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禦書房坐了一整晚,身邊的太監將窗戶打開,透一透浸潤了整夜的燭火氣,小心翼翼的湊過來問道:“皇上,昨晚上……”


    話沒有說完,已經被我擺手打斷,昨晚上發生了什麽,我當真一點興趣都沒有,無非是哪個後宮的嬪妃又嬌怯怯的病倒了,或者是我的那位正宮娘娘,端莊大方的訓斥了哪個不開眼的,還博得了諸人的一致認可。


    這些,都已經讓我覺得像是翻看存檔案卷中,封塵了很多年的舊筆,墨色漸漸褪去,而觀者已經分明有些不耐煩。


    如今,禦書房裏的太監已經換過幾個,這一個在外頭人麵前是趾高氣昂的高公公,不過他很聰明,永遠不說多一句,我不愛聽的話,這樣子已經很是難得,我自然知道,他的名下又多少田地,多少房契,半年前,某個不小的官員,還特意給他買了兩個美貌的女子,養在外宅中,據說是為了成全齊人之美,一妻一妾。


    我聽聞後,不過是淡淡一笑,太監要如花美眷,那不過也是水中月,鏡中花。


    當年的鏡花水月,已經不在宮中行走多年,他們去了哪裏,我沒有太多過問,隻知道最後離開的鏡影,在禦書房外跪了很久很久,經曆了最後的一戰,四人中有三個留下舊疾傷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明明不想放手,我終究還是心軟,特別是在見到月影的樣子後,他變得那樣,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從宮中離開,昔日的俸祿不過伶仃幾個,想要養活自己都很困難,我又何必強人所難,留下一個殘廢,還整日的鬱鬱不樂。


    隨手賞了五百貫,月影卻沒有拿,我看著他轉身離去,背影看起來,異常的輕鬆,似乎將原先背負的盡數放下,無論以後在哪裏度日,都能夠心安理得了。


    我突然很想喊住他,問一句,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念一,話沒有到嘴邊,就被及時咽了下去,這個名字,我不想再提起,一點都不想了。


    手指拿捏住了桌案上的宣紙,越握越緊,仿佛糾結成一團隨時會得跳動起來的人心。


    大概是我的神情有些猙獰,高公公從旁小聲的問道:“皇上早膳想用些什麽?”


    “核桃酪。”我想都沒有想,脫口而出道,話一出口,我怔了怔,沒有出聲,禦書房中大概安靜了一炷香的時間,我不動,高公公可以一直維持相同的表情從旁陪同,“朕有多久沒去過長春宮了?”


    “自從太皇太後過世後,皇上就沒有再去過長春宮,怕是也有十來個月了。”高公公邊說邊察言觀色,太皇太後幾乎是宮中的一個禁忌,無論是誰,都不敢在皇上麵前主動提起,沒想到,皇上一夜無眠,居然想到的是這個。


    “已經十來個月了,那還真是很長的時間。高公公和朕一起,去長春宮看看。”我根本不想等到所謂的早膳,也沒有心情吃核桃酪,那是我小時候才喜歡吃的,仔細想一想,怕是有七八年沒有點過這個了。


    “是,我馬上去準備龍攆。”高公公仿佛是鬆了口氣道。


    我坐在龍攆上頭,思緒好似掌控不住,前後搖擺不定,祖母臨死前,一定說要見見我,明明糊裏糊塗好些年的老人家,突然神誌清明起來,連太醫都覺得不可思議,我還是匆匆的趕了過去。


    祖母還是像早些年的時候,喜歡躺在那張軟榻上,視線落下,我見到她一頭華發,銀白的刺眼,到底從幾時起,祖母已經老態龍鍾,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大氣睿智,美貌猶存的長者,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來不及迴頭多看一眼身邊的人。


    “寅迄。”祖母沒有喊我皇上,這樣子也好,立即有人搬了座椅到病榻前,我坐下來,讓她不用這樣費力的仰著脖子看我,她從錦被中伸出一隻手,我又忍不住看了看,這隻手也很蒼老了,皮膚鬆鬆的,骨骼仿佛裝在小小的袋子中,隨意的滑動。


    原來,祖母當真已經老了,老得我乍眼望去,根本不再相視,如果不是她睡在長春宮,睡在這個位置,我甚至不記得她的長相。


    “寅迄,放過他們。”太皇太後輕聲的說道,“已經這些年了,放過他們。”


    “祖母。”我低聲的應道,“當年可曾有人願意放過朕。”


    太皇太後的沉默隻在刹那,隨即雙眼銳利如鷹,叫人看過去,能夠忘記了她的年齡:“如果沒有當年沈正卿的那句話,可有如今的皇上!”


