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奔流的洪水中大群的黑影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們無一例外地身披漆黑的風氅,手提鏽跡斑斑的武器。


    關西支部的老人們麵不改色,他們點燃用舊報紙卷起來的煙草叼在嘴裏,擰著眉脫下神官的白色法衣,法衣下麵穿著陳舊卻明顯保養不錯的黑色西裝。


    他們坐在各自的座駕中低聲交談,轉瞬間蒼白的細鱗就已經遍及老人們的臉頰。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角落裏家族一直豢養著這樣一批惡鬼,他們年輕的時候是最優秀的斬鬼人,身上都背負著由猛鬼眾種下的血海深仇,有些被屠戮了父母,有些被奪走了孩子,還有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注射進化藥進而無法逆轉地成為死侍最終甚至不得不親手刺穿愛人的心髒。


    他們的仇恨像是火一樣旺盛的燃燒著,對猛鬼眾的仇恨、對惡鬼們的仇恨、對神的仇恨,以及對延續在自己血管中流淌在家族基因裏那些綿延亙古的詛咒的仇恨。


    財富和權力都無法誘惑他們了,因為這些老人活在世上隻是為了等待死去,順便在這個過程中用以他們的生命為薪柴燃燒的火把所有出現在麵前的鬼燒成灰燼。


    關西支部的成立時間是在二戰之後,彼時正值日本戰敗蛇崎八家的有生力量損失慘重,當時家族裏僅剩的年輕人們聯合起來組成在整個日本範圍內追殺猛鬼眾的機構。


    而這第一批老人從戰鬥前線退役的時間大概是在二十年前。


    當時的執行局在橘政宗和犬山賀的帶領下如日中天,甚至成為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與密黨的執行部分庭抗禮的機構。


    隨著美國人對日本的半殖民行為,西方思潮在明治維新之後再一次席卷日本,人權思想隨之興起,家主們認為關西支部的殘酷風格以及不再適用於未來與惡鬼們的戰爭形勢,所以最終在橘政宗的推動下促使那些已經手握強大武裝力量的關西支部老人放棄了自己在家族裏擁有的身份和地位。


    換句話說,這些老人是今天的蛇崎八家之中僅有的、未曾被橘政宗滲透並可能掌握的武裝力量。


    從被源稚生召喚起來開始,時隔二十年再次集結的真正的關西支部就一直在養精蓄銳,此時老人們神采奕奕,一輛接著一輛雷克薩斯的車門被推開,被擦得鋥亮的黑皮鞋肆無忌憚地踩在積水中,濺起大朵的水花。


    接著八台大馬力的跑車轟鳴著並排在高架橋的盡頭,麵前就是陡峭的下坡。


    潮流一樣的黑影從夜之食原中高天原的倒影裏走出來,它們都長著一模一樣的臉,蒼白得好像永不停息的暴雨把他們的膚色都漂白了,看不到眼白,純黑的眼珠底部泛著猙獰的金色,被暴雨淋濕的長發披散著,身上赤紅色的甲胄殘缺不全,額頭上捆著朽爛的白布條。


    老人們雖然震驚卻也釋然,那些依附於夜之食原從古代活到今天的怪物們都穿著真正的赤備甲胄,是日本戰國時代武田家精英騎兵的皮甲,如今在博物館裏也看不到一套完整的赤備甲胄了,穿這些東西等若穿著古董作戰。而那些布條上則分別是龍膽、鳳凰、蜘蛛、馬頭、夜叉……


    蛇歧八家的家徽在這支由煉金僵屍組成的軍隊中聚齊了,白王的血裔們互相凝望,活人與死人也互相凝望,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始廝殺。


    忽而死寂的高架橋上響起一個接一個沉重而緩慢的鼓聲,赤備的騎士們都揚起頭,似乎被那鼓聲吸引了,重迴到生前的戰場上。


    鼓聲雜亂密集,又仿佛相互競技,最終化作潮水般的鼓點,最後連頃天之水的暴雨都在鼓聲中震動起來。


    那是老人們的心髒,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冷漠而淡然,手中正捏碎已經被按空了的玻璃針管,針管中還殘留著血一樣紅的液體。


    那是蛇崎八家仿造從猛鬼眾手中繳獲的進化藥研究出來的效力更猛但副作用也更強的龍血劇毒!


