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平滿臉狐疑:“他有這麽好心?”


    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居然還出手相幫。


    以顧憐的人品,不應該啊!


    屋內吵吵嚷嚷,宋子殷聽著頭疼:“行了,今日就到這裏,等信州的信息即可”,說罷揮了揮手:“不用湊到這裏,都迴去吧。”


    魏朝陽看見二叔滿臉的疲憊,忙率先告辭。


    眼見褚平似乎還想說些什麽,魏朝陽連忙道:“平叔,我有事請教你……”


    褚平雖然腦子笨,但也看出了魏朝陽的有意阻止,不甘不願將嘴裏的話咽下,隨著魏朝陽一起出了門。


    待屋內零零散散的人散去,宋棯安也轉身迴屋內。


    曹玨坐在宋子殷身側,安慰道:“有我在,沒事的。”


    那麽多大風大浪他們都闖過來了,這次也不例外。


    宋子殷搖了搖頭,麵容蒼老了不少。


    他一副什麽都不想說的模樣讓曹玨從無變化的眼眸中劃過一絲心疼。


    當年宋家被滅時,宋子殷也是這副表情。


    什麽都不想做,也不想動,一個人從白天到黑夜,獨自消寂了許久。


    如果不是當年的仇恨支撐著他,恐怕宋子殷早就活不到現在。


    不過曹玨沒再說安慰的話,這些話,放在現在,毫無用處,還不如多給鍾遙熬幾副湯藥來的實在。


    宋棯安則守在鍾遙身邊寸步不離。


    他心中懊悔不已,如果當日他陪在阿遙身邊,守著他,就能夠在鍾遙追出去之前及時阻止,這樣,阿遙也不會因此受傷,沒了左臂。


    宋棯安看著昏迷不醒的弟弟,眼淚不由掉了出來。


    多疼啊!


    那時候,阿遙一定很疼,很難受吧……


    “二公子……”


    剛剛進來的金慶看到這一幕,也不禁落淚。


    三公子向來脾氣溫和,對他們這些下人更是當朋友一樣。


    上次娘病了,他在屋外偷偷抹眼淚,還是三公子聽到了,讓人拿了二十兩銀子,又給了上好的入參,娘的病才慢慢好轉。


    娘常常說,三公子就是他們家的大恩人。


    可這樣一個好人,居然要受這麽大的罪過。


    金慶也忍不住掉了眼淚。


    但也知道有正事要辦,隻能強忍悲傷,將飯菜端到二公子麵前。


    “二公子,您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大公子讓屬下準備了些吃食,您多少吃點。”


    宋棯安頭也不抬:“我沒胃口,放那吧。”


    阿遙危在旦夕,他哪還有心情吃東西。


    金慶猶豫一瞬,彎腰道:“二公子,那位……顧公子,一直在院內站著,不知該如何安排?”


    那位公子,金慶以前也見過,聽別人喚“顧公子”,他也隨著這麽叫。


    這位顧公子,似乎是三公子的朋友,但又好像不是。尤其是四掌門和大公子,對他都不假辭色,似乎十分看不上,所以金慶犯了難,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位公子。


    給掌門和二公子端茶送飯這種活,原本輪不到金慶,但前一個負責三公子院中的管事,犯了事,被掌門打發到了莊子上。


    三公子又遲遲未定接班人,金慶便得了這個好差事。


    不過對於那位顧公子,金慶實在拿不準主意,也不敢拿此事叨擾心煩意亂的掌門,隻好來詢問二公子。


    宋棯安恍惚一瞬,白日太過憂心鍾遙,早將顧憐忘之腦後,現下被金慶提起,宋棯安心中不免有些內疚。


    “他……一直在院中站著?”


    金慶點了點頭。


    這也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位公子的緣由。


    若是客人,掌門和公子們必會有吩咐。


    可連向來周全的大公子都沒有任何隻言片語,金慶這才犯了難。


    宋棯安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從顧憐被爹趕出去到現在,已經快四個時辰,也就是說,顧憐至少吹了四個時辰的冷風。


    現下已經入冬,宋棯安平日裏不是縮在藥廬,就是縮在屋內,便是出門,也穿得厚實。但如果他沒記錯,顧憐應當穿的單衣。


    那件鬥篷,也是秋季的衣衫。


    人怕不是被凍出病來……


    宋棯安仔細擦去鍾遙臉上的汗滴,輕聲細語道:“阿遙,哥去外麵瞧瞧,馬上就迴來。”


    說罷起身走出臥室。


    宋子殷看到兒子出來,眼中一瞬亮起:“阿遙醒了?”


