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年的最後一個月,季漢朝廷人事有了些許的變動。


    李平以驃騎將軍之位,兼司徒,名義上僅亞於丞相。


    劉琰車騎將軍位置不變。


    趙雲遷衛將軍。


    此三者,皆朝廷示之以殊榮之意。


    而領軍留守錦城的吳懿則是左將軍。


    最引人注意的,莫過於留府長史蔣琬,遷尚書令,與尚書仆射李福同管尚書台。


    隴右之戰時,從宮中調入丞相府任司馬的費禕,轉調侍中,兼尚書左丞。


    與侍中董允一起,兩人在宮中同輔天子。


    關興任中領軍,統南軍。


    張苞任領軍將軍,統北軍。


    涼州刺史馮永,原有職位不變,加丞相府參軍,兼侍中。


    再加上丞相府軍中長史兼綏軍將軍楊儀,前軍師兼征東將軍魏延,以及一些兩朝老臣,構成了目前季漢表麵上的權力核心。


    原庲降都督張翼因執法過嚴,導致雲南劉胄作亂,故被調迴朝廷,入丞相府接任費禕的司馬之位。


    原牂柯太守馬忠接任庲降都督。


    南中庲降都督府、永安都督府,以及一些地方實權人物,構成了季漢第二權力梯隊。


    此次人事調動,在朝廷之外並未引起太多的波瀾。


    但在朝廷的核心圈子,卻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在一年裏最冷的時候,丞相府長史楊儀不小心染上了風寒,對外謝客,閉門不出。


    “蔣琬者,先帝在時,就曾因為荒廢政務,被先帝所廢,何以能居吾之上?”


    “馮永者,更不過是小子耳,雖有戰功,但資曆尚淺,豈能既入相府,又入宮廷?”


    “吾隨丞相駐漢中,籌度糧穀,規畫軍中,勞思費神,不得須臾安寧,更別說年宦在二者之上,然待吾何薄?”


    因為怨憤而導致麵目猙獰的楊儀,目露怨毒之色。


    盛怒之下,他砸摔了不少東西,屋內一片淩亂,地麵上還有不少破杯碎瓷。


    雖同為丞相府長史,但蔣琬成了尚書令,這已經算是在自己之上。


    以前馮永一直是領軍在外,從未正式擔任過朝廷中樞的重要官職。


    如今不但成了丞相府參軍,而且還兼任侍中。


    這麽一來,不論是在宮中還是府中,馮永都有要職加官,其中的政治意味,很難讓人不產生聯想。


    也正是因為如此,楊儀這才更加地不忿。


    憑什麽?!


    在外有統兵之權,在內有議政之職。


    宮中府中,皆有任職。


    你幾個意思?


    想起這些年的辛勞,楊儀隻覺得自己當真是錯付給了狗!


    正當楊儀滿腔怨憤的時候,忽有下人來報:


    “費侍中來訪。”


    費侍中就是費禕。


    楊儀怎麽說也是丞相府長史,且又是年宦最長者之一。


    他染了風寒,不派人過來看看,不合規矩。


    隻是相府之中,論起人際關係之差,魏延排第一,楊儀就肯定是排第二。


    此二者,乃是相府中資曆最老者。


    偏偏兩人一個剛粗矜高,一個器小狷狹,如水火不相容,見麵爭吵乃至拔刀相向。


    費禕為了顧全大局,常居中調解二人,兩相匡護,是少有能同時與兩人說話的人。


    聽到費禕前來,楊儀先讓人把他請到前廳,然後略加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平複了心境,這才前去見費禕:


    “文偉何來?”


    “丞相這兩日來身體恢複了不少,已經能重新處理一些政務,聽聞威公生病,所以特意讓某前來探望。”


    費禕與楊儀久在相府為僚,又豈會不知其人?


    看到楊儀雖是語氣無異,但麵色忿色猶未散盡,心已明了:


    “威公的身子,可曾好些了?”


    楊儀不好對費禕發火,隻是重重地長籲一聲,道:


    “身體倒是無礙了,不過近來夜裏心悸,不能安寢,神誌有些不定。”


    “心悸者,當是有心中有放不下之事,威公可是有所思?”


    費禕試探著問道。


    楊儀仗其資曆,也懶得隱藏自己的情緒:


    “昔日吾背魏而向漢,得先帝賞識,先是被先帝征召為左將軍兵曹掾,後又為尚書,彼時馮永何在?”