    猩紅色的進化藥被從頸動脈推入這些枯發蒼蒼的老邁男人的身體,然後沿著血管被帶入心髒,接著他們已經沉寂下來二十年的心髒就在胸前中轟然搏動起來,聲若壓過雷雨的鼓點。


    老人們緩緩仰起臉,每個人的黃金瞳都熊熊燃燒,他們如很多年前那樣將刀扛在肩上,早已佝僂的脊背像是逆轉了時光那樣變得筆挺,身上萎縮的肌肉也變得豐盈,深紅色的血脈凸起於他們的體表,像是糾結的群蛇。


    雨幕中詭異的安靜下來,已經走到坡道盡頭的死侍們身上忽然騰起黑色的煙塵,它們本穿著黑色的風氅,此刻那些風氅正化作黑色的灰燼。


    紛飛的黑色灰燼中那些握著武器的手幹枯而蒼白,生有鋒利的爪,黑色的軍隊中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了金色的瞳孔,瞳光像是飄忽的火焰。


    古城中還有更多的死侍在奔騰,它們沿著寬闊的神道狂奔,像是卷動的黑色潮水,又如群魔自地獄中傾巢而出。


    一團巨大的黑影振翅掀起狂亂的元素潮汐,發出金屬打磨般刺耳堅硬的吼叫,那是一隻算上長尾足足有七八米長的龍形死侍,它披掛著青白色的鱗片,人的上半身之下是緩緩扭動的有力長尾。


    天幕中那怪物的影子聖潔而邪惡,威嚴狂風般轟然壓下。


    “神的仆從,被殺死在夜之食原然後製作成屍守的王爵。”有人說。


    能夠在神代被稱作王爵的東西惟有真正的龍。


    據有些古老的文獻記載,神代和諸王時代由初代種統治的巨城的地基裏不僅僅埋葬著數以萬計的煉金屍守,君王們還會殺死那些與自己作對的逆臣,將他們的屍體製作成類似屍守的東西。


    每一頭龍屍守都是最可怕最忠誠的掠食者,它們的骨骸能夠經曆十萬年的歲月而不腐朽,在尼伯龍根的環境中這個時間隻會更長,長到幾乎永恆。它們被封禁於骨骸中的精神也不會死去,隻會在無止境的孤獨中逐漸變得瘋狂,憎恨一切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但是這一頭龍屍守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起攻擊,這意味著它的精神仍保持匪夷所思的理智。


    紫白色的閃電像是參天的樹一樣在雲層的深處開枝散葉,雷電的烈光照亮那古老的生物。


    它已經枯槁得沒有多少肌肉和組織了,人形的那一部分骨骼纖細,雖然猙獰卻有種莫名的猙獰的美,長發在蒼白色的頭骨上垂下,漫卷如蒼白的雲。


    雷光從龍屍守的肋骨和胸骨之間滲過,它的身體裏早已經沒有器官,隻有被泛著冷光的黑色死亡金屬如管道般覆蓋起來的、覆蓋纏繞每一根骨骼的神經。


    那條修長有力的長尾同樣似乎隻剩下骨骼,但表麵還覆蓋著烈光中美麗妖豔的白鱗,纖細曼妙,如嫋嫋婷婷的舞女。


    幾十道澎湃的殺機鎖定了緩緩振動雙翼掀起狂風和元素潮汐的龍屍守,老人們原本就不畏懼這樣的東西,注射進化藥之後劇烈的龍化讓他們更是徹底忘記恐懼為何物。


    曾在幾十年前飽飲龍血的煉金古刀一柄接著一柄的醒來,在這些體表蒸騰著熱氣的老人們肩上顫抖。


    可那條有著赫赫威嚴似乎舉手投足間便能摧毀一切的龍屍守並不憤怒。


    相反,它緩緩落在獰亮的車燈光柱中,直立之後高達三米的身軀如被笛聲操控的眼鏡蛇那樣婀娜地搖擺起來,最終輕輕匍匐下來,手掌和額頭都貼著粗糙的柏油路麵。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但立刻就有轟然的雷鳴從他們的身後響起來!


    那並非雷霆,而是以一己之力便壓過了所有人的偉大心跳!


    同一時間有巨大的風聲從與雷鳴同源的地方響起,那可怕的風聲中分明是有某個東西在唿吸!


    老人們互相對視,隻看到每一個同伴的眼睛都成了龍的眼睛,黃金的瞳孔中充斥著對一切的漠然,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蒼白色的枯槁赤備們忽然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這條坡道的正下方,它們仰起頭來,腐朽如僵屍的麵頰上蒼白色的鱗片橫生,接著這些東西也像是龍屍守那樣匍匐下來。


