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傻了嗎?快動手!”


    手持戟矛的士兵們身後,一個身穿筩袖鎧佩戴著校尉幡的軍官冷冷的用楚地的方言催促著。


    一名騎弩手抬起手臂,微微側了下頭。


    望山的空缺裏,亭長滿是汗水和血汙的臉近在咫尺。


    布滿老繭的手指扣動弩機,通體黝黑的弩臂上,一支三寸長的三棱弩箭應弦而發。


    掠過士兵們的玄鐵魚鱗甲時,勁氣急速地滑過冰冷的金屬表麵,呲呲的激起一團光霧。


    亭長身上好幾處受了傷,雖然不是致命傷,但傷口還在不斷的流血。


    他已經筋疲力竭了,幹渴的嘴唇和喉嚨裏像是起了一團火。


    可這團火卻暖不了愈來愈冰冷的身體,這種冰冷讓他感覺自己的手臂都要被凍僵。


    拿不住刀了,歲月不饒人啊,換成二十年前,從辰時戰到黃昏都不在話下。


    而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卻突然間讓他心底燃起了一團火。


    仿佛喝下了一杯烈酒由內到外的炸裂開的熱。


    是的,每次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他都不由自主的收緊全身所有的皮肉。


    然後會下意識的不停打噴嚏,最後血液流動加快,一股子熱氣走遍全身。


    所有的筋骨都放鬆開來,就不再懼怕這種聲音了。


    十年來,他做了很多次被這種聲音追逐的惡夢。


    今天真真切切的聽到從這些玄甲士兵的身後,從矛尖戟陣後,嘶嘶的把空氣劈開一條路的聲音。


    亭長意識到,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不想麵對,可真的要來了,想躲也躲不開!


    他努力的挺直了身軀,雙臂垂下,刀尖朝下,刃上的血緩慢地滴落下來。


    不出十步遠,騎弩的力道,把一整支弩箭幾乎全部沒入了亭長的胸膛。


    亞麻的軟甲在鐵製的三棱箭頭麵前,和紙一樣。


    箭頭撞開了皮膚,撕開了肌肉,截斷了每一根阻擋它的筋膜,還把一根胸骨捶的粉碎。


    最後,箭頭找到了自己的終極目標,那顆跳動著的紅色的心髒,一頭紮了進去。


    亭長的身體急速的抖動了一下,一股子熱流迫不及待的從某個角落裏噴薄而出。


    就好像冬天從雪地裏迴來,一下子跳進盛滿熱水的大木盆裏的感覺。


    他全身激靈了一下,臉上的肉抽動著。


    這種燥熱馬上就被如雪崩壓頂般來臨的寒冷驅散了。


    冷,冷的想喊叫都喊不出來。


    是那種悶厥無比的難受,他丟下刀,用手去拉拽胸膛上的那支弩箭。


    但,一切都是徒勞的。


    亭長的身體慢慢僵硬的時候,他想大聲喊出來。


    嘴,大張著,可聲音都被裹挾進了喉嚨裏湧出的咕咕血液裏。


    那些接踵而來刺入他身體的冰冷的矛尖和戟刃,已經絲毫不能再添加什麽疼痛和寒冷了。


    沉悶的刺破皮膚的撕裂聲已經毫無意義。


    亭長合上了嘴,垂下頭眼睛大瞪著看著胸前微微抖動的槊矛瓔珞。


    解脫了,戰士,死在槊矛上比老死在床板上,要痛快的多。


    亭長最後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場景,是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他獨自立在屍疊橫亙的原野上。


    碎裂的軍旗和支離的盔甲放眼俯拾皆是。


    他手裏的環首刀也斷成了兩截。


    困,亭長疲憊的閉上眼,躺在濕漉漉的被血浸透了的泥土裏,閉上眼,睡了。


    殺戮的想法很刺激人,啟動的那一刻也很刺激人。


    殺戮的過程不管使用的是什麽工具,都會有一種快感貫穿其中。


    罪犯殺戮是因為貪欲。


    士兵殺戮是因為使命。


    雖然結果都是相同的,但是能否節製決定了罪犯和士兵的差別。


    罪犯控製不了殺戮的開啟和結束,而士兵是被訓練出的殺戮工具,開啟和關閉是可控製的。


    這些不屬於虞國的士兵們,今夜得到的命令就是守在這條官道的蒲林亭,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兩個。


