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陽緩了緩,從胸口掏出一張紙遞給顧童:“我在嘉陽的記載中查到有些關於你母親的事,不過因為年代久遠,很多細節都不太清楚,你先看,我可以給你補充。”


    顧童迫不及待打開那張紙,隻見那張紙上簡簡單單地寫著幾句話:陳幺娘,生年不詳,蘇州行商之幼女,元封十三年與顧慶源有染,此後十年先後育有三子一女,成平元年被接入顧府,此後兩子一女先後死亡,留有一子。成平六年死亡,為顧慶源所殺,原因不明。


    這一張薄薄的紙張,記載著一個女子從生到死的一生。


    “你娘原名陳幺娘,原本是蘇州一家富商的幼女,十五歲那年外出遊玩,偶然遇到當時在蘇州辦事的你父親,後來兩個人,咳,就發生了……關係……”


    魏朝陽抬頭瞧了一眼顧童,接著道:


    “但你父親你也是知道的,他並沒有給你娘名分的打算,當時隻是用言語安撫住了你娘。後來你娘因為未婚先孕被趕出了家門,無處可去,隻好接受了你父親的饋贈,在蘇州一所宅子裏做了他的外室。此後數十年,你娘先後和你父親有過三子一女,包括你。”


    顧童有點震驚,這些他都不知道。


    “後來你父親在雁山安定下來以後就把不那麽接迴了顧府,但除了你,你其他哥哥和姐姐在顧府都相繼遇到了意外,你娘備受打擊,所以終日鬱鬱寡歡,但可以查到的是,她從來沒有得過瘋病……”


    三子一女?


    顧童喃喃重複到,這是顧童從來不知道的事情,幼時他和母親聚少離多,印象自然沒有多清晰,隻隱隱記得母親口中一直念叨“信兒”這個名字,後來乳母告訴他,“信兒”是他的哥哥,因為一個意外死了,母親受不住打擊,所以才瘋了。


    所以他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每次見母親她的精神總是不太好,一看到父親也總是大吵大嚷,像瘋了一樣。


    可是原來,母親的瘋病是被顧府的人給傳出來的,是他自己臆想的。


    她從來沒有瘋……


    顧童終於恍惚記得,記憶中母親對他又打又推的時候,他總能看著門外的父親眼神陰沉,似乎在想些什麽。


    也隻有父親在場的時候,母親才會表現地那麽激動和失控……


    但那時候,自己為什麽沒有發覺呢?


    顧童的眼淚慢慢落了下來,透濕了紙張。


    他沒有擦自己的眼淚,隻是低下頭用哽咽的話道:“師兄接著說吧,我沒事,我就是想知道,爹他,為什麽要殺了我娘?”


    周嘉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顧童,隻能慢慢挪到他身邊,她手中攥著帕子,也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該不該遞給顧童,隻能在那裏猶豫著。


    宋棯安盡量不發出聲音,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靜地站在旁邊聽著。


    “具體原因不知道,不過……”


    魏朝陽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出了口:“似乎是你父親想將你娘送給什麽人,然後你娘拚死不從,所以……兩人爭執之下,你娘就被殺了。”


    這個原因是經過魏朝陽再三確認過的,他本來不想說的,畢竟當時他聽到這個事的時候簡直驚呆了,這世界上怎麽會有像顧慶源那樣無恥的人。他現在甚至覺得顧慶源落得這個下場,真是一點都不冤。


    顧童顯然也已經被驚呆了,他的眼中透露著不可置信,他萬萬沒想到是這麽荒謬的理由,他心裏清楚,嘉陽派沒有騙他的理由,從魏朝陽口中說出來的話,絕對是可信的。


    原來是真的,父親真的殺了娘,那些人說的都是真的……


    顧童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接受這個事實,他心中那個偉岸的父親形象此時也轟然倒塌。


    其實,他也曾將以作為顧慶源的兒子為榮,畢竟雖然知道父親德行有虧,但當時小小的顧童還不能理解世人的評判,畢竟在他心裏,父親是個幹大事的人,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縱然私德方麵有些問題,但也無關大雅。


    但這時,顧童知道自己錯了,錯的徹徹底底,如果一個人連與自己有過四個孩子的女人都能送人的話,那已經不是德行有虧了.


