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城。


    謝宣一邊賞著細雨,一邊品著美酒,還一邊同蘇暮雨聊著天,這本是一件極美的事,但是再美好的事做久了,那都變得不美好了。


    綿綿細雨固然極美,但是看得久了,也不過就是陰冷濕潤的雨天,讓人乏味。


    而美酒醉人,辛辣苦甘百味纏綿,但是這一連喝上幾天的酒,那不止是肝受不住,連腎也受不住。


    小酒怡情,大酒傷身,這不眠不休的飲酒縱歌,卻是情身皆傷,萬般思量。


    至於同蘇暮雨聊天?


    拜托,跟一個嘍到極致的殺手,有什麽好聊的?


    四書五經?吟詩作賦?風花雪月?


    他蘇暮雨懂這些嗎?


    毫不誇張的說,要不是為了照顧蘇暮雨的情緒,他堂堂儒聖喊上一百個姑娘上煙柳樓,卿卿我我,彈琴賦詩,最後再讓蘇暮雨付錢,那滋味......


    此間樂,不思天啟也。


    然而現在,一個人喝著喝著,就不知道喝了多少,謝宣隻覺得現在自己好像真的變成了世人所喚的儒仙。


    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縱身而高歌。


    蘇暮雨也是一樣,在漆黑的鬥笠之下,紅潤的臉龐帶著若有若無的醉意,拿著酒杯的右手不斷顫抖,左手放在桌下,輕輕扶著腰間。


    牙齒緊緊咬著,似乎在強行忍受什麽痛徹腎扉的行為。


    痛,太痛了!


    本來他以為與儒劍仙交手,不過就是憑借手中的十八刀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但是,這丫的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自己隻是說了一句要將他堵在這裏,他還就真停在了這裏,隔著一條水道與自己遙相唿應,在煙柳樓上喝著小酒望著雨,閑暇不忘來幾句。


    而自己呢,就隻是幹坐著。


    真的就是硬熬,就是比誰熬得久!


    自己都好了幾十年的殺手了,作為幾乎是殺手之王的執傘鬼,踏馬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苟貨,而且最關鍵的是,特麽的熬不過這個逼!


    謝宣雖然看起來瀟灑恣意,但內心的苦痛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誰懂啊,真的誰懂啊?


    早知道就直接和這個蘇暮雨幹一架算了,又不是打不過他,搞得現在為止他都還坐在那裏,而且還不好意思再度出手。


    畢竟酒人家也陪你喝了,天人家也陪你聊了,你若是再想出手,那說去也不太符合劍仙之風吧。


    他儒劍仙謝宣又是儒字,又是仙字,也是要一點麵子的,不能這麽出爾反爾,如此無恥。


    但是......實在憋不住了!!!


    “咳咳咳~~~~~~”謝宣清了清嗓子,麵容十分扭曲地望向蘇暮雨,“蘇兄,你們暗河的事難道還沒有幹完嗎?”


    蘇暮雨左手扶著腰,右手顫抖著捏緊了酒杯,心中瘋狂謾罵:這逼儒劍仙又來沒事找事了,他是真的沒有腎嗎?


    不過心底雖然如此,但是他的嘴角卻強硬著咧開了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硬是從牙縫裏一個一個迸了出來。


    “謝宣先生......想必你也在等他們的傳話吧!”


    謝宣憋紅著臉搖了搖頭:“其實嘛,我覺得有沒有他們的傳話都無所謂。”


    “先生高見,我也是這麽想的。”蘇暮雨將酒杯放下,手臂撐在桌子上,試探著問道,“那先生覺得現在該如何?”


    “要不......”謝宣竭力捂著圓滾滾的肚子,感受著即將肆意噴湧而出的激情,麵色扭曲到了極致,“我們別等他們的傳話,自行處理就完事了。”


    “這樣不太好吧。”蘇暮雨扶著腰,麵色有些難看,“我們現在這情況,應該也動不起手吧!”


    “不不不,不是要動手。”謝宣知道蘇暮雨理解錯了自己的意思,趕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要不我們就別再糾結彼此了,這樣熬下去也不是個什麽辦法。”


    “所以......”蘇暮雨扭曲的臉上升起一抹喜色。


    謝宣咬著牙,眉頭皺得緊緊地:“要不我們就別再熬下去了,就此分手也許是一種解脫。”


    蘇暮雨麵色複雜的點了點頭:“先生不愧儒聖,現在的別離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相逢,此行分手,無關對錯!”


