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這一天。


    我第一次在王府搞流水席,請的也不是達官顯貴,而是14個莊子的管事同耆老,攏共120多人。


    前廳四間廂房整理出來招待他們,滿屋子老態龍鍾,空氣中似乎都能聞到棺材味。


    這同隔壁朱老五家要麽吟詩作賦,要麽水陸道場形成鮮明對比。別人是詩會,法會,手帕會,我這算什麽會?


    可惡的朱老五還故意跑來看了幾眼,這是沒有相機,不然他一定會打卡拍照的。


    開席之前,這些人被帶進了後園子。


    都空了,隻有7分玉米地還孤零零站在那裏,枝葉枯黃,腦袋歪著,胡須幹枯。


    周總管負責主持這場農業推介會,他人頭熟,而我則站在二樓看熱鬧。


    當聽說這是一種可以替代稻麥作為主食的作物時,老頭子們躁動起來,若不是有家丁攔著,玉米地都要被踏平了。


    好不容易維持住秩序,周總管叫人拿過丈量繩給老漢們瞧看,驗明無誤。


    田地丈量過後,報數7分4厘。


    收割玉米扒皮稱重,報數470斤。


    當場脫粒五個,玉米棒同米粒各自稱重,按比例換算得糧330斤。又轉換為整畝,出得每畝產糧446斤,接近三石。


    其實還應該再多點,之前被掰掉二十幾穗或吃或送了人。


    這樣的產量比麥子多了近1\/3。


    表演到此為止,滿懷心事的老漢們被請迴前院,開始吃席。


    席麵開了14桌,每桌都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年輕站在一旁伺候著,都是知行學堂的學生,這些農作物他們栽過秧施過肥,澆過水除過蟲,全程參與了它們的生長過程,為的就是若老漢們有疑問可以隨時迴答。


    人太多了,又不認識,以我這個年紀是很難同這些老漢做出有效溝通的,所以我隻在台階上以水代酒敬了大家一杯,便由著周總管去自由發揮了。


    寫好的劇本,前半程還算順利,通過現場操作讓老漢們意識到除了五穀之外,還有其他樣式的主糧,而且產量頗高。


    但這隻能引起他們的好奇,卻並不代表能夠接納。


    在我看來,這同培訓中心招收學員沒什麽不同,前三節課免費試聽,先把人拉進來,之後再一步一步的來。


    唯一可惜的,新作物的數量太少了,沒能擺上餐桌。


    但試吃是必須的,


    那是稍後的環節,因為玉米粒還不能吃啊,那個硬度,不知要崩掉多少顆老牙。


    石磨就放在庭院正中央。


    為了更具說服力,一名女使兩個家丁現場磨麵給老漢們看。


    隨著家丁推磨,淡黃色的粉末散落在溝槽裏,女使則小心翼翼的將粉末掃進簸箕,這樣的重複性動作可能要持續一陣子,而有了足夠的粉末之後,還要過篩,那才是真正的玉米麵。


    得虧半個月沒有下雨,玉米粒已經足夠幹爽,不然還要曬的,這麵還當真未必能磨出來。


    老漢們吃飽喝足,我也該上場了。


    14個莊子各選一名主事一名耆老,由周總管帶著來到花廳。


    方桌上擺著四個碗碟,炒花生、炒瓜子、煮土豆、玉米麵鍋貼。


    簡簡單單,原汁原味。


    今天,還是我第一次見莊子裏來人。


    這些人,在京郊最近一處莊子提前一日住下,淨身沐浴,修須理發,又換了新衣,今早才進京入的王府。


    女使端著托盤轉了一圈,將幾樣吃食都分了。


    我笑著對他們說,“大家都不要拘謹,這就是周總管所說的外來作物,都嚐一嚐。”


    管事的還好些,都出入過王府,見過場麵,我叫他們吃也就吃了。


    老漢們則是第一次入王府,很多人甚至一輩子京城都沒有進過,人都湊在一起時還好些,也不見有人哆哆嗦嗦。這遽然間關起門來,要同皇帝的兒子聊天,有人就開始哆嗦了,花生吃一粒掉兩粒,吃土豆也忘記了扒皮。


    這也沒什麽,我第一次站在學生麵前時,小心髒還突突亂跳呢。


    過了一會兒,待他們自己鎮靜下來。


    我才用緩慢的語氣對他們說,“這些作物都能吃,對吧?”


    見有人點頭,我又問道,“那有沒有人願意種一些呢?王府可以提供種子,還可以派人去教授種植方法。”


    沉默開始,管事的低著頭,開始數腳指,老漢們則坐在那裏一聲不吭,把目光看向管事。


    我有些懊惱,指著一名管事的,“你來說!”


    那管事的立刻挺直身子迴答我。


    “這莊子本就是殿下的,種什麽產什麽也都是為了王府,殿下說要種,小人自是要去遵令施行的。


    隻是......隻是這些作物小人之前從未見過。現下看這玉米的產量確實比麥子要好些,但十裏不同土,百裏不同水,在莊子裏種,若收成好了還好說,若收成不好,莊子裏的佃戶恐怕要心生怨懟。至於其他幾種,小人也不知道產量,不好多說。”


    這管事的還可以,一句話說出了問題的根本點。


    出了事,誰負責?


    我把目光移向坐在他旁邊的老農,“老人家,你呢?你有什麽要說的?”


    這老農倒是個膽子大的,並不見有絲毫畏縮。


    “殿下一向仁慈悲憫,體恤我等佃戶。老朽是個有福的,先貴妃李娘娘菩薩心腸,定下三成的租子,殿下也如此,如此才有了老漢一大家子。老朽打心眼裏感激先貴妃娘娘同殿下,也不止我,全莊人都感激著呢。


    如今殿下要推行新種,老朽心裏邊也明白,若是地能多打三五鬥,我等佃戶終究要好過一些,殿下仁義。


    方才吃飯時我也問過,說來也是巧,那伺候的正是咱莊子的小子。他對老漢說了新種的各種好處,還說即便多產,王府也不增租子,若家裏吃不完賣不出去,還可以麥價賣給王府。


    有了這些保證,老漢原不該再厚著臉皮說難處的,但這事關全莊人的身家性命,老漢有些話不得不說,若說錯了,還請殿下隻當老漢粗陋卑鄙,不要見怪。”


    這是人麽?這明明是個人精啊!


    若不是這老漢膚色黝黑,雙手布滿老繭,我都要懷疑這人是從外邊請來的托!


    我對他迴以讚賞的目光,“這位老人家,你隻管說,言者無罪。”


    那老漢長籲一口氣。


    “有殿下這句話,老朽就放心了。


    老漢記得大約九年前,香河縣的縣尊大老爺在縣裏推行‘改麥為稻’,這原是好事,稻子的畝產曆來多過麥子,而這位縣尊大人的官聲也是不錯,百姓都信他。


    如果沒有記錯,當年有60頃地改麥為稻,還都是臨近水源的好地。結果有近40頃地還沒有抽穗就枯死了,既不缺水也沒有生蟲,至今也沒有弄明白是怎麽一迴事。那位縣尊過意不去,傾家蕩產來賠,又找當地的富戶去借,百姓才沒有鬧到順天府裏。


    殿下,老漢說這件事,不是說不願種這新物,而是一方水土能種什麽都是老天爺定好了的,若是強行而為,莊戶們心裏終究不踏實,怕糟災。”


    老人這話說的實在,也有一定的道理。


    我又挑了五六人問過,大多也是這套說辭。


    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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