    我笑起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還搬出不相幹的人來,祖母當真是迴光返照了:“朕一向賞罰分明,此事與沈念一無關,他為朕做的那些人情,朕已經盡數都還給他了,祖母要的並不是沈念一,祖母要的是祖母娘家的外戚勢力,真可惜,祖母已經是太皇太後,如今朝中的外戚卻是皇後的娘家勢力,朕也不想如此,但是每一朝每一代,都無法避免這樣的悲劇。”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他們對你已經沒有絲毫的威懾力。”


    “祖母,誰對朕有益,誰對朕有害,朕心裏頭有一筆明明白白的帳,要是祖母尚有時間,朕可以說給祖母聽聽。”


    “英傑,英傑沒有做過錯事。”太皇太後的語氣終究是軟弱下來。


    我點點頭道:“闕英傑沒有做錯過事,所以朕也沒有為難他,朕說過要放他走的,是他自己寧願留在祖母身邊,要說孝順,這些年來,他恐怕要比朕這個親孫兒更加孝順了。”


    太皇太後的手指緊緊抓住了被沿,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你能放過的就放過他們,皇上,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沒有耐心再聽下去,甚至懷疑太醫的診斷是錯誤的,這樣一個絮絮叨叨,沒有休止的老婦,恐怕再活個十年八年的都不成問題,為什麽一定要我來見其最後一麵。


    當我拂袖離開長春宮,不過才短短的一個時辰,太皇太後薨了的消息,很快傳了過來,連帶著身邊服侍多年的兩個宮女都在太皇太後咽氣後,一頭碰死在長春宮的內牆之上,隻因為,太皇太後死不瞑目,她們生怕皇上怪罪下來,被判一個更加痛苦的死法。


    我聽得消息以後,揮了揮手道:“將兩個宮女陪葬在太皇太後身邊,也算是一片忠心耿耿,到了九泉之下,再好生伺候左右。”


    得了口諭的太監,很快退了下去,高公公見我的架勢,知道今夜必然又要在禦書房中度過,陪著等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才低聲說道:“皇上,長春宮的侍衛長闕英傑被皇後下令帶走了。”


    我抬了抬眼問道:“皇後幾時動的手?”


    “就在那兩個宮女碰死的時候,皇後已經到了長春宮。”


    “她點名帶走了闕英傑?”


    “是。”高公公的聲音壓低更低,太監那種尖嗓子聽起來叫人很不舒服,“沒有人敢攔著皇後。”


    “如今,是沒有人敢攔著皇後。”我閉起眼來笑了笑,“太皇太後臨終前找錯了人。”


    祖母要找的那個人不應該是我,而是我身邊這位被群臣都高高捧起的皇後娘娘。


    “太皇太後當真死不瞑目?”


    “聽說是這樣。”


    “也罷了,祖母為朕做過的也確實很多,沒有祖母的幫襯,哪裏有朕今天的盛景,你傳朕的口諭,立時將闕英傑放出宮去,任憑是誰也不得阻止。”


    “萬一皇後娘娘……”


    “任憑是誰。”


    “是,皇上。”


    一個時辰後,皇後來了,徑直到了禦書房,推開門,站在我的麵前,我抬眼看她,一張臉,紅是紅,白是白,粉擦得不厚不薄,發髻整整齊齊插著銜珠嵌玉金鳳冠,真是好看,她也在看著我,眼底浮起的一層不知道是冷意,還是笑意。


    她開了口道:“皇上不該心軟的。”


    “你想說什麽?”