    “不適合的人,與其這就這樣互相耗著彼此,一同枯萎,不如坦然聚散,各自相安,蘇兄可是想好了?”謝宣屏著唿吸,甚至不敢大口出氣,生怕他那一身書生儒袍,染上一層淡黃的痕跡和氨之若素的味道。


    “就這樣吧,獨斷分開,未來再見!”蘇暮雨說完,便直接叉開了雙腿,像青蛙一般朝樓下蹦去。


    他穿的是暗河殺手所喜好的一身黑袍,所以即便出了問題都不容易看出來,但是仔細認真看的話,便能發現他的某個位置黑色好像濃鬱了一點。


    而在他方才所坐的坐凳上,一個淡黃色的小點赫然呈現。


    謝宣卻不像蘇暮雨那般,著急地離開,而是無比惆悵地歎了一口氣:“說了離開,不要思念,既然分手,請勿迴頭。”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焦急,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釋懷。


    拿起酒杯,謝宣再度喝了一口,然後仰起頭,眯著眼睛,十分滿足地舒了一口氣。


    煙雨樓的地板是木質的地板,板隙之間是以樹膠粘連,但是長久以來,樹膠難免會出現損壞,這樓板之間便出現了一些細窄的縫隙。


    樓下。


    幾個大漢一邊喝著酒,一邊胡亂聊著天。


    “今年南安城的雨好像下得格外久,都幾個月了還沒見怎麽停過!!”一個長須大漢醉醺醺地說道。


    “可不是嘛。”另一個中年男子拿起大碗喝了狂飲一口酒,抱怨道,“這樣下著雨,我家鏢局今年都沒怎麽跑上鏢。”


    說話間。


    在樓外下著綿綿細雨的同時,他們頭上突然也滴落著水珠一般的小雨。


    “大哥,我是不是喝醉了呀?我怎麽感覺屋內好像也下起雨來了!”長須大漢摸了摸頭頂,濕漉漉的,聞著還有一股特別的味道。


    “你肯定喝醉了,因為我這裏也下起了雨,我沒有喝醉,那就是你醉了。”中年男子麵色通紅,拿起酒碗蹦跳了一下,然後又一口飲盡。


    “嗝~~~今天的酒......味道怎麽變了?”


    長須大漢愣了一下,看著手中的酒碗,原本澄淨帶著白色酒花的美酒,現在忽然冒起了黃色的泡沫。


    顫的一下,大腦瞬間清醒。


    長須大漢猛然將碗朝地上一摔,仰天怒喝:“大哥,有人投屎......毒!”


    ......


    隕雷山。


    風卷山林,雷池掣動,天地之間的氣勢磅礴到了極點。


    猶如堆積了千年的火山,一朝噴發,毀天滅地。


    “小友,你先離開這裏。”忘憂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


    李寒衣看著忘憂的背影,目光有所遲疑:“忘憂大師,你一個人在這裏......”


    “放心,這裏不止有我一人,還有佛陀。”忘憂雙手合十,聲音依舊淡然。


    李寒衣點了點頭,清夢劍瞬間歸鞘,眼神在雲澈身上掃了一眼,轉身便朝山林之外掠去。


    “想走,走得了嗎?”雲澈凝起了眼神,手掌微微一翻。


    萬裏穹蒼瞬間朝李寒衣傾覆而下。


    “當~~~~~~”


    般若心鍾上觸蒼天,下震山川,將那翻天一擊直接擋了下來。


    欲問金色的銅鍾有多高。


    隻需仰望天空。


    天有多高,銅鍾便有多高。


    “阿彌陀佛,施主修為已破天際,何苦再與凡人爭塵?”忘憂靜默地歎了口氣,聲音卻如風過幽穀,激起了萬籟之聲。


    “欲登淩霄傲蒼穹,不與螻蟻共塵生!既然目睹了這番天地,那就要成為這番天地!”雲澈仰天長笑,一掌激蕩起天地浮沉,猛然拍出。


    掌風唿嘯。


    似有萬古嘶吼。


    忘憂嘴角含笑,渾身散發著金光,猶如佛陀一般站在那裏,麵對如此嘯動天地的一擊,他並未任何的動作,隻是靜靜地佇立。


    唯有一座古樸的金色銅鍾從天而降,將他環繞在其中。


    掌氣再與銅鍾相撞。


    可這次,卻沒有了驚天動地的鍾響之聲,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鏡子一般清脆的碎裂之聲。


    天地如鏡,在這一掌之下,絲絲碎裂,滿是裂紋。


    連帶著那無堅不摧的般若心鍾,也如同白紙一般,被徹底的撕成了碎片。


    忘憂看著如此恐怖的一掌,心中猛然一驚,暗道:不愧是天外仙人,一品之上的絕世強者。但不管再如何絕世的仙人,他都一定要將其擋住!