    “丞相南征時,吾以參軍之位,代行相府事宜,彼時馮永不過一小吏。”


    “待丞相北上漢中,軍中諸事,皆委任於吾,彼時馮永不過一邊郡長史。”


    “如今呢?吾仍不過丞相府長史,而馮永,在外則居刺史之位,入府則居參軍之職,入宮則有侍中之責……”


    楊儀越是說,就越是激憤,怨恨形於聲色,怒氣顯於言語:


    “即便馮永有功,但待其可謂過厚耶?再說那蔣琬,留守錦城,又有何功?能入尚書台,任尚書令?”


    “若是蔣琬那般都能任尚書令,那憑吾這些年來的功勞,難道連入尚書台都不可耶?”


    外人或許沒有感覺到這次調動有什麽異常,但楊儀久隨丞相,又豈會看不出苗頭?


    先帝開國時,尚書台本來就是權力中樞。


    這個從法正、劉巴、李嚴等先後被先帝任為尚書令,就可以看得出來。


    隻是夷陵之戰後,先帝突然駕崩,太子年少,形勢危急,大漢的權力這才開始轉至丞相府。


    說句不好聽的話,先帝讓丞相與身為尚書令的李平共同輔政,未必沒有讓尚書台製衡丞相府的意思。


    誰知這李嚴私心過重,先是拒絕領軍前往漢中,然後又欲劃出巴州自任刺史。


    偏偏其手段又遠不如丞相,最後丟了尚書令一職,尚書台也變成了一個空殼子。


    雖然現在丞相的病情已有好轉,但這一係列的人事調整,已經在暗示著尚書台似乎有重新恢複權力的趨勢。


    至少也是恢複一部分權力。


    這還是次要的,從更長遠來說,丞相之後,天子怕是不可能再設丞相府,那麽尚書台就是完全的權力中樞。


    蔣琬、費禕、董允、馮永這些人,要麽入尚書台,掌管政要。


    要麽是侍中,出入宮廷,與聞朝政,得天子親重。


    這就意味著在丞相之後,他們就是選定的朝廷重臣。


    而身為丞相府長史的自己呢?丞相之後,自己當如何?


    沒了丞相府,自己這個丞相長史應當怎麽辦?


    這才是楊儀最為不忿的地方。


    “威公若是對馮明文居丞相參軍和侍中之位不滿,那大可不必啊!”


    費禕也不知看沒看出楊儀的心思,隻是笑著說道:


    “馮明文雖加丞相參軍與侍中之職,但他能在漢中呆幾天?最後不還是得要迴涼州?”


    “不在中樞,這參軍與侍中,也不過是虛有其名而已。”


    “至於蔣公琰,任尚書令,自是為了能更好地留守錦城,畢竟錦城那邊,李正方此人,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再說了,現在丞相府諸事,不還是一直由你處理麽?”


    楊儀聞言,勉強一笑,神色稍霽。


    費禕見此,又安慰了一陣,這才離去。


    他沒有看到的是,楊儀看著他的背景,麵色陰沉如此時冬日的天空。


    馮永自然不知道漢中暗中湧動的潮流。


    不過就算他知道,那也無所謂。


    好不容易迴一趟漢中,既然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下一步自然要迴南鄉看看的。


    不列儀隊,不張旗鼓,僅帶著親衛,混在雙南大道的商旅中,悄悄地返迴南鄉。


    如今的南鄉,最牛逼的不是馮君侯的大弟子魏容。


    也不是縣令黃崇。


    而是衛將軍趙雲。


    三年前趙老爺子還能指揮隴右都督府的將士,固守隴山一帶,平定平西郡的叛亂。


    這才退下來多久,身子骨就弱了許多。


    雖然嗓門仍是洪亮,身板仍是高大筆直。


    但在溫暖的房子裏裹著裘衣的做法,已經暴露了他的氣血不足。


    “還知道迴來看看啊,再不迴來,你這兩個弟子,幹脆入我門下算了。”


    趙雲大馬金刀坐在坐榻上,不屑地看了一眼馮刺史,鄙視地說道。


    羅憲和傅僉恭敬地給馮永行過禮,又捧上熱茶,兩人這才站在一旁。


    馮永坐到趙雲對麵,喝了一口薑茶湯暖身子,這才看向坐在榻上,絲毫不顧自己儀態的老爺子:


    “老將軍這話說得,難道他們前些年在學堂裏所學的學問,難道不是我傳的嗎?”


    “再說了,就算他們能僥幸能從趙老將軍身上學到點東西,後頭不還是我領著他們上戰陣嗎?”