    “闕英傑不能夠留下,他知道的太多。”


    “他知道什麽?”


    “所有長春宮這些年來的事情,他都知道,留著他出宮,對皇上極其不利,所以臣妾沒有聽從高公公帶來的皇上的口諭,臣妾替皇上行了不便之事。”


    我垂下眼,嘴角一挑,慢慢揚起道:“皇後還不是什麽都知道?”


    “臣妾都是為了皇上。”皇後端端正正的在對麵跪下來,“如果皇上覺得臣妾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請皇上責罰。”


    我覺得後背很涼,很涼:“他死了?”


    “是的,皇上。”


    “就像你當年對二皇兄下手是一樣的。”


    皇後慢慢仰起頭來,一雙眼暗沉中帶著了然:“皇上,臣妾都是為了皇上。”


    “沈念一知不知道,你是朕的暗子?”我站起身,踏前一步,逼問道。


    “沈大人無所不知。”她答得實在太幹脆,想必在她心裏頭,沈念一早就勝過了我這個九五之尊。


    為什麽,為什麽,她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的,沈念一到底有哪裏比我更好,他已經離開朝野這些年,依然有人在明的暗的,說起他當年所做過的那些事情。


    甚至,甚至,他帶走了我最喜歡的那個女子,如果,如果我狠下心,將那個女子奪過來的話,如今跪在我麵前的皇後,又會不會換成是她!


    沒有多想,我的手高高揚起,重重的落在了皇後的臉上,我的手勁一向不小,她的臉被我打偏過去,如玉的臉頰上,五指印痕鮮明,但是當她轉過頭來時,依然沒有絲毫的動搖,不用開口,我也能夠猜到,她要說的還是那句話,臣妾是為了皇上好。


    在更久更久之前,在夾圈道的時候,她就說過這樣的話,隻不過那時候,這句話是,水影也是為了六皇子好,一個人要行大事,就不能有婦人之仁。


    是的,我的皇後,是鏡花水月中的水影,是沈念一最為得力的部下,也是父皇留給我的一顆暗棋,在夾圈道時,第一次見到她時,我認得她,卻依然沒有掩飾住吃驚的神情,我明明記得這個人一直是沈念一的左膀右臂,怎麽可能,怎麽會!


    她仿佛猜到我在想什麽,輕輕笑了下道:“六皇子,我如今應該還在千裏之外的二皇子身邊,負責保護他的安危,這個秘密,隻有你知我知,皇上知道,天底下還不能有第四個知道的。”


    原來,一個暗衛也可以長得如花美貌,也可以早早獲得父皇的信任,被委以重任,擔當下更大的分量,她不僅僅是鏡花水月中的水影,她還有個更加隱晦的身份,以至於待我大事一成,江山穩固,那個身份可以將她一把推到六宮之首,皇後之座。


    誰也不能有異議,誰也不敢提出異議,而我還以為自己撿拾到了現成的珍寶,欣然接受。


    這塊珍寶,慢慢的,經曆了三五年的光景,從閃耀的寶石,變得混濁,變得陰沉,變得讓我不能夠再與她對視,變得我根本都不相信自己曾經認識過她。


    “皇上上一次動手打臣妾是大婚的第二天清早。”她跪在那裏,笑容惻惻,“臣妾那時候,還有些天真,居然問皇上為什麽要在前一夜,抱著臣妾的時候,喊了沈夫人的閨名。”


    我靜靜的看著她。


    “打得真好,皇上每一次動手都恰當好處,極有分寸。”皇後再起身時,除去不能及時褪去的指印,看起來再平常心不過,“所以,臣妾感到很欣慰,至少皇上沒有說要將臣妾從後位上拉扯下來,扔進天牢中,這些年來,皇上治下的太平盛世,多麽叫人豔羨,隻有臣妾所背負的那些,才能夠真正告訴皇上,什麽才是治國之道,沒有黑暗,又哪裏來的朗朗乾坤?”


