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司馬懿這麽一說,司馬昭臉色頓時就是有些不安:


    “大人,我是不是不應該過來?還是,孩兒做錯了什麽?”


    司馬懿略有歎息:


    “不是你的錯,這個事情怪我,沒有及時跟你說清楚,隻是……唉!”


    隻是有些話,說出來與不說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


    比如說,堅守洛陽城,城破後可降。


    這個事情,挑明了說和默認許可,就是兩個性質。


    隻督促堅守,底下的人,說不定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守到最後一步。


    而若是挑明了,就會讓他們心存懈怠,說不得草草抵抗一下就舉城而降——甚至連抵抗都沒有,直接投降。


    而他們所要麵對的,可是有深謀遠慮之稱的小文和。


    但凡有點異常,恐怕都會被此人察覺。


    到時候,自己這邊的一些後續安排,說不得就要被人識破,乃至利用。


    這等對手,怎麽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讓自己的兒子親守洛陽,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堅守洛陽的決心。


    這樣才能讓下邊的人相信,自己肯定會救援洛陽。


    司馬懿一邊想著,一邊卻是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而是沉吟一下,問道:


    “子上,你是見過馮明文的人,你覺得,此人如何?”


    司馬昭沒有想到自家大人會這麽問自己,他怔了一怔,然後認真地思索起來。


    雖說僅在長安與傳說中的馮某人見過一麵,但這一麵,委實是令司馬昭印象深刻無比(1109章)。


    光是第一眼看到那支雪地裏巍然不動的鐵騎,就讓司馬昭深受震撼。


    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當時馮明文身後那支鐵騎,究竟是不是那支天下無雙的鐵甲騎軍。


    至於與他親自交談過的馮某人,司馬昭自然更是不敢有稍忘。


    不過就算如此,司馬昭最終也隻是麵有羞愧地搖頭:


    “大人,孩兒愚鈍,實在是看不透馮明文。”


    “沒有關係,你隻說你所能看得到的。”


    司馬懿已經不是第一次問司馬昭對馮某人的看法。


    司馬昭從馮某人手裏換迴王雙後,他就問過一次。


    但很明顯,那個時候的司馬昭,事先根本沒有想到還能親自見到馮某人。


    更看不透,在那一場俘虜交換中,司馬懿和馮某人在暗中的互相計算。


    事隔數年,司馬昭也偶爾會想著,若是再來一次,自己應當如何應對才會更好。


    畢竟直麵馮某人的機會,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特別是對為對手的自己等人來說,很難得。


    所以相比起最初時的想法,此時的司馬昭,自然又多了一些看法。


    “拋去世人流傳的那些說法,僅以孩兒那次所見,此人確實帶兵有法,能親自前來迎迴細作,可謂禮遇士人。”


    “彼時他早已名滿天下,但與那細作交談時,麵容恭敬,與孩兒交談時,頗為有禮,可見絕非傲倨之人。”


    “還曾問起大人,對不能在大河邊上與大人交戰,遺憾之情,溢於言表,可見頗為自信。”


    司馬懿突然打斷了司馬昭的話:


    “子上你很佩服他?”


    司馬昭聞言,臉色僵了一下,然後點頭:


    “不敢瞞大人,孩兒對他,確實有敬佩之意。”


    說著,歎息一聲,神色甚至有些茫然:


    “孩兒與此人年紀差不了多少,卻是文不成,武不就,更別說安邦治民……”


    早年他也曾頗是仰慕大魏的士子領袖“四聰八達”等人,但這些人在馮某人麵前,根本就是不堪一提。


    獨占天下八鬥才氣啊!


    每一篇流傳出來的文章,皆是發前人所未有。


    陳王(即曹植)遊東阿魚山,製梵唄之譜,才剛剛從梵文裏領悟到音韻之道。


    (注:曹植應該是第一個探索並總結詩歌格律的人,詩歌的格律,南北朝才初成,直到唐才完全成熟)


    馮某人的文章,卻早已是集音韻之大成。


    怪不得就連陳王,也要自歎不如。


    至於武略,那就更不必提。


    此等人物,百年難遇。


    若司馬昭沒有見過馮某人便罷,最多也不過像司馬師那樣,明知有可能對上馮某人,但未必沒有膽量一戰。


    但他偏偏見過,不但見過,而且還親自交談過。


    再加上自家大人也曾敗於此人手下。


    而自家兄長更慘,打敗他的,聽說正是馮某人親信軍將所率的親衛。


    每每想起馮某人與自己交談時的謙和模樣,再想起大人與兄長的遭遇。


    特別是兄長去後,司馬昭獨自一人麵對西邊的壓力,曾連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麵有謙和之色的馮某人,站在他的榻前,謙和地對自己說,司馬郎君,起來了,想不到我們又見麵了。


