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瀛接見一眾官員時,就發現這幫家夥的精神狀態都不是很好,須發淩亂,臉色晦暗,官袍上散發著泥土芬芳,伴著時不時流竄出來的汗臭。


    問過,才知這些官老爺們承受不住船隻搖晃,大多都吐了,不得已,在主大陸登岸擇地休息。


    幕天席地、潮濕悶熱、飛蛾蚊蟲,又無提前準備,連個正經的帳篷也沒有,也是可憐,不知他們這一夜是怎麽熬過來的。


    客座上,張明岡幾口涼茶點心下肚,總算舒坦了一些,眼見傳說中的海王平安無事,緊皺的眉頭也放鬆下來。


    “請恕老臣直言,葡夷反複無常,兇蠻好鬥,您......您怎可以身犯險啊,螢火與皓月,不值得,殿下萬萬不可再如此行事了。”


    “見庵公說的是,孤王謹記教誨。”


    張明岡看瀛王一臉無所謂表情,生出一種深深無力感,這特釀若是自己家孩子,幾棍子敲死他。實在是太過氣死人,做出這麽大的事,竟然連個招唿都不打。這是瞧不起誰還是看不起誰呢?


    不過想起港口裏停泊的巨艦,海麵上飄蕩的葡船殘骸,老倌不禁暗暗氣餒,廣東水師與其相比就如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下棋就要勢均力敵,一旦有人能掀桌子,這遊戲也就沒法繼續了。


    “殿下,昨夜戰果如何,可否向老臣透露一二?再有,殿下為何要同葡夷起爭執呢?老臣奉皇命巡撫地方,守土有責,不得不問。”


    朱常瀛把過往簡略講述,最後總結陳詞。


    “香山澳是我大明國土,豈容夷狄劃地自治,在我大明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孤王隻是要在此地設立市舶司,不想卻有人不服管束,聚眾作亂。


    昨夜除葡夷叛亂之外,又有許多牛鬼蛇神跳將出來,倭寇、悍匪超三百之數。更令孤王為之憤怒的,竟然在一處宅院裏發現40幾名被誘拐來的良家女子!


    我皇明治下,還有這等藏汙納垢之地,見庵公,這不應該啊!”


    在場人麵麵相覷,張明岡更是老臉微紅,握著茶杯的枯手略略顫抖,震驚之餘麵泛憤恨。


    “該殺!該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老臣一向主張對外夷嚴加約束,隻是方才就任,諸事繁雜,又有廣西峒蠻為亂,此事便耽擱下來。如今殿下驅大軍滅外夷,揚我國威,乃不世之功,老臣佩服!”


    老倌這樣說,不禁令朱常瀛心中微微亮起一盞燭火。


    張明岡言辭中雖有推脫之嫌,但聽其言觀其行,從而也能夠推斷出這位地方大員同葡夷並沒有利益牽扯,而且立場鮮明。


    對於這場衝突,老頭也給予定性,這是一場擊敗外國侵略者的正義戰爭。這就很好,令朱常瀛大為滿意。


    “見庵公謬讚了,剿滅些許外夷不當得如此誇讚。本王年輕氣盛,未曾同見庵公商議便擅自用兵,這是我的不是,一覺醒來幡然悔悟,懊惱不已,已經上奏本向父皇請罪去了,見庵公不怪罪便好。”


    張明岡眼眸精光閃過,說道,“陛下早有明旨,殿下坐鎮瀛州,鎮壓外海,有臨機專斷之權。如今外夷束手,老臣高興還來不及,何敢怪罪。老臣鬥膽猜測,殿下可是要在此地設立市舶司?”


    朱常瀛淡淡一笑,“正有此意,見庵公以為如何?”


    張明岡沒有迴答,而是轉頭看向一位綠袍官員,“伯達,你來說吧。”


    這人盎然起身,躬身施禮,“微臣香山知縣蔡善繼參見殿下,見過軍門。”


    朱常瀛指著這人笑道,“孤王知道你,你進京會試時便上疏曆陳葡夷罪行,懇請朝廷派兵驅逐葡夷,就任香山知縣之後,便頒布《條議治澳十則》嚴加約束葡夷,更隻身前來香山澳問案,懲治葡夷兇徒。不辭艱險,勇於任事,極好。”


    所謂香山縣,可略等於後世的珠海市,不談其他,這位縣太爺麵對葡夷極力維護大明權威,便值得鼓勵。


    大明官員中有這樣覺悟的,真心不多。


    “此是微臣本份,不敢當殿下誇讚。”蔡善繼拱手言道,“自葡夷竊居香山澳以來,違建房屋,私設刑堂,廣建廟宇,其僧徒走街串巷,妖言蠱惑,微臣在未中舉之前便親眼見有信徒不敬天法祖而專侍邪神,澳人但知有教不知有皇,此乃道統之爭,臣不敢不奮力。殿下方才談及市舶司,原香山澳收稅之法,為漢人治漢,夷人治夷,稅關分設。葡夷除年付500兩地租銀之外,還需年繳2萬兩為榷稅,而我海關之抽分則由榷使李鳳管轄,賬目稅款直送京師,臣不知其詳。”


    朱常瀛掃了一圈,奇怪道,“李鳳呢,怎不見人?”