    她沒有這麽好的耐心,所以我一直沉默下去的結果,就是她不願意與我同在禦書房中共處一室,我沒有驅趕,她反而先退下了。


    “要做一個明君,皇上犧牲的當真隻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皇後臨走前,留下這句話,和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這個笑容後來甚至出現在我的噩夢中,良久的,都無法自拔而出。


    “皇上,皇上,長春宮到了。”高公公小聲的提醒道。


    我一抬頭,長春宮三個字,據說還是父皇親筆提書,恭恭敬敬將祖母供在其位,如今,朝中沒有太後,太皇太後過世後,長春宮就一直空著。


    走上熟悉的台階,有人及時推開沉重的宮門,一股冷風從裏頭撲麵而出,我站在那裏,禁不住哆嗦了下。


    “皇上,長春宮許久不曾住人,陰氣有些兒重,不如迴去吧。”高公公跟隨在後說道。


    “朕想要進去走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這裏,要追溯什麽,既然是自己的決定,我從來不會後悔,走一步都是走,何必要頻頻迴頭。


    高公公見我走得太快,小步子跑著追上來:“皇上,要不要侍衛先來掃一掃,別有什麽衝撞了皇上才好。”


    我在中廳站住腳,本來這裏是何其的熱鬧,我甚至記得父皇有一位林貴妃,甚是美豔,每次到長春宮硬是要打扮得妖嬈動人,就是想氣一氣寡居多年的祖母,還有那一個人,頭次進宮,來得正是長春宮,我還擔心她會過不得祖母這一關,心心念念的替她捏了一把汗,沒想到她卻是沒事人一樣,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的就過去了。


    那一個人,那一個人。


    我恍惚了一下,每次惦念想起的時候,都是她的笑容,她與我說話的樣子,還有她脆生生的喊一句:六哥。


    至於她的名字,反而漸漸的沉澱下去,一時半會兒的想不起來。


    我緩緩的笑了,沒有讓任何旁人看到,這樣的笑容,隻有在想起這些陳年舊事時,方才能夠升起,這是屬於我同她的記憶,隻有我,隻有她。


    中間,再沒有別人。


    我在原地,緩慢的轉了一個圈,那個笑容被我很好的,重新收迴到了心坎裏頭,又安安靜靜的繼續蟄伏下去,以便下一次取出時,完好如初。


    如初,如初,如果人生宛如初見。


    我閉一閉眼,聽到了笑聲,明明應該更加愉悅的,高公公卻尖叫了一聲:“是誰,是誰在笑!”


    怎麽會連他都能夠聽得見!我猛地睜開眼,見他臉色發青的看著我,顫聲道:“皇上,皇上還是趕緊離開這裏,這裏委實不太幹淨。”


    “朕都不怕,你又害怕什麽?”


    “皇上是真龍之體,自然不會畏懼。”


    我冷冷的哼了一聲,長春宮中發生的太多事,高公公根本沒有參與其中,他不懂,為什麽還要害怕,但是架不住他一疊聲的勸慰,本來的一時興起,都被他給盡數打斷,也罷也罷,反正該看的,該想的,已經都做到了,或許,也是可以離開的時候。


    從原路走迴去,就要走到宮門處,本來已經敞開的大門,一扇變得虛掩,我的視線被擾,看不到視線的盡頭。


    耳邊卻聽到風聲,銳利的風聲,可以劃破空氣,射入我的身體,一陣巨大的疼痛,接踵而來,我不置信的低下頭,看著胸口已經沒入大半的羽箭,隻留下雪白的尾羽,還有一大灘漸漸蕩漾開的血漬。


    我吃力的抬起頭來,宮門的那一邊,站著個仿佛很熟悉的人,這個人明明應該已經死了,死了太多太多年,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從來不信鬼神,一隻手向前,虛空中,抓了倆下,緩慢的倒了下去,視野中,顛倒的,是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的人,我喊出他的名字,闕英傑,為什麽在我想要放了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在我快要遺忘他的時候,他又出現!


    另一個人從更遠的位置,同樣向著我走近而來,我的視線模糊不堪,恍恍惚惚中,隻有銜珠嵌玉的金鳳冠,一閃而過,瞬間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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