    如果這不是自己的父親,顧童一定會覺得這個人壓根就不配做人……


    宋棯安已經不知道在何時悄悄推著魏朝陽悄無聲息地出了藥廬,他知道這種情況他和魏朝陽已經不適合待在那裏了。


    周嘉倒是也想走,但宋棯安用眼神示意她留了下來,畢竟顧童這種狀態還是需要一個人在他身邊開導開導他。


    周嘉看向呆呆站在原地的顧童,有些於心不忍,她呐呐開口喚了一聲:“顧童……”


    這一聲喚醒了顧童的神智,他的眼淚馬上向斷了線的珠子落個不停,這讓周嘉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能站在那裏等著顧童發泄情緒。


    宋棯安站在外麵瞄了一眼藥廬,這才忍不住說道:“江湖上怎麽還有這種敗類,顧慶源好歹也是一介莊主,做的事怎麽如此上不得……台麵。”


    魏朝陽點了點頭,眼中的鄙夷不言而喻,如果這個人不是顧童的父親,他絕對會不顧儀態地破口大罵。


    不過看在顧童的份上,他還是給顧慶源留了些麵子,話沒有說的那麽重,否則他難道要告訴顧童他父親從一開始就在騙他娘的,從最初的相遇到最後的死亡?


    有用的時候甜言蜜語,一旦無用就棄之如敝屣。


    魏朝陽說不出口,他覺得顧童也接受不了。


    藥廬隻剩下周嘉一人,顧童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哽咽道:“我那時候還相信他們說的,相信她是瘋子,我還那麽相信我爹,他們說她病死了,我就相信她病死了,原來都是騙我的……”


    周嘉雖然神色震驚,但還是及時遞上手中的帕子:“沒事的,你娘那麽愛你,肯定也不希望你難過的……”


    “不是的,不是的”,顧童連連搖頭:“我那時候不懂事,有的時候還覺得有這樣的娘感到羞恥,總是對著她發脾氣。我還貪玩,每次她想見我,我都找各種理由推脫,就是不去”。


    顧童忽然一把抓住周嘉的手臂,似乎像是說給周嘉,又是說給自己:“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對吧?”


    但顯然他心裏不是這麽想的,顧童仰起臉,試圖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但洶湧而來的淚意還是忍不住讓他發生一聲痛苦的嘶吼,他的口中喃喃自語:“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顧童用的力氣不小,周嘉隻感覺手臂傳來一陣疼痛。


    她忍著痛沒有吭聲,反而直接坐在地上,默默陪著顧童,一直等到顧童終於哭累了,倒在地上睡了過去。


    她這才慢慢掰開顧童的手,看著手臂上有些暗紫的道印,周嘉無奈地歎息一聲。


    顧童就這樣在嘉陽住了下來,自從這天之後,他沒有再提及有關顧家的事情,似乎連對自己的汙蔑也不關心了,隻是他整個人都變得沉默起來,除了和周嘉在一起的時候有些笑意之外,其餘時間不是在發呆,就是自己一個人獨自呆在房間,不知道在想什麽。


    周嘉心裏很是焦急,但她知道這個時候除了顧童自己走出來,沒有人能夠幫助他,所幸在周嘉的催促下,不過十多天,嘉陽派對顧家的事情有了新的進展,


    “聽說是那個月娘和銀桑聯合在一起想要害你的父親,那個月娘自己行事不端,又被你父親發現,所以索性就趁著你父親受傷的時候給他下了藥,這才導致他昏迷不醒。至於銀桑,她懂點醫術,所以月娘向她求助的時候她就幫了忙。現在你們顧家也已經發了詔令,證明了你的清白”。


    周嘉迫不及待告訴顧童這個好消息的時候,他正在藥廬裏麵獨自一個人分辨著各種藥材,此時和在婺州那時候比,顧童已經進步太多了,他已經可以通過氣味、形狀等分別各種藥材。聽到周嘉興奮地給他報告這個喜訊,顧童也隻是微微一愣,隨即輕輕苦笑一聲,顯然不是對自己沉冤得雪的事情很有興趣。


    周嘉看不得顧童這幅鬱鬱寡歡的樣子,她覺得顧童把各種情緒都壓在心底,總有一天遲早會出事的。她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


    沒有過問顧童的意思,周嘉強製把顧童拉出藥廬:“哎呀,都這麽多天了,你天天泡在藥廬,渾身都是藥味,難聞死了”。


    她皺著眉頭扇了扇自己鼻頭的空氣:“這樣吧,今天你沉冤得雪,這麽好的事情自然得慶祝一下,你換身衣服,我帶你出去玩玩……”


    “有嗎?”


    顧童狐疑,他低頭嗅了嗅,隻覺得藥廬內的藥材味道怎麽聞怎麽親切,一點都不難聞。


    經過這麽多事情,顧童的性子已經徹底沉穩下來,在宋棯安的傾囊相授之下,顧童已經沉迷醫術不可自拔,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夠感到自己活著還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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