    身後傳來一陣動靜,不用迴頭看,就知道羅憲和傅僉兩個小家夥搞出來的。


    羅憲已經有十五歲了,這年頭,十五歲提刀上陣很正常。


    少年的熱血已經沸騰,隻不過在深謀遠慮陰鬼王麵前,毫無用處:


    “現在都不知道他們能學到幾分的帶兵本事。”


    趙雲哈哈一笑,然後可能是用力過猛,居然咳了起來。


    羅憲和傅僉連忙上前幫忙撫背。


    待趙雲緩了過氣來,這才有些無奈地說道:


    “這兩個娃子是懂事的,天賦也不錯。若是換了別人說這話,我少不得要為他們說兩句。”


    他說到這裏,然後搖了搖頭:


    “隻是這個話是你說的,那就沒辦法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了看羅憲和傅僉,神色似乎有些愛莫能助。


    襲隴關,戰街亭,撫隴右,定隴西,平金城,蕭關一戰,名震天下。


    可以說,論起領軍方麵,放眼大漢,不,就算是放眼天下,敢在馮刺史麵前裝大尾巴狼的,大概也隻有丞相有資格。


    畢竟趙老將軍的長處是在騎軍方麵。


    偏偏在這個時代的人眼裏,馮刺史手上的鐵甲騎軍,是世上最為恐怖的騎軍,沒有之一。


    蕭關一戰,不知被趙老將軍翻來覆去推演了多少遍。


    他自認不會比曹真做得更好。


    看到趙老將軍看向羅憲和傅僉,馮永又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他也向兩人看去:


    “好好地跟趙老將軍和李都督再學一年,後頭你們若是當真能通過我的考試,那我就讓你們到軍中見習。”


    涼州去年這個時候的那一場白災,雖然最終還是挺過來了。


    但代價不可謂不慘重。


    蕭關一戰,軍中戰馬,損失近七八成。


    而為了應付白災,刺史府又不得不動用儲備畜力,在寒冷的天氣裏運糧。


    為此損失了大量的牲畜,讓馮刺史的騾馱化設想,也隨之流產。


    就算是有先進了的圈養和擼養技術,但涼州的騎軍和騾馱化部隊,沒有兩三年的時間,是沒辦法組建完成的。


    涼州大軍戰力不足,僅靠漢中和隴右之兵,怕是打不下關中。


    所以讓羅憲和傅僉在講武堂多呆一年,時間上完全來得及。


    得到師尊的承諾,兩個少年臉上現出興奮之色:


    “先生,這可是你說的,一年後,你要讓我們去涼州。”


    馮永微微一笑:


    “我總不至於騙自己的學生。”


    聊了一會,趙雲期間又咳了幾次,馮永看他神色有些倦怠,連忙告辭出來,讓老爺子好好休息。


    這些年來,南鄉學堂比起最初時,已不知變了多少。


    唯一不變的,就是馮刺史當年所住的院子,一直保持著原樣。


    甚至可以預見,就算是不久之後,南鄉學堂改成皇家學院,這個院子,也不會有任何改動。


    魏容剛一下值,就連忙叫上自己的細君,步履匆匆地趕向院子。


    “坐吧,都坐吧。”


    馮永坐在主位上,對著底下自己的幾個弟子說道:


    “我這個師父不算是個稱職的,這次迴來,其實也是順道過來看看你們。”


    “我雖不稱職,但你們可不能懈怠,若是你們能成材啊,那我肯定是要極力舉薦於朝廷。”


    “但天分不足,就算是你們頂著我弟子的名義,這輩子也就是衣食無憂,其他不要多想。”


    魏容等人心裏凜然,連忙稱是。


    建興十年十二月的漢中,人心略有浮動。


    但遠在建業的孫權,再一次發動了向江北得進攻。


    去年派去遼東的使者在返迴時,在成山被人伏擊,傷亡大半。


    不但遼東所贈珠寶落入魏賊手裏,就連吳國最為緊缺的戰馬,也被魏賊搶去。


    這讓孫權大為光火。


    這一場成山之敗,讓孫權想起了一個人,虞翻。


    就是在孫權和張昭談論神仙時,敢當眾頂撞吳國天子和吳國重臣第一人,說神仙不過是死人的虞翻。


    因為虞翻在聽聞孫權派出使者前往遼東求馬時,從流放之地交州上書。


    言吳國之利,乃是舟船,不善陸戰,求馬非是國利也。


    且遼東太遠,派人攜財遠至遼東求馬,怕是難有所獲。


    直到大批財物馬匹落入魏賊之手,這才讓孫權不禁有些後悔不聽虞翻之言。


    “魏賊欺人太甚,朕身為天子,安能受此侮辱?”孫權咬牙道,“此仇朕必報之!”


    隻是去年令張布詐降,雖有小利,但合肥那邊,必是已生警惕,此時不可輕動。


    故孫權下詔,讓武昌的陸遜親自領軍攻打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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