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緣將蔬果端上桌台時,傅瀟正挑著兩桶水迴來。


    “傅大哥,為何一早便沒有見到狐狸哥哥?”


    傅瀟道:“師弟一早便下山收租了,此時都是日上三竿了,按理說他早該迴來了。”


    惜緣道:“狐狸哥哥是不是跑賭坊去了?”


    傅瀟笑了笑,道:“他若是去了賭坊,又豈會忘記帶上你?”


    惜緣紅著臉道:“我隻是跟著他進去瞧過,從來不和他一塊兒玩的。”


    傅瀟笑道:“我省得,你若不放心便去找他吧,生柴煮米之事包在我身上。”


    “好嘞,多謝傅大哥!”惜緣歡笑一聲,便頭也不迴地奔了出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傅瀟望著她的背影朗誦道:“可要將狐祖宗教成一個謙謙君子卻是難如登天……也罷,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一片至誠,還怕感化不了這個混小子麽。”


    一想到再過不久就要多一人喊他“師兄”了,傅瀟不由自得地笑了笑。


    惜緣將至山腳下時已遠遠看見了夏逸,隻見他一手拎著一隻雞,一手提著一壇酒,卻不是向著山上走來,而是繞了條生僻的小道,居然是往後山去了。


    這兩個月來,惜緣已迴憶起一些往事,她似乎是一個名門正派的弟子,而門派內全是清一色的女弟子。此時見到夏逸四顧迴眫的模樣,她隱隱約約覺得此事會與自己的出身相關,便悄悄跟在夏逸身後。


    夏逸繞過前山後,似乎放下了警惕,居然一眼也沒再迴顧身後,走起路來也快了幾分,直到他走進後山一個隱秘得幾乎不可見的山洞後,惜緣才疾步奔了過去。


    “如今夏兄弟身邊多了一位姑娘,實在不該花時間來陪我這個老頭子的。”


    惜緣走到洞口時正聽到這麽一句話——這個聲音好耳熟。惜緣斷定她一定聽過這個聲音,一定就是數月以內的事。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也走進了山洞,映入眼簾的便是夏逸正與一個中年人坐在石台前對飲。


    她見過這個人!她好像見過他的刀還有他那猙獰的麵孔!


    這一定不是一段美好的記憶,惜緣止不住地驚唿了一聲,隻感到胸悶無比,竟要扶著山壁才能站穩。


    “惜緣妹妹?”夏逸一臉的錯愕。


    “你……”惜緣驚駭地指著那中年人道,大腦如同充血般發熱。


    “夏兄弟,這便是你救迴來的失憶姑娘?”中年人的麵色已陰冷下來。


    夏逸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隻是衝上去扶著惜緣,關切道:“你……可是想起什麽了?”


    “狂刀老七!”惜緣忽地抬起頭脫口道,可那中年人已不在山洞中,而是擋在了山洞口,而他手中已握著那把潔白的長刀!


    “你畢竟還是認出了我。”中年人歎息了一聲。


    惜緣當然認出了他!她失去的記憶已全部恢複!這個麵向忠厚老實的中年人便是數月前叛出獨尊門的嗜殺狂魔——狂刀老七!


    狂刀老七叛出獨尊門後,在被昔日同僚追殺的路上也不忘燒殺搶掠,又逼出不少名門正派也加入了對狂刀老七的捕殺,而淨月宮則是拭月掌門親自帶隊下山,惜緣正是在這一隊伍中。


    惜緣下意識地便想去摸自己的軟劍,可她手才伸向腰帶便想起她的軟劍早在兩個月前的惡戰中便已丟失了。如墮地獄般的恐懼籠罩著她全身,她的雙腳竟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山洞中退去。


    夏逸此時如何還不知道真相,他看著狂刀老七此刻的模樣,完全不敢相信一個人的臉居然可以有這麽大的變化!


    “陳開……這個人並不存在,是不是?”夏逸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幹。


    狂刀老七道:“不錯,你這個鄉巴佬畢竟不算太笨。”


    夏逸道:“那你與惜緣又有什麽仇怨?”


    狂刀老七淡淡道:“仇怨倒是算不上,人要殺人本就是江湖中再常見不過之事。”


    “你……為何會在鶴鳴山?”惜緣壓下心中的恐懼,寒聲問道。


    狂刀老七哼了一聲,道:“老子為什麽在此?還不是拜你這小賤人所賜!”


    “當日你們淨月宮以眾欺寡,要不是老子當時挾你為人質,已死在拭月的劍下!”說到這裏,狂刀老七又冷笑道:“不過你的師父與同門師姐們倒是夠絕情,見你被挾持,居然對你說了一堆聽起來大義凜然其實狗屁不通的廢話,接著動手時竟是毫不手軟,居然要把我們倆人一同殺了……什麽名門正派,也不過是一幫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老子最是……”


    惜緣截口道:“住口!你這惡賊怎懂得生死的大義!”


