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湘雲大觀園筵客,起菊花詩社雅集。黛玉的三首菊花詩,被社長李紈推舉為前三,眾人無人不服。


    黛玉卻覺得自己的詩到底傷於纖巧了,不如湘雲的那兩句背麵敷粉,意思深透。


    那妙玉在山上見了,


    也為黛玉的那幾首菊花詩


    拍手叫絕,


    你道是為何?


    那黛玉竟是把這些年在賈府,自己的所經所曆,所思所想,都一起融進了這幾首菊花詩裏,


    隻是,


    難有人意會罷了。


    那蓮心見眾人稱讚黛玉,就提起了上次把師父的海棠詩拿去讓林姑娘看,結果林姑娘竟是把那首詩留了下來,說一直以為自己的也算好的,沒想到在師父的詩麵前,竟是顯得不會寫了,要留下來好好參悟體會一番。


    妙玉知道蓮心尚有要強心,一定會拿了自己的詩去給黛玉,隻是沒想到就被黛玉截胡了去。


    這會黛玉那三首菊花詩,確實是不錯。


    蓮心聽了,


    還是不懂好在哪。


    於是就問了師父:


    “寶姑娘、寶二爺、史大姑娘、三姑娘的詩,就沒一首好的?”


    隻聽那妙玉說道:


    “不是沒有好的,是黛玉的更好。你聽寶姑娘的那幾句《憶菊》,都是女兒家的小情緒,先就矮下去了。也不用多評那佳句,即算有佳句,也白白糟蹋了。那後一首《畫菊》,上來就自嘲,實為自誇,別人不知道,怎麽會瞞得過才識淵博的“祭酒”家的女兒李紈去?寶釵的這兩首菊花詩,顯然是敗筆,或許是因為昨夜與湘雲論事,心有不甘,於今日的詩裏,就帶了些不平之氣。這最是要不得。文質彬彬,以辭害意倒還罷了。隻要辭是好的。若那意先不好了,再好的辭,也是枉然。不僅無益,反落了不是了。”


    那蓮心似乎聽懂了些,就問著師父說:


    “是不是因為寶姑娘的詩,意思先就不好了。”


    隻聽那妙玉說道:


    “沒錯,莫名對菊自怨自艾起來,又硬拉那重陽登高以自況,豈是那大家模樣。在這點上,就不如湘雲的那兩首《對菊》、《供菊》曠達。甚至還不如寶二爺的那兩首《訪菊》、《種菊》自在。”


    那蓮心聽妙玉難得誇起了寶玉,也很好奇起來,就問了師父:


    “那寶二爺的,這次也真使得?”


    “怎麽使不得?那寶玉本來就於這詩詞上,沒少下功夫。這次的《訪菊》竟是信手拈來般,都是大實話,卻都切著那訪菊的題意,那最後一聯,順勢就把自己放進去了。不露痕跡,也算的上是好的了。那《種菊》一首,承接了第一首的意思,一路下來,最後收起時,竟有了些禪意了。”


    蓮心被師父講評得,自己也對詩詞動了心。於是又央求師父道:


    “那林姑娘的詩,又好在哪裏?”


    隻聽師父妙玉說道:


    “林姑娘的那三首詩,辭藻上未必就是最好,要在情真意切,竟是把自己的日思夜想,滿腹心事,都寫進去了。又不失詩作的溫婉含蓄。你看那《詠菊》,第一聯就切意得很:無賴詩魔昏曉侵。那詩魔自是那心魔,若是把那寶二爺當作趕不走的心魔,也說的通,都是不容易解脫的煩惱,可作“一詞雙關”去解。那句繞籬欹石自沉音,隻為除了那心魔,籬笆前,山石邊,徘徊來往,苦思冥想,費盡心思。可心魔還在。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這一聯,那黛玉非同一般小女子模樣的氣概,就出來了。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到得第三聯上,卻情緒為之一轉,黛玉自謂纖巧傷感了,正在此處。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好在最後一聯,把那曠達高古的普世情思,又補了迴來,單這一句,就不失為一首絕妙好詩!”