    他的身後,是肅殺衝天的鐵騎,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隨時要衝過來把自己踏成肉泥……


    所以,自己著急來鄴城,其實未必不是存了畏懼之意。


    想到這裏,司馬昭悚然一驚,記起了對麵還有大人。


    “大人,我……”


    “不必如此。”


    司馬懿似乎已是看透了司馬昭的心思,“敬佩也好,畏懼也罷,馮明文這個人,確實是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說到這裏,他還自嘲地笑了一下:


    “為父當年還不是被人稱是畏蜀如虎?但如今呢?不畏蜀的又有幾人?”


    真不信邪的,多是跟隨先帝去了下麵。


    就連自己的兒子……


    想到這裏,司馬懿看向司馬昭的眼神,又多了兩分理解:


    “你畏之懼之,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


    司馬昭被自家大人說穿了小心思,臉上微微一紅。


    “但我們司馬家,現在不能退啊,因為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司馬懿歎息,“隻要大魏還在一日,我們就一日不能退。”


    司馬昭麵上再泛起羞愧之色,低聲道:


    “大人,孩兒知錯了,孩兒明日就立刻迴洛陽。”


    “不必了。”司馬懿搖頭,“既然來了,就沒有必要著急迴去了。”


    說著,他用略帶深意的目光看向司馬昭,“我這裏正好有一事,想要讓子上你去辦。”


    司馬昭連忙站起來:


    “大人請吩咐。”


    “我想讓你再去一趟長安,再去見一次馮明文,幫我給他帶一句話。”


    司馬懿頓了一頓,似乎是要讓司馬昭集中精神聽清楚了,這才接著說道:


    “君欲取洛陽乎?”


    司馬昭大吃一驚,“大人,這?”


    “不要緊張,先坐下。”


    司馬懿的手向下壓了壓。


    司馬昭有些忐忑地坐下,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司馬懿,他似乎著急想要從自家大人身上得到答案。


    司馬懿卻是沒有立刻迴答他的話,隻是問了一句:


    “子上,依你之見,洛陽可守乎?”


    司馬昭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搖頭:


    “雖然我們有一拚之力,但……恐怕很難。”


    司馬懿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笑什麽。


    隻是繼續問道:


    “既不可守,那你覺得,漢軍為何要裹足於函穀關,遲遲不願意攻打洛陽?”


    司馬昭有些猶豫地迴答道:“大概,可能,是因為與吳寇有盟約?”


    語氣裏,頗是不自信:


    “聽說吳寇本可拿下上庸一地,但最後卻是讓給了漢國,所以會不會……”


    “這個自然是一部分原因。”


    司馬懿緩緩地說道,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麵上有譏諷之色:


    “但漢國借地之事,又不是第一次了,劉備當年能向孫權借南郡,其子劉禪再借一次洛陽,又有何不可?”


    “何況,吳寇遠離洛陽,就算是漢軍強硬進軍,借口代管,隻曰日後再還,難道吳人還能阻止不成?”


    “所以啊,”司馬懿收起了臉上的譏諷之色,再看向司馬昭,“漢國現在不取洛陽,非不欲,而是沒有必要。”


    “因為在他們眼裏,洛陽已經是他們的口中之物。現在不取,是因為準備尚不足。”


    上黨一役,要說漢國沒有什麽損失,那就是在掩耳盜鈴。


    不說魏延手下精兵損失大半,就連魏延自己也是傷重導致中了風痹不能再起來。


    更重要的是,消耗了漢國的底子,給大魏爭取了多幾年的喘息時間。


    漢軍最後反敗為勝,卻是隻能止步於函穀關,就是因為後方糧草沒能及時送上來。


    “故而所謂的漢吳盟約,其實不過是漢國因勢利導的一個借口罷了。”


    “那大人……”司馬昭就更搞不懂司馬懿的想法了。


    漢國想要洛陽嗎?


    肯定是想要的。


    為什麽現在不要?


    因為準備不足。


    那大人為什麽還要讓自己帶那句話給漢國?


    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司馬昭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莫不成大人欲二桃殺三士?”


    以洛陽為餌,挑撥漢吳兩國?


