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七月,牛曉貴佝僂著身子,在淮南火車站出口處,他伸著脖子朝裏看,中午的太陽很大,牛曉貴旁邊蹲著一人,光著膀子,下麵一條長褲,留著長發,嘴裏叼著一根煙。


    他對牛曉貴說:“老叔別看了,剛才火車站通知延遲一個小時到站,過來坐坐。”


    牛曉貴說:“小炸,你聽錯了通知沒有?”那個青年叼著煙說:“老叔,我怎麽會聽錯,快過來坐。”


    牛曉貴說:“這火車站太不靠譜了,說十一點到,現在都下午一點半了。”這個叫炸子的人是王炸,他兩年前退伍的。在公社裏做一個跑腿的,今天開著公社的吉普車和牛曉貴一起到火車站接牛碩。


    快到下午兩點鍾時,站裏傳來火車汽笛的鳴聲,王炸一骨碌爬起來,對牛曉貴說:“老叔到了,我們去接牛哥。”


    到了檢票口,王炸走過去問檢票員,檢票員說來的是廣東方向的火車。


    兩人在檢票口等了一會兒,見到牛碩從站內出來。


    牛曉貴看牛碩沒什麽變化,除了腮幫上長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時沒啥兩樣。


    牛碩看牛曉貴變化有些厲害,駝背更加厲害,頭發白了大半,眼睛比以前渾濁了許多。


    牛碩有些感慨,自己參軍入伍一下就過去了四年,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王炸對牛碩說:“牛哥迴來了?”


    牛碩看著王炸嘴裏叼著煙說:“你小子現在煙不離手了啊!”王炸說:“還不是在部隊學的,在部隊啥子都沒有學,就學了抽煙。”


    牛曉貴對牛碩說:“吃了沒有?”牛碩說:“吃了,在火車上吃的,”王炸嚷著說:“我操,火車上吃都是糟心飯,我們去吃牛肉湯去,我請客。”牛碩笑著說:“這兩年發財了?”


    王炸說:“瞎胡鬧,在公社當跑腿的,怎麽發財,混個肚子舒服。”


    王炸提牛碩的行李往外走,牛曉貴嗬嗬的看著孫子,心裏頗欣慰。


    一直以來,牛碩像一根線牽著他,如今牛碩長大了,這根繩子該斷了。


    三年前牛曉貴,突然有了一點想遠遊的念頭,他想把自己幼年、少年、青年、壯年走過的路再走一遍,劉和、明山寺老和尚、馬修、老魏夢裏都來找他,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


    另外他還想去找母親史小蘭,以前他想問史小蘭為什麽和別人走了,不帶著他,經曆了許多事情後,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現在,他隻想見見母親,問問她,媽,你想我了沒有。


    三人在火車站旁邊吃了牛肉麵,王炸一路開著吉普車奔到村裏,把牛碩的行李往地上一丟,和牛曉貴、牛碩打了招唿,又一溜煙開迴公社。村裏人見到牛碩迴來了,紛紛打招唿,牛碩一一應酬。


    家裏也沒啥大變化,隻是房子舊了一些,院裏的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


    晚上,爺倆吃完飯,坐在堂屋裏,牛曉貴問牛碩迴來後有什麽打算。


    一九七八年,國家恢複高考,同時各地的中專考試也恢複正常,牛碩在部隊天天看報紙,這些一清二楚。


    牛碩說:“家裏沒有門路,那我就參加中考吧!”


    牛曉貴說:“以前叫你考你不考,現在怎麽又考了?”


    牛碩說:“現在政策變了,不讀書不行,中考和高考都是相對公平的選擇。我在部隊攢了兩百多塊錢,夠上學用了。”


    牛曉貴說:“那好,一切聽你的,九月份就報名,你要從初一學起嗎?”