    般若心鍾沒用,那就以攻對攻!


    世人隻知忘憂和尚是天下第一的禪宗大師,般若心鍾無人可破,但殊不知他的掌法亦是無堅不摧,剛猛霸道。


    誰人年輕時都有過縱橫江湖,揚鞭策馬的美夢,他這個已經老去的和尚曾經也有。因此他曾經特地修了一門舉世無雙的外家拳法,想著憑此遊盡江湖,傳遍佛法,可當時天下之大,卻沒有人敢欺負他這個自大梵音東遊的和尚,故而他的拳法一直沒有施展的機會。


    現在是這個機會了。


    忘憂枯瘦的身體慢慢散發著羅漢金光,整個就好像閉眼羅漢矗立在那裏,讓天地碎裂的掌法傾覆而來,他卻沒有任何的動作。


    然而忽然。


    他睜開了眼睛,金色的火焰從他的眼眸瞬間燃遍全身,凝聚在拳頭之上。


    蒼老幹瘦的拳頭如同小太陽一般光芒萬丈。


    然後,忘憂揮出了一拳。


    “燼滅!”蒼老的聲音中帶著無窮無盡的殺意,就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徹底碾成粉末,燒成灰燼。


    一拳燼滅,洞穿時空。


    那破碎天地的狂肆掌氣忽然就止在了原地,不再前行。


    “一個初境的老和尚,竟然還有這般手段,看來是我小瞧你了。”雲澈挑了挑眉,對著忘憂猛然拂袖。


    八方風雨,雷雲掣動。


    全部朝著忘憂砸去。


    排山倒海的氣勢,讓原本僵持著的一拳一掌開始挪移。


    忘憂一邊的天地再次出現鏡子般的破碎之聲,甚至連他的僧袍邊角也出現了碎裂。


    然而雲澈隻是冷眼皮瞥了忘憂一眼,便沒有再理會。


    他的眼裏從始至終都隻有一人。


    雪月劍仙李寒衣。


    當然,卻不是因為她本人。


    而是因為她身後的劍仙李當歸。


    暗河這一路上追殺雪月城弟子的原因便是如此,不是為了什麽天啟城的皇位,也不是為了暗河所謂的彼岸,而是誅殺四境以外唯一能夠成為他對手的人。


    隻要將李當歸扼殺在搖籃裏,便再沒有人阻礙他垂釣人間氣運,到時候不管是所謂的皇朝,還是頂級的世家,都不足為懼,翻手可滅!


    雲澈緩緩轉頭,將目光鎖定在了遠方那道白色的身影上,嘴角勾出一抹完美的弧度。


    “找到你了。”


    話音剛落,身影便瞬間化成了白光,消失在忘憂身前。


    也就在這個時候。


    蒼穹之下忽然傳出一道有如白雲般飄渺出塵的聲音。


    “一成一敗,謂之一劫。自此天地已前,則有無量劫矣。”


    伴隨著這個聲音。


    有一道劍光自天地之前誕生,穿越了無窮的時間長河,劃破了現世的蒼穹宇宙,這開天辟地,分割陰陽混沌的一劍,將仙人雲澈的那一掌徹底分成了兩半。


    “忘憂大師,久違了!”天空中緩緩浮現出一個紫色身影,手中拿著一柄符光閃耀的寶劍,正是青城山的道劍仙趙玉真。


    忘憂雙手合十,對著空中的趙玉真拈花一笑:“確實久違了!”


    說完,他輕輕轉過頭,將目光望向了遠處的李寒衣,不過他卻沒有前去幫忙,隻是靜靜地看著。


    趙玉真頷首一笑,也將目光看向了遠處,同忘憂一樣,他也隻是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動作。


    隻見一道白光閃過。


    仙人雲澈一眨眼便出現在了李寒衣的身前,他輕輕抬起手,那根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的手指,直接點向了李寒衣的眉心。


    然而此時,卻有一拳西來,迎上了那根完美無瑕的手指。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拳。


    內法垂天,拳勢海運,連綿不絕,無始無終。


    便是這世間最為絕世的拳法,由酒仙百裏東君所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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