    在長子的搖頭沉默中,宋子殷眼中又滿是疲憊和失落。


    “爹”,宋子殷停下腳步,伏在宋子殷膝前:“爹,顧憐,他……?”


    宋棯安暗暗發誓,如果爹說讓顧憐迴地牢,他也不會求情。


    “嗯”,宋子殷想起顧憐更心煩氣躁,他揉了揉額頭,沉聲道:“把隔壁屋子收拾出來,讓他先住著。”


    至於該如何處置,宋子殷還沒有想好。


    宋棯安心中微微鬆了口氣,點頭應是。


    他走出屋子時,顧憐正百無聊賴靠在柱子上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連宋棯安靠近都毫無所覺。


    宋棯安草草掠了一眼,果然見顧憐鼻尖和手指都凍得通紅,忍不住訓斥道:“你是沒嘴嗎?冷也不知道說?”


    他嘴上不饒人,手上卻拿著一套厚實的鬥篷,不由分說披在了顧憐身上。


    “幹淨的,我隻穿了這一次……”


    宋棯安忽然憶起顧憐喜愛幹淨,別別扭扭解釋了一句。


    顧憐重新掛起虛假的笑容:“宋公子客氣了,我不嫌棄的。”


    他這話又不知道戳中宋棯安哪點敏感的心思,宋棯安的臉色忽然冷了下來。


    他最討厭顧憐這副裝腔作勢的樣子。


    “隨我來!”


    宋棯安實在沒心思和顧憐在這裏你來我往的演戲,特別是顧憐臉上那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讓宋棯安原本有些內疚的心重新冷了下來。


    宋棯安也不想再廢話,徑直推開顧憐麵前的屋子,拽著他走了進去。


    “從今日起,他先住在這裏,不準惹是生非!”


    最後六個字,宋棯安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顯然對顧憐以往的作風很是不滿。


    顧憐更是萬分詫異:“我……住這裏?”


    這裏距離鍾遙屋子隻有一步之遙,嘉陽派當真不怕自己過去給鍾遙一刀?


    說真的,有時候顧憐真的想不通宋子殷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宋棯安沒聽懂顧憐的言外之意,掃了一眼屋內,覺得確實簡單了些。但屋子日日有人打掃,勝在幹淨整潔。再聽著顧憐有些嫌棄的語氣,宋棯安沒好氣道:“你若是不想住,就迴地牢去。”


    他這話讓顧憐成功閉上了嘴。


    宋棯安漸漸消了氣,指著木椅道:“過來,坐下!”


    他這命令性的語氣讓顧憐很不爽,但人在屋簷下,顧憐不得不按照宋棯安的意思來。


    宋棯安沒什麽惡意,他湊近顧憐,扒開顧憐的眼皮,仔細瞧了瞧他的左眼,臉色越來越凝重。


    猶豫了許久,宋棯安斟酌語氣,開了口:“我從小隨著師父遊曆,見過許多眼睛……有問題的病人,許多人兩隻眼睛都看不見,也有人瞎了一隻眼,但過不了多久,他另一隻眼睛也會看不見,而一隻眼睛壞了,另一隻眼卻完好的情況,我隻見過一次……”


    宋棯安輕聲道:“那個老兵,年輕時一隻眼中了箭,為了保命,生生挖掉了自己的眼珠,但他另一隻眼卻因此得以保留,直到年老時都尚能清晰視物……”


    “可即使這樣,他仍然飽受當年箭傷的折磨,兩眼相通,那隻完好的眼睛,也會有同樣的痛楚”,宋棯安道:“阿憐,你這種情況,我聞所未聞……”


    他話音剛落,顧憐便冷笑一聲:“宋公子的意思是,我裝的?”


