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嶽華山,素以“奇險”聞名於世,由此人跡罕至、意境天然,成為道家修行之人的理想棲身之所。


    但同時,對於後周統治者而言,華山坐落於西北、鉗住晉豫,儼然是西北與中原地區的門戶,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在雲霧縹緲、蒼山盤踞的幽靜之處,不知道隱藏多少神鬼異類,塞外的風塵,被黃河泥沙裹挾著,悄然彌漫在西嶽山脈,陰風陣陣、毒蛇瘴癘隱身其中,能夠安居於此,是需要一些定力的。


    雲台觀中,範質虔誠地、哀求地,麵向陳摶長跪不起,一國宰相,感覺自己如同江湖浪子,在萬頃波濤之中,隱身在一葉小舟之上,近在咫尺就是岸邊,隻盼望岸上的人能夠伸手,拉自己一把。


    陳摶掃了一眼精致昂貴的禮盒,手卻伸向了殘破陳舊的茶壺,他自顧自地倒滿自己的茶杯,安靜地呷了一小口。


    “範丞相,何必如此執著,何必強人所難。”


    “範質為天下計,未曾有絲毫私心,天師既為修行之人,難道不可憐天下蒼生。”


    “在範丞相看來,天下蒼生,僅僅是維係於皇帝一人身上嗎?”


    範質愕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陳摶,反問道:“難道,不是如此?”


    “三皇開天,五帝治世,古往今來,帝王何其多也?商周、先秦、兩漢,帝星時隱時現、時耀時衰,唯有滿天星辰亙古不變,天下大勢、分合交替,唯有大周是例外嗎?”


    “天師……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上天要放棄大周?這,這。”


    “你是想說,這是大不敬之言,對嗎?我乃野隱道人,若皇帝要治我的罪,自然是無法躲過去的,若是躲了,便是違悖天下大勢。”


    “天師誤會了,皇帝對天師敬重有加、信賴有加,豈會問罪?範質隻是不信,上天會放棄大周!”


    陳摶伸手,將範質扶起來,指了指茶碗道:“水盈則溢,這道理,丞相應該懂得。”


    “天師請進一步明示。”


    “人生在世,功德、作惡、福禍、成敗皆為定數,這些可視為‘業’,業滿了,人生自然無法把握。”


    “大周皇帝,實為有德之人,胸懷平定天下大誌,傾盡全力去掃平亂世,然而,太急功近利了,短短數年,他的‘業’早已超出往日帝王。”


    “福業且不論,自皇帝登基,所造殺業能否計數?我不妨把話說的再明白一些,一個人,一生吃多少飯、走多少路,都是上天注定的。”


    “殺業源自皇權,皇權乃是天授,天授自然天收,你所擔憂的皇帝壽命不長,實則是最好的結果!”


    “壽終業盡,起碼還可以保留皇帝一生征戰治理的功績,若是皇帝長壽、業報反噬,那麵臨的結果,便是大周傾覆!”


    “秦始皇嬴政壽命終結,而他的功績仍被後世敬仰,玄宗李隆基雖僥幸於馬嵬坡留命,可大唐根基破壞殆盡!”


    範質聽完,無力地癱坐在席子上,兩眼空洞,淚如泉湧。


    “難道,難道,皇帝終究無法躲過這一劫……”


    陳摶默然,轉身將裝著國禮的紫檀木匣打開,裏麵道袍一套、書信一封。


    那道袍以頂級蠶絲為原料,紫色浸染、華貴無比,穿針引線,呈現黃、青、黑、赤、白五色的圖案,祥雲、龍馬、如意、八卦,尤其袍袖邊緣密密麻麻皆為龍鱗,身著之後,如騰雲駕霧、禦風而行。一條束腰帶,純白如玉,上麵鑲嵌九顆碩大的夜明珠,代表三清九重天。


    陳摶歎口氣,這哪裏是什麽道袍,分明是一件囚服。他拿起書信,信封寫到“東京開封府禦書房”“華山雲台觀”“希夷道聖陳摶天師親啟”等字樣,陳摶沒有打開,而是直接交給了範質。


    “此乃無字書信。”


    “啊……天師怎知?”