    那蓮心聽得雲裏霧裏,隻覺那最後一聯,是極好的,就又問了師父:


    “既然如此,隻留第一聯和最後一聯,豈不更好?”


    妙玉聞聽此言,不禁笑出了聲來:


    “也隻有你這樣的外行,才想得出這樣的妙招來。那林姑娘也未必能想得到。真去掉那中間的兩聯,也不是使不得的。所以才有那七律和那七絕之分。就是意思不免突兀了些。把那詠菊的切實內容都拋開了,若第一聯是那從來處,最後一聯是那個魂魄。中間兩聯就是那骨和肉。”


    蓮心待要問什麽,隻聽妙玉又說道:


    “那白樂天的《閑吟》寫道: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閑吟。他晚年沉溺佛法,雖然把功名利祿的心思都淡薄了,卻還不能完全泯滅寫詩的欲望和習慣,所以說詩像一個妖魔,連佛法也降不住它,經常光顧。就把那詩詞的藝術魅力,書寫得特別生動。林姑娘的這首詠菊,第一聯就說詩魔纏身,不由自主。很貼和黛玉的那份多愁善感。”


    蓮心終於聽明白了,這詩,寫得就是黛玉自己:


    “蓮心明白了,詩就是林姑娘講的故事,原來就是她自己的故事,隻是改變了形式,是以詩句的形式給大家講的,師父我說的對麽?”


    妙玉看著眼前的蓮心,這個丫頭到底是有慧根的,也到底是有些明白了,沒有白費自己這麽多的口舌:


    “蓮心說得沒錯,就是林姑娘在講自己的故事,並且是用真心講的。你再聽那首《問菊》,哪裏是問菊,簡直就是在問了大家,也問了自己: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這個樣子,是不是很熟悉,黛玉的心到底是寂寞的。這個園子裏能說的上話的,也不過二三人罷了。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那一顆孤獨寂寞的心,就像那秋日獨開的菊花一樣。為什麽偏又遲遲才開呢?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寂寞,相思。


    這份情,


    塵世裏已經無藥可救。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不要說沒有人可以會心交談,就是活著還能與那秋日盛開的菊花會心一笑,也是值得的!


    這問菊,把一腔熱血都煮沸了,隻是沒人能夠體會,隻好去問著同樣寂寞孤獨的秋菊。就算是隻言片語,也是能夠會心交流的。這林姑娘,已經把自己的心血,都給了這幾句詩了,難怪要熬出病來!


    而到了《菊夢》,菊花已殘已落,隻剩下夢裏依稀可見。這已經不是真實分明的景象,就如那雲月一樣轉瞬即逝,又如那莊生曉夢迷蝴蝶一樣不可捉摸,隻有向夢裏去追尋一番,似乎隻有那五柳先生的南山處,還真切些: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免不了憂傷感歎,那無限的情思,到底不過是一簾幽夢!


    衰草寒煙,這林姑娘,竟是把自己的來日,也想清楚了。俗話說得好,連死亡都看穿了的人,還有什麽是看不穿的呢?林姑娘這是要悟了!”


    蓮心聽完,竟也為林姑娘嘔心瀝血寫就的這三首菊花詩,也大為讚歎起來。


    畢竟是探花的女兒!


    自然有非同常人的才華和卓識。


    妙玉見了黛玉這詩,也不由拍手叫絕。想來這詩。也不是隨時都能有的。妙玉也不是都能為的。那菊花最是難成就,就是那些大家,也難有佳作出來,隻因那陶淵明的菊花詩在前,再要出新出奇,實在是太難了: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隻這一句,已經成了曠世經典。


    令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


    愛不釋懷。


    話說這天,是觀世音菩薩成道日,妙可、妙玉和蓮心等一眾人等約好,去了幽尼庵觀世音菩薩的近處道場,為師父祈願,頌觀音心咒之六字大明咒:


    唵嘛呢叭咪吽


    及那普門品偈頌詞曰:


    世尊妙相具,我今重問彼。


    佛子何因緣,名為觀世音。


    ………


    欲知後事如何,


    且聽妙玉師父,


    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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