    牛碩說:“我從初三上,初一上還要上三年,浪費時間,我基礎好,底子厚,這些年,我一直讀書看報,不會差的。”


    牛曉貴說:“明天我去打聽打聽,鎮上中學什麽時候初三開課,聽說初三都是提前開學的。”


    牛碩說:“我自己去吧!也認識一下老師。”


    牛曉貴覺得有道理,點點頭同意。


    牛曉貴到學校打聽,鎮上原來沒有中學,去年才開的中學,老師大多都是從外地來的,也有本地的老師,很少。學校離家不遠大概有五六裏地,


    到了學校一問,才知道八月一號開學,現在,學校裏除了一個看門的大爺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學校的房子很破。和原來的小學差不多,牛碩想去看看小學的老師,但是覺得自己當了幾年的兵,混的不怎麽樣,去的丟人,就打消了心裏的念頭。


    鎮上中學在八月一號開學了,天氣賊熱,牛碩背著行李到學校報名,交了報名費。


    進班一看,許多人都認識,有的還是原來中學時的同學,大家經過一番社會的教訓,最後又來到了讀書這條路上。


    同學相見,也倒很親熱。還有一部分年齡很小的學生,所謂的小,是相對牛碩他們這樣的大齡學生,是今年才讀完初二,上初三的學生。


    大家把行李放到教室裏,顯得擁擠的教室十分雜亂。


    班主任是一個快四十的中年男人,帶著厚厚的眼鏡,繃著一張陰沉的臉,他緩緩地走進教室,雙手撐在講台上,掃視了一下講台下。見到教室裏堆得亂七八糟的各種行李,皺起了眉頭。


    老師走下講台,看看地上的被子鋪蓋、成捆子的衣服,裝著饅頭的袋子和醃的黃黃的鹹菜。


    又上了講台,四下看看,看到了牛碩,老師指著牛碩說:“那位同學,你叫什麽?”


    牛碩見到老師指著自己,連忙站起來說:“我叫牛碩。”


    老師說:“以後你就當班長了。”


    然後說:“今天上午不上課,大家把行李床鋪整理好了。”


    大家到了宿舍。男同學一個大房間在左邊,女同學一個大房間在校園的南邊,還有一個小房間歸班長住,宿舍裏沒有床,大家全部打地鋪。


    後來複習的人多了許多,實在沒地方,牛碩的房間進去兩人。


    宿舍分過,大家一齊到不遠處生產隊放麥秸稈的地方,一抱一抱的把麥秸抱迴來打地鋪。男同學宿舍裏,為爭地方,還吵了架。


    小房間裏,由於牛碩是班長,大家自動把好位置讓給了他。


    下午上課,老師點名,大家都互相認識。


    到吃晚飯時,大家就熟悉了,其中有一個人,叫王傑,牛碩上初一時,他就上初三,現在還是讀初三,牛碩覺得他應該讀了七八年的初三了。人家問他年齡,他含含糊糊的,不講給大家聽。現在也來跟著來複習。


    另一個長得瘦瘦氣氣的小夥子,他腰裏紮一根皮帶,是一個長得挺帥的小夥子,叫王夏。


    晚上宿舍裏很熱,到處是蚊子,大家鑽進被下麵。


    由於是開學第一天,都興奮得睡不著。於是談各人複習的目的。


    王傑說:“他本不想來再複習了,都是結過婚的人,還有兩孩子,上個什麽學?可看到當官的好處,就一定要上學,考個中專技校也分配個工作。


    王夏說:他家是當幹部的,本不想來複習,是父親逼來的;不過來也好,他追的一個小姑娘也來複習了,這大半年時間,戀愛一定要談成,上學是次要的。


    最後輪到牛碩,牛碩說他當兵迴來,家裏沒有門路,沒有辦法,才來複習。


    說完這些話,天晚了,雖然很熱,還有蚊子,大家還是進入了夢鄉。


    這所中學的所在的位置在鎮子的南麵,學校沒有院牆,四下裏什麽都沒有,東邊是水稻田,裏麵種著水稻,,南邊是條小河。西邊北邊是鎮子。


    開學頭一天,“當當”一陣鍾響,教室安靜下來。


    老師從外邊走上講台。


    老師叫張大民,四十多歲,一臉胡子,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愛挖苦人,最喜歡冷嘲笑熱諷。


    他走上講台,沒有說話,先用兩隻小眼睛仔仔細細打量講台下麵的同學。


    當他看到前排坐去年沒考上的學生,便點點頭,嘿嘿地一笑,道: “嗯、不錯,又來了,老熟人了,炸了一遍的油條又來一遍,吃著焦脆,多炸幾遍更香。


    雖然他說的是去年的留級生,全體學生都踉著遭殃。


    張大民拿出花名冊點名,每點一個名,同學答一聲“到”,張大民就點一下頭。點完名,張大民才開始講課,他先從文言文講起。


    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字:《出師表》。這時王傑提意見,說沒有課本,沒有複習資料。