    狂刀老七瞪著她:“你這小賤人倒是很有骨氣,危急之時居然敢抱著老子一同跌下江水,害得老子險些被淹死……至於你問老子為什麽會在鶴鳴山,想來我們都是被江水的支流衝到此處,卻又漂到了不同之處。”


    狂刀老七瞥了夏逸一眼,帶著幾分自得道:“後來老子便被你這位小情郎救了,他倒也真是個言出必行之人,承諾為老子隱瞞蹤跡便真的一字不提……想來真是老天也在助老子,這傻小子撿到你時已是在救迴老子之後,而你又偏偏失了記憶,此中先後若是改變又或是你這小賤人沒有失去記憶,老子便要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說到此處,他似乎萬分得意,居然開始狂笑起來!


    他的笑聲是如此尖銳可怖,夏逸也不禁退了幾步,道:“可是……我畢竟還是救了你,是麽?”


    狂刀老七狂笑道:“夏兄弟,你真的好天真!你以為老子是什麽人,有恩必報的大英雄麽?”


    夏逸咬牙道:“我有眼無珠,若是今日命喪於此也是活該……但隻求你念在一命之恩的份上放過她。”


    他口中的“她”當然是惜緣。


    惜緣冷冷道:“夏逸,你如今又扮什麽好人!整個武林傾力追捕的魔頭被你一手放過,如今你卻還要他與你講道理麽!”


    惜緣還是惜緣,她的聲音也還是天籟之音,但夏逸已感到他與她忽然已經隔的很“遠”——這種感覺就像是無論他爬上多高的山巔,都望不到端坐在雲端上的她。


    看到此情此景,狂刀老七笑得更加瘋癲:“夏兄弟,不妨告訴你,這些淨月宮的賤人平日裏修習一種叫作靜心訣的心法,說起話時就好像自己是高不可攀的仙女,最會拒人於千裏之外,其實不過是一幫自以為是的賤人!這小賤人失憶時自然對你感恩戴德,如今她已恢複記憶,便要原形畢露了,又怎會看得上你這傻小子?”他忽地收住笑聲,一步步逼向洞中的少年少女,扭曲的臉上已顯出一絲邪笑:“何況遇到落單的淨月宮弟子時,老子是從不願放過的。”他的眼珠已在惜緣身上不停打轉。


    夏逸對這種眼神並不陌生,陸家村的少年們看著小荷時也是這種眼神,但此時狂刀老七眼神卻遠遠比他們更加下流!更加可怕!


    他已明白,他不得不戰!腳邊正有一把他平時丟在山洞中的舊刀,他左腳一挑,刀已在手!


    “要在老子麵前耍刀?”狂刀老七居然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不知道該說你有種還是不知天高地厚!”


    夏逸打過很多架,但他還沒有殺過人,而眼前這個瘋子的手中刀已經嚐過了無數高手的血!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親身感受到這麽可怕的殺氣——他知道他在害怕,他的本能在催促他趕緊跪下,但他還是想賭一賭,他希望他能接得下狂刀老七一招,也希望惜緣能抓住這一刀的空隙逃出山洞。


    ————————


    今日的夕陽似乎落的特別早,傅瀟也絲毫沒有心思看書。


    自惜緣出門之後,他的眼皮子就不停地在跳,他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都這個時候了,為何還沒有迴來?傅瀟來迴不停地在院中踱來踱去,可他越是走,心中卻也越是煩躁。


    自惜緣入住之後,夏逸一次也沒有在山下留宿過,更不必提帶著惜緣留宿在山下了,直覺告訴他,他們二人一定遇到了險境。


    傅瀟再也等不住了,他迴房找出一柄短劍便向山下趕去。


    他在陸家村找遍了各處酒館與夏逸常去的賭坊,卻連他們二人一個影子也沒有看見。村民對夏逸的行蹤也毫不知情,隻說道最後見到他時已是臨近用午晌的時候,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


    李小二對傅瀟說道:“用午晌時村裏倒是來了十幾個白衣女子。”


    傅瀟道:“白衣女子?”


    李小二道:“那些女子個個配著劍,雖然長的都挺水靈,但麵上卻兇得很。”


    傅瀟道:“她們還在村子裏麽?”


    趙七道:“她們隻是問了幾句話便走了。”


    傅瀟沉聲道:“她們問了什麽?”


    趙七道:“她們問有沒有見過一個拿著潔白長刀的中年人。”


    傅瀟沉吟道:“那些女子身上的白衣與惜緣姑娘身上那件可相似?”


    趙七納悶道:“惜緣姑娘又是何人?”


    李小二道:“白癡!惜緣姑娘就是我幹爺爺近來時常帶去集市玩耍的那個美人!我將來的幹奶奶!”


    趙七恍然道:“哦,怪不得我說那些白衣女子的衣服怎麽這麽眼熟,簡直一模一樣!”


    傅瀟喃喃道:“想必那些女子都是惜緣的同門……可她們若是惜緣的同門,為何又沒有打聽惜緣的下落?莫非惜緣被她們帶走了?師弟又在何處?”


    他急問道:“那些女子往何處去了?”


    這次李小二與趙七的迴答卻是一致:“出了村口東門,走了。”


    陸家村東門外有三條路,而此時那些白衣女子已走了四個時辰。傅瀟陷入了深深的擔憂,心中計算起自己該先走哪一條路。


    從古至今已有無數人犯過“燈下黑”的錯誤,尚是少年的傅瀟從頭到尾都沒有去想過迴鶴鳴山——這是他一生最追悔莫及的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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