    “你若不信,不妨一看。”


    範質將信將疑,哆嗦著拆開書信,果然,裏麵一張白紙,連個墨點都沒有。可細看之下,能夠發現信紙的末端,有反複摩挲、壓過的痕跡,不難推測,病重的郭榮在提筆寫信時,曾經躊躇反複、猶豫不決,似乎不知道該寫點什麽,最終仍未落筆,隻是將白紙塞到了信封當中。


    “陛下呀,陛下!”範質捧著空無一字的白紙,對著屋外下跪和痛哭起來。


    他哭的不止是大周皇帝,還是自己信任、忠心的人,內心湧動出的情緒,已經從擔憂轉變為哀憐。


    “即便如此,也請天師一同迴轉汴梁,主持大局。”


    陳摶苦笑:“我乃閑雲野鶴之人,遠離廟堂之高,不懂權謀製衡,去了又能怎樣?話雖如此,範丞相,我與皇帝也算有些緣分,可以盡人事。”


    範質眼神中猛然激活一絲希望之光,他擦幹眼淚,激動地看著陳摶。


    “四年前(顯德三年),我受召見時,曾勸慰皇帝修生養息,暫緩對江南的戰事,如果皇帝能夠等待三年,或許能換來三十年的光陰,隻可惜……迴來之後,我采集多種材料,為皇帝煉製丹藥,你可以拿迴去。”


    “天師煉丹,定然有起死迴生、白骨生肌的功效!”


    “不敢當,可以盡人事,但遵知天命。”


    “天師,丹藥在何處?”


    “丞相隨我來,還缺一把火。”


    陳摶說著,從紫檀木匣中拿起紫色道袍,飄然向後堂走去,範質緊緊跟上,一前一後來到巨大的銅鑄丹爐前麵,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沁人藥香。


    與丹爐不匹配的是,下麵放著一個很小的銅盆,裏麵的炭火很弱,幾乎要滅掉了。


    “這枚丹藥,必須以慢火煉製,以對衝皇帝的急迫。”陳摶歎口氣說,“已經煉製四年了。”


    範質驚訝,同時也感激,原來陳天師從未忘記皇帝。


    “現在,這最後一把火,就由皇帝點燃吧!”


    說著,將禦賜的道袍扔到了銅盆上,轉瞬之間,名貴蠶絲織成的道袍就被火焰吞噬,紫色光芒包裹了整個丹爐!


    然而,僅僅是一團烈火,轉眼即逝,也正因為這一團猛火,丹爐之內似乎沸騰起來,一股股五顏六色的氣體從中噴薄而出。


    片刻,煙霧退去,陳摶手捧木盒、一躍而上,立在丹爐之上,一股暖氣輕輕上升,托起一顆金色丹藥,仿佛有生命一般,慢慢飛到了陳摶眼前。


    陳摶不敢怠慢,將木盒放在金色丹藥的下麵,讓它自行落入。


    “範丞相,帶著丹藥,趕緊迴轉汴梁去吧!”


    “範質叩謝天師!”


    陳摶輕輕將範質扶起來,隻是說道:“盡人事,遵天命。”


    “有了天師的丹藥,皇帝必然能夠好起來!大周幸甚!天下幸甚!”


    陳摶沒有迴答,隻是輕輕歎口氣。


    臨行之時,範質再度邀請,陳摶卻說道:“丞相離去,小道也要去雲遊,這雲台觀,怕是要荒廢了。”


    “難道……”


    “丞相不要妄自猜測,前路艱辛,小道再送丞相一句話:勿以善小而不為。”


    這是劉備訓誡劉禪的話,從陳摶口中說出,定然有深意。


    範質想要再問,陳摶已然準備關上大門,聲音洪亮、餘音嫋嫋,迴蕩在山穀雲巔。


    “丞相切記,勿以善小而不為,此乃命理天數!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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