


    戰爭時期,從來隻有用嚴法以促高效,盡可能地整合資源。


    休養生息,寬法薄賦,那是統一以後,和平安定時期才應該做的事情。


    看到馮都護點頭,蔣琬覺得自己已經探明了對方的看法。


    畢竟馮都護與丞相關係匪淺。


    丞相以嚴法治國,馮都護既承丞相之誌,自然不可能輕易改變丞相留下的製度。


    更重要的是,大漢的罪犯,隻要不是死罪,基本都是送到某處進行勞動改造,以贖其罪。


    這些勞動改造的地方,有不少就是與興漢會有關。


    馮都護嘴裏說是沒有看法,說不定心裏是不願意大赦的。


    “不過也正因為丞相以嚴法治國,所以這刑加於人,更應該謹慎小心。”


    蔣琬繼續說道,“否則的話,萬一稍有差池,犯人就是犯了小錯,也會被扣以大罪。”


    馮都護看著蔣琬,不說話。


    他覺得蔣琬說得很有道理,曆史上丞相選他做接班人是有道理的。


    怪不得,曆史上蜀漢的政治鬥爭極少流血,難道就是因為主政者的這種思維嗎?


    不過此時的馮都護有些迷糊:


    所以蔣公琰是打算讚成大赦還是反對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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