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賈政從外地迴來,


    也未見有啥長進,


    白做了這幾年的差事。


    迴來又添了許多煩惱。


    寶玉也不安生起來。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麽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隻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玩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麽事,這時候又跑了來做什麽?”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說著迴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可見這寶玉


    也不是全然不懂。


    該埋伏的線人,


    早就打算好了。


    這裏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隻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隻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穀梁”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製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沽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讀書不知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蒙矓,前仰後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麽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隻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隻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發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襲人忙道:“小祖宗,你隻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麽。”寶玉聽他說的懇切,隻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隻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


    麝月笑指著書道:


    “你暫且把我們忘了,


    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


    話猶未了,隻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裏,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


    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


    勞費一夜神思,


    明日也未必妥當,


    心下正要替寶玉


    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


    正好忽然逢此一驚,


    即便生計,


    向寶玉道:


    “趁這個機會快裝病,


    隻說唬著了。”


    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裏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迴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眾人聽了,嚇的不敢吱聲,隻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麵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緣由,不敢再隱,隻得迴明。


    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隻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姐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裏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小的玩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發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之事。”


    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迴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迴。隻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


    賈母忙道:


    “你姑娘家,


    如何知道這裏頭的利害。


    你自為耍錢常事,


    不過怕起爭端。


    殊不知夜間既耍錢,


    就保不住不吃酒,


    既吃酒,就免不得


    門戶任意開鎖。


    或買東西,


    尋張覓李,


    其中夜靜人稀,


    趨便藏賊引奸引盜,


    何等事做不出來。


    況且園內的姐妹們


    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


    賢愚混雜,


    賊盜事小,


    再有別事,


    倘略沾帶些,


    關係不小。


    這事豈可輕恕。”


    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座。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迴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狥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家賴一迴,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


    原來這三個大頭家,


    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


    兩姨親家,


    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


    柳家媳婦之妹,


    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


    這是三個為首的,


    餘者不能多記。


    賈母便命將骰子牌


    一並燒毀,


    所有的錢入官


    分散與眾人,


    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座,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麽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麵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麵,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隻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迴家,隻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了一迴,因他也不自在,隻得往園內尋眾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會,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隻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隻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麽狗不識兒這麽歡喜?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做粗活的一個丫頭。隻因他生得體肥麵闊,兩隻大腳做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迴,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做“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玩耍。


    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


    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


    五彩繡香囊,


    其華麗精致,


    固是可愛,


    但上麵繡的並非花鳥等物,


    一麵卻是兩個人


    赤條條的盤踞相抱,


    一麵是幾個字。


    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


    “太太真個說的巧,


    真個是狗不識呢。


    太太請瞧一瞧。”


    說著,便送過去。


    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哪裏得的?”傻大姐道:“我掏出織兒在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


    邢夫人迴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


    自覺無趣,


    心中不自在,


    忽報母親來了,


    遂接入內室。


    奉茶畢,


    邢夫人因說道:


    “你這麽大了,


    你那奶媽子行此事,


    你也不說說他。


    如今別人都好的,


    騙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


    什麽意思。”


    迎春低著頭弄衣帶,


    半晌答道:


    “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隻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


    邢夫人道:


    “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份來。他敢不從,你就迴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麽意思。再者,隻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做本錢,你這心活麵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麽過節。”


    迎春不語,


    隻低頭弄衣帶。


    邢夫人見他這般,


    也知道問不出什麽。


    也就不說她了,


    卻說出了驚天的話來。


    你道她說了什麽?


    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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