    張大民發了火,大吼道:“那你們怎麽不帶?”教室馬上安靜下來。


    張大民拖著長音把《出師表》讀完的時候,教室後邊傳來打唿嚕聲音。張大民不講了,順著聲找過去。大家的眼睛都跟著他的目光走,發現坐在後邊的一個同學睡著了。大家以為張大民又要發火。


    張大民卻悄然站在他跟前,看著他睡,不一會兒,那位同學猛然驚醒,瞪著惺忪的眼睛四下看著,突然看見張大民就站在眼前,用一雙小眼睛,盯著自己,身子一哆嗦。


    他看著張大民,又害怕又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說什麽好。張大民彎腰,竟安慰他:“睡吧!睡吧!好好睡。明年再來接著睡,花錢買一張床,挺不錯的。”


    接著,張大民一挺身,又走上講台,對大家說:“我講課就是催眠曲子是不是?以後大家失眠就來找我,當然,前提要交學費,還要浪費時間。今天不講了,讓你們好好睡。”


    說完,把教案課本夾在胳肢窩下,氣衝衝走了。


    開學第一課就這樣過去了。


    教室炸了窩。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的。牛碩站起來維持秩序,沒一個人聽,大家亂糟糟的。


    這時,牛碩發現,亂哄哄的教室裏,有一個人仿佛置身事外,趴在桌子上認真看書。她是個女生,有二十歲左右,剪發頭,看著眼前的書,細聲誦讀課文。牛碩不禁敬佩,這一個是來學習的。


    中午吃飯時,王傑情緒很不好,從家中帶來的饃袋裏掏出一個窩窩頭,又從瓶子裏倒出幾疙瘩鹹菜,慢慢地啃著。


    到了傍晚,王傑在宿舍裏.趴在地鋪上,讀今天新學習的課文《出師表》。


    旁邊,伏著身子寫情書的王夏生氣了,王夏說:“王傑,別他媽在這裏假學習,外邊那樣大的地方不去,非要和我爭地方,我可正寫情書呢!”王傑說:“你寫你的,我讀我的,我又沒拿著你的手,不讓你寫。”


    王夏說:“你這樣讀書,我怎麽靜下心來?”


    牛碩覺得寢室不能待,也不勸勸他們,拿起書走出宿舍,到外邊背書,牛碩信步走向學校南邊的小河邊。


    落日將盡,餘暉灑在一道細流上,小河被晚霞染得金燦燦的。


    遠處河灘上,有一農家孩子在河裏往上撈水草,把這些水草攤在地上,有一大片水草已經曬幹了。牛碩想著自己二十多歲的年紀,還和這幫人鬼混,實在沒有意思。


    可想想又沒有別的出路,心裏隻有歎息,便漫無目地走。


    走到緩坡下麵,見到課堂裏,印象深刻的那個女孩,坐在一處緩坡下背書,背的正是《出師表》。


    牛碩便走過去,打一聲招唿。


    她身材高挑,皮膚白淨,夕陽裏,臉龐微紅,十分耐看。


    她見到牛碩和她打招唿,她也主動站起來,向牛碩點點頭。


    牛碩看她褲子上到處是補丁,身上的衣服洗的發白,知道她家裏生活條件一定不好。


    牛碩說:“你今天課堂表現不錯,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起哄瞎胡鬧。”


    她說:“家中困難,爹有病,下麵有幾個弟弟妹妹,能來上學已經是萬幸了,怎麽有時間做其他的事情,”牛碩歎息一聲,說:“不容易啊。”


    她看牛碩一眼,說:“現在好多了,以前家裏更不容易。記得有一年,我才十三歲,跟爹到大同買魚,夜裏一點就出發,走到中午才到,賣掉還走迴來,連續幹了有一個多月。”


    聽了她的話,牛碩默默點頭,似乎突然明白了許多道理。


    晚上迴到宿舍,王傑不再讀書,趴在被子上睡著了,王夏仔細地看自己寫的情書。


    牛碩想了想,覺得自己要振作起來,不能這樣頹廢下去。悄悄整理著東西。


    王夏現在不看寫的情書了,在看一本破書,邊看嘴角還掛著笑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往事塵埃中的故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修仙蟲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修仙蟲子並收藏往事塵埃中的故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