    “呃,李榷使昨夜偶染風寒,臥床不能起。”張明岡難掩幸災樂禍道,“老臣恐病氣過於殿下,便將李榷使安頓在岸邊將養,待其病愈之後再來參見殿下。”


    “如此,李榷使身邊可要安排妥帖之人照看才是。”


    “請殿下放心,老臣已然安排妥當。”


    看在場人躍躍欲試之神態,朱常瀛不禁暗暗感慨,在某些方麵自己同大明官員還是可以有默契的,譬如搬倒稅監。


    這幫貨色,都睜大眼睛等著朱常瀛對李鳳下刀子呢。


    如何處置李鳳,朱常瀛還是要仔細想一想,當務之急還是要籌建市舶司,至於其他工作可以慢慢的來。


    朱常瀛點點頭,把目光再次投向蔡善繼,“你不知香山澳抽分幾何,但我卻知道,去歲,香山澳稅金3400兩解送入京。”


    “這......這絕不可能!”蔡善繼驚怒道,“近年以來,葡船漸少而我大明商船漸多,據臣所知,我大明商船借由香山澳出海者為葡船十倍有餘,怎可能稅款反不如葡夷所繳?”


    “可有實證?”


    “這個.......沒有!”


    蔡善繼不甘心的搖了搖頭。


    朱常瀛端起茶杯緩緩小酌幾口,麵帶失望之色。


    蔡善繼偷眼看向張明岡,兩人微不可察的對了幾下眼神。一瞬間的對撞,蔡善繼似乎丟下了某些東西,眼神變得堅定而鋒利。


    “雖無實證,但微臣可以去查!”


    朱常瀛微微點頭,而後環視在場眾官員。


    “孤王授命提舉市舶司,督查廣東商稅,本是同一件事,為朝廷開源為地方謀福。而欲要推行新法,就要正本清源,之前種種都要有個明確的說法,該查的查,該辦的辦。但有一個前提,要人證要物證,孤王不因言以利人也不因言以罪人。”


    朱常瀛的幾句話,也就決定了廣東稅監的命運,大明瀛王牽頭,廣東官紳一起努力,倒李運動大幕就此徐徐展開。


    會麵結束後,秘書室找地方安頓這些官們吃喝休息,朱常瀛卻不得閑,瀏覽聽取各方傳來的報告。


    香山澳局勢雖然穩定下來,但並不代表結束,審問稽查、搜贓追兇、清查人口、登記造冊、政令通告......朱常瀛雖不插手,但也要大致做到心中有數。


    有些報告,看後令人感慨萬分。


    一份報告中談及,在一名陰謀行刺傳教士家裏,搜到一對夫婦七名孤兒。夫婦為逃難流民,受雇傭照看這些孩子,孩子則為傳教士在布道中領養迴來的乞丐。


    從這對夫婦以及孩童的陳述中,這位傳教士躬行節儉,衣食樸素,幾乎將全部收入都拿出來供養這些孤兒。有時生活拮據,竟不得不四處舉債。


    當得知修道士因為刺殺而被擊斃時,幾個年齡稍長的孤兒掩麵痛哭,甚至綽起家夥要同前來搜查的士兵拚命。


    這位中年傳教士名內維奧,西西裏人,如果他沒有參與刺殺,朱常瀛不介意給他一份榮譽。可惜,宗教給予了他人間大愛,卻也將偏執狂熱銘刻在他的腦中。


    大明也有這樣的人物,最著名莫過於前任首輔李廷機,接濟窮人已經到了癲狂的地步,以至於許多騙子無賴常年徘徊在他家門口,老頭也不以為意,隻要兜裏有錢就給。


    能爬到首輔這個位置的人會是個蠢蛋麽?他隻是在追尋他心中的道!


    而另一份報告則看的人血壓升高,恨不得直接將這人給剮了。


    同樣是一位傳教士,同樣參與刺殺行動,在他的宅邸裏同樣養著孤兒,不過卻都是女童......而負責看管她們的竟然是兩個天竺阿三!


    女童的遭遇難以言表,在她們的指引下,士兵在後院挖掘出三具人骨,一具半腐爛的屍體。這具半腐爛的屍體隻有14歲!


    她的死,隻因舔主人的腳丫子時幹嘔了幾聲。


    很幸運,這個叫卡洛斯的家夥沒有死,隻是腿部受傷。


    朱常瀛決定治好他,而後讓他嚐嚐淩遲的滋味,或許用荊棘條貫穿菊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對待罪大惡極之輩,不動用酷刑就是對受害者最大的侮辱。


    各類令人大跌眼鏡的報告還有很多,譬如昨夜一個意圖參與刺殺的傻蛋被他家的黑奴五花大綁,押至執勤士兵麵前討賞;一對葡人夫婦麵對突如其來的查房驚恐莫名,不僅拿出錢財賄賂,其女主還獻出了白花花的屁股,三名士兵排隊同女主苟且時卻被執法隊抓個正著......


    就在朱常瀛看報告看的津津有味時,秘書官前來稟報,前任廣東礦使李鳳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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