    司馬懿笑了,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若是當真能如此,那自最好不過,但馮明文此人,深謀遠慮,斷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司馬懿說著,垂下眼眸:


    “我現在這麽做,不過是想給漢國一個理由,一個能占據洛陽的理由罷了。”


    司馬昭一聽,有些著急:


    “大人,孩兒還是不明白,就算是守不住洛陽,為何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把洛陽送給漢國?”


    洛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就算守不住,多占一時,那也是有一時的好處——光是截留西邊過來的物資,就不知有多少好處。


    “來不及了。”


    司馬懿搖了搖頭,“我也不想,但漢國……”


    司馬懿抬起有些渾濁的眼眸,看虛空之中,看似喃喃,又似是在解釋:


    “漢國的動作,超出了我的想像,漢國的底子,太厚了……”


    太行諸陘,最好走的,莫過於井陘。


    也就是從太原東出冀州的那條路。


    所以太原也正是司馬懿重點關注對象。


    並州刺史換了人,司馬懿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用數千數兵拖住自己數萬精兵的王平,司馬懿不可謂不印象深刻。


    大穀口一戰王平的表現,讓司馬懿認為,此人就是馮某人刻意安排在並州最重要的隱藏底牌,至少也是之一。


    現在馮某人讓王平出任並州刺史,這讓司馬懿頓時是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洛陽早晚守不住,還不如把兵力收迴來,利用大河與太行山,專心守住河北。”


    司馬昭隻是經驗不夠,但他不是傻子:“可是大人,這樣的話,會不會授人以把柄?”


    把大魏都城送出去,就算大人如今的聲望再高,恐怕也頂不住這等壓力。


    司馬懿意味深長地看著司馬昭,說道:


    “所以才讓你親自帶話過去啊!”


    接著,他悠悠地說道:


    “想前年的時候,我派人去吳國問陸遜時,可沒有派你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


    “啊?”司馬昭神情呆滯,張大了嘴,“前年?”


    司馬懿平淡的語氣,卻是如同炸雷一般,炸得司馬昭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讓人問了陸遜一句話:君欲取襄陽乎?”


    “別這般看著我,”司馬懿看到司馬昭這個模樣,隻是淡然一笑,“當時我就猜到陸伯言極有可能欲襲襄陽。”


    前年那一戰,吳國在戰前,以挖東渠的名義征召民夫,再加上從郭循那裏得到的消息。


    司馬懿知道,吳國對這一戰,可謂是蓄謀已久,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舉國而來。


    這等大戰,居然一直沒有陸遜的身影,本就是不正常的。


    “我派人過去,隻不過是提醒陸遜,我猜到了他的意圖。”


    君欲取襄陽乎?


    這句話,可以是肯定式的疑問,也可以是一般地疑問。


    就算各人怎麽理解了。


    陸遜是個聰明人,做出最正確的理解:邀請馮某人幫忙。


    很合情理,對吧?


    而司馬懿也做出很好的迴應,沒有提醒曹大將軍——反正曹大將軍也不會聽,這也很合情理,對吧?


    司馬昭被震驚得久久說不話來。


    “馮明文自然也是一個聰明人,他肯定也能聽得懂我的話。”


    司馬懿的話,猶如從天邊飄來,“如今你來了鄴城,漢軍想要拿下洛陽,易如反掌。”


    “到時候,要頭疼的,就不再是我們,而是許昌。”


    洛陽去許昌四百裏,騎軍不惜馬力,兩日可至。


    而且出了洛陽關口之後,就是一路坦途,再無險可守。


    漢軍拿下洛陽之後,後麵是毫不費力地直接向許昌,還是費力渡大河越太行去冀州,那就值得考量了。


    “我為曹昭伯擋了這麽多年,希望這一次,他也能幫我拖延一下漢國吧。”


    總不能說,讓我拚了命也要幫曹大將軍拖住漢軍吧?


    曹大將軍又不會感激我。


    “其實,讓漢軍拿下洛陽,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會讓曹昭伯知道,我們大魏的主要大敵,是漢國,而不是我。”


    看著兒子直愣愣離開的身影,司馬懿坐在那裏,目光變得越發渾濁。


    他已經老了。


    這些年來,麵對各方麵的巨大壓力,他時常感到力不從心。


    他對司馬昭說的話,其實還是藏了一部分。


    他確實沒有退路了,但司馬氏的其他人未必沒有退路。


    特別是子上,他與馮某人曾有一麵之交。


    這一次再去,那就是兩麵之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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