    天明雞叫時就可以撤退到約好的地點和其他部隊匯合。


    所以他們不管你來的是誰,士兵也好,百姓也好,官吏也好,不留活口的殺戮是他們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亭父死的也不窩囊,渾渾噩噩的老鰥夫混日子等死罷了,早死一天早托生。


    亭長是死得其所,當年沒死在戰場上那是幸運。


    退伍迴了家吃的還是國家的飯拿的國家的俸祿。


    死在敵國士兵的刀箭下,還向後方的糧隊傳遞了信號,掩護了年輕的求盜,死的值了。


    李德緣站在官道旁的土丘上,隱隱地似乎聽到了前麵廝殺格鬥的聲響。


    但聽得不是很真切,向前走了幾步,想聽的仔細些,但卻什麽也聽不到了。


    他心裏一沉。


    他現在不能為亭長他們的生死分心,兩千多人和一萬斛軍糧的安危,需要他全神貫注的去衛護。


    雖然他意識到亭長三個人兇多吉少,下命令的那一刻望著亭長斑白的鬢發,還有一絲的擔憂,但這種憐惜轉瞬即逝。


    一天之內他麵對了太多的死亡,眼下的情勢不容他有憐憫之心。


    方才鳴鏑一升空,李德緣就下令按他構想的計劃行動了。


    兩隊士兵被派出沿著官道兩側向前搜索前進。


    任務隻有一個,遇敵後稍事抵抗迅速撤入叢林,待火箭升空後再殺出。


    而僧人和餘下的士兵們護送著民夫和糧隊,撤到左近的山丘上。


    人群唿啦啦地跑下官道,很快牛車在坡下圍成半環形。


    而兩百多兵士的盾牌在牛車的外圍已經鎖成盾陣。


    盾陣後弓上弦,刀出鞘,一丈嚐的槊矛那一尺半長的銳刺齊刷刷的伸出盾陣。


    沒經過一年二次軍事訓練的民夫和挑擔都撤到山丘背後,由皂隸們帶領。


    而那些服過兵役和受過征召訓練的,則就地取材,找到什麽就用什麽當武器。


    最簡單的莫過於砍些小臂粗細的毛竹削出個尖,成堆的擺放在牛車後,供投槍手使用。


    做過牧羊人的幹脆解下腰帶或是綁腿,撿些石頭蛋子,準備做投石手。


    一隊民夫正在把一捆捆的新鮮茅草堆放在官道和山丘間的空地上。


    這裏地勢平坦,雜草叢生,堆上成捆的草一點也不起眼。


    幾名僧人往草捆上澆火油,這些用來趕夜路照明用的火油派上新的用場了。


    盾陣兩丈遠的地方,也開挖了一條淺溝,鋪上了略幹些的茅草,也淋上了火油。


    所有這些工作不過一柱香的工夫都準備停當。


    所有人都看著西南蒲林亭的方向,沒有人說話。


    連被解下趕到山坡背後的牛似乎也意識到了危險的臨近,也停止了反芻,臥在那裏一動不動。


    又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西南方毫無動靜。


    此時派出去搜索的士兵們也迴來了,帶迴來了五具屍體和一個半死的人。


    含玉亭的亭長和亭父,蒲林亭的三名官吏。


    冰冷僵硬的屍體上血跡已經幹涸。


    而那肩上中箭的求盜精神萎靡的蜷縮在地上,嘴裏喃喃自語著。


    隊正稟報說沒發現敵軍的蹤跡,隻撿迴了十幾隻箭矢和兩支被砍掉的槊尖。


    大家都鬆了口氣,李德緣卻下令嚴加戒備不得放鬆。


    他正在詢問活下來的求盜遇襲時的情景,擔任了望的十九郎卻陡然失聲喊了起來:“快看!起火了!”


    李德緣聞聲立起身來,攏目一望。


    黑夜未盡,寅時未到,西南方紅彤彤的一片,映紅了天際。


    確實是火,是大火,煙焰侵天!


    那是長山縣的方向,這一定是長山縣起了火!


    看這火勢,一準是成片的民房一起燃燒才會把半個天空都映紅了。


    李德緣皺著眉頭,他判斷,如果求盜的話屬實的話,襲擊他們的是穿著兵甲的人。


    那這些士兵們一定是作為攻擊長山縣的部隊的前衛的。


    蒲林亭距離長山縣十來裏地,這夥人的任務就是攻殺這裏的官吏和阻擊由東而來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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