    “宋公子說是便是吧。”


    顧憐懶懶靠在椅背上,完全不想提起這個話題:“我有點累了,宋公子沒什麽事的話,可以走了。”


    宋棯安沉默一瞬,無視顧憐輕慢的態度,坐在旁邊的座椅上,接著道:“我年少時,和師父路經一個村莊。有位老婦,背著她那走不了路的兒子前來求醫。那個孩子,三年前調皮,不慎從樹上摔下,摔斷了腿。後來多方求治,都沒什麽效果,聽說我師父在此義診,便來此碰碰運氣……”


    “是我接診的那個孩子”,宋棯安娓娓道來:“我查看了那孩子的腿骨,卻發現骨頭早已長好,按理說,那個孩子不應該走不了路。”


    “我冥思苦想不得,所以去問了師父”,宋棯安道:“你知道我師父當時說了什麽嗎?”


    他也不需要顧憐迴答,直接說出了答案。


    “我師父說,那孩子根骨沒什麽問題,走不了路是因為那孩子以為自己走不了路……”


    宋棯安迴憶道:“我當時不服氣,心道怎麽還會有這麽奇怪的事情,一個人癱了,居然不是身體出了問題,而是心裏覺得自己癱了。我當時不信,師父就笑了笑,讓我去自己問問……”


    “後來我才知道,那孩子摔斷腿時尚且年幼,大人氣得狠了,在他麵前又是抱怨又是怒罵,說他以後再也好不了之類的話。那孩子年幼無知,被這樣一嚇唬,即使骨頭長好了,他也一直以為自己的斷腿長不好了。”


    宋棯安又道:“我師父什麽話都沒有說,重新將那孩子的骨頭打斷重接,又喂了他幾碗黃連湯,那孩子居然真的會走了……”


    顧憐聽懂了宋棯安的意思。


    “宋公子的意思是說,我左眼沒問題,但是我以為自己看不見,所以才看不見……”


    他一臉荒謬,顯然不相信。


    宋棯安頓了頓,道:“我仔細觀察過你左眼,眼珠上毫無傷痕,反倒是眼眉處,有一道細微的傷疤,或許當時你太過年幼,傷口流了許多血,又疼得厲害,你便以為自己的左眼看不見了……”


    他點到即止:“阿憐,你可以好好想想我的話,信不信在你。”


    顧憐這種,已經不可能用騙小孩子的把戲讓他痊愈,不如將話說開。


    說不定他自己想明白,眼睛便能看得見了。


    “那個斷腿的孩子,有一日家中著火,掙紮著居然跑了出去,劫後餘生又想起自己腿斷了,便又癱在了地上,阿憐,你可以想想,以前的某一瞬,你是不是也曾經能看見?”


    其實師父說過,這種情況,還有一種治愈的辦法,那就是受到外界巨大的刺激和折磨。


    但這個辦法,宋棯安舍不得用在顧憐身上。


    所以,隻能顧憐自己想明白。


    宋棯安的最後那句話讓顧憐瞬間怔住。


    其實有的……


    他和沈暮合手殺掉齊川時,有那麽一瞬,他的左眼是看得見的。


    那時候顧憐神情緊繃,根本沒心思想這件事,後來再迴想,也隻覺得是錯覺。


    如果宋棯安的話是真的的話,那麽……


    “嗬~”


    顧憐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鍾遙是在第二日午時後醒來的。


    等魏朝陽得到消息趕來時,屋內已經圍了一圈人。


    宋子殷坐在鍾遙床頭,沉沉鬆了口氣。


    雖然臉色慘白,但迴了家,鍾遙的精神氣好了許多,隻是人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滿身疲憊。


    宋棯安注意到了,更加心疼。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宋子殷瞧了滿屋子的人一眼:“都散了吧。”


    他一發話,屋內眾人都一一散去,包括宋棯安。


    宋子殷也沒接著守著。


    現在鍾遙醒了,宋子殷自然有閑心追究其他事情,那就是為兒子報仇。


    屋內隻有金慶守在一旁。


    屋外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雨,鍾遙昏昏沉沉又睡了三個時辰,待醒來時天色已晚。


    金慶連忙將小廚房溫的飯食端過來。


    “公子,那位顧公子,在外求見……”


    金慶原本也不想拿此事叨擾公子,但那位顧公子執拗地很,打從知道公子醒了就一直在屋外求見。


    白日裏自己迴稟了一次,但那時候公子剛剛蘇醒,身體虛弱,又有二公子的阻攔,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可誰料,這顧公子勸也勸不走,非要站在門外等著公子醒來。


    是以金慶才再次稟報。


    鍾遙沉默一瞬,眼神不自覺望著自己的斷臂,滿目悲痛。


    “讓他進來吧……”


    早晚是要見的,鍾遙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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