    惡鬼們不會跪拜從人間來的後代,隻會向新生的王屈膝。


    一半的老人將長刀指向他們身後正在運轉進行換血的醫療艙,另一半老人則叼著煙卷俯瞰古代的惡鬼。


    他們同時舉著長刀,動作整齊劃一好像這是一場滅國的戰爭。


    另一隻龍屍守撥開雲層重重地落在老人們之間,它甚至完全沒有流露出對活人的憤怒和憎恨,隻是在嗓子裏低吼著凝望橘政宗的方向。


    站在它麵前的那個老人拔出口徑巨大的改裝版左輪,槍口噴吐出衝天的烈焰,雷霆似的轟響震散周圍的雨幕,那發巨大的彈丸嵌入完全沒有防備的龍屍守眉心,它被慣性帶得仰頭望向天空。


    龍騎兵重新低下頭,空洞的瞳孔中映出手中左輪仍在冒煙的獵人。


    長刀出鞘帶著熾熱的旋風斬向龍屍守,可那把刀剛剛舉起,老人就已經被掐住了咽喉。


    他被強化過的喉骨發出碎裂的巨響,龍屍守從雙目中噴吐憤怒,它的利爪緩緩用力,幾乎就要把他殺死。


    可風嘯聲再次響起,這死去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的怪物從牙縫中噴出嘶吼,一把將老人丟出去十幾米的距離,重重地匍匐在地麵。


    整個世界都在隨著那蘇醒的東西一起唿吸,醫療艙的縫隙中濃鬱的血色整齊蔓延出來,那些氣體隨著風聲一吸一張,在幾秒鍾內從醫療艙的縫隙中巨量地湧出,又在幾秒鍾內被恐怖的風壓按迴那個被石英玻璃罩住的棺材!


    鱗甲崢嶸的森白色手爪刺穿了石英玻璃的罩子,每一根手指上都燃燒著白色的火焰。


    醫療艙在下一秒分崩離析,並非被摧毀,而是被某種力量或者說某種高溫焚燒成坍塌在風雨中的灰燼。


    灰燼中走出神聖猙獰的影子,他巨大而美麗,閃耀著白色的光澤,出現在黑暗遍地的尼伯龍根中甚至稱得上耀眼。


    那東西已經不能再被稱為人類了,橘政宗獲得了源稚生被聖骸寄生之後從造血幹細胞中生成的第一份胎血,他以自己的靈魂和身體繼承了……


    神的權柄。


    他的身軀不複老態,那件黑色的長風衣也在醫療艙被焚燒的時候一同化作灰燼,但灰燼下麵的卻並非人類的肌膚,而是鱗片森森的龍軀,虯結的肌肉在鱗片的下麵水波般起伏,骨骼則粗壯變形,渾身的鱗片都打開又合攏,恰如路明非或者任何一個人在龍化時會做的那樣,用這種方式來將身體裏過高的溫度分散出去。


    暴雨淋在橘政宗的身上頃刻間化作蒸汽,爆發出刺耳的哨鳴。


    腳下的地麵龜裂,橘政宗一步步走出灰燼的牢籠,他看向左右又仰望天空,這卑賤的克隆體的眼睛裏帶著些好奇,身姿卻完美得堪比黑王的造物,環顧的時候就像是一隻新生的惡魔在打量這個世界。


    僅僅是一秒鍾之後,那眼神就變了,變得貪婪而兇狠,興奮得似乎要手舞足蹈起來。


    金色灌注他的眼睛,於是眼底則仿佛流淌著熔岩。


    他重新俯仰天地,麵容冷漠卻又……


    君臨天下!


    “火。”橘政宗靜靜地站在龍屍守的麵前,用手指點在自己這僵屍的頭頂,像是神父在麵對虔誠懺悔的罪人。


    可龍屍守卻在慘嚎,光從它的頭骨裏照出來,好像那顆腦袋其實是一個水晶製作的工藝品,而裏麵放著點亮的明燈。


    接著它的身體也變得透明了,真的有火在它的身體裏燃燒,卻沒有一絲火苗溢出來。


    言靈.君焰。


    或者說,對火元素的絕對支配。


    楚子航能用“君焰”把接觸到的東西變成危險的可燃物,如今的橘政宗也能做到。


    當龍屍守身體裏所有的可燃物燃燒起來,就會像凝固汽油彈那樣爆炸,巨量的熱量在一瞬間釋放,把龍屍守的神經和仍舊依附在骨頭上的肌肉組織都剝去。


    古銅色的巨大骸骨在火焰中扭動,仿佛惡鬼在地獄的硫磺泉中痛苦掙紮。


    “你對我充滿了警惕,我的學生,可你的正義讓你不得不做出抉擇。”橘政宗麵無表情地迴看已經失去動靜的源稚生的醫療艙,緩緩地狂笑起來,


    “這就是……”


    “低賤的人類啊!”


    他張開雙翼,像是衝天而起的炮彈那樣撞碎雲層消失在夜之食原的核心。


    下一秒,所有的死侍都抬起頭,殺機如海潮般四麵八方湧向高架橋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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