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山。


    狌狌小隊的離去並沒有在這裏激起什麽波瀾。事實上每天來來往往的玩家太多了,根本無人留意。


    空氣依舊濕嗒嗒的,盤根錯節的根須潛伏在比頭發茂密許多的地表植物裏麵,時不時就把滿山追逐背背羊的玩家絆個跟頭。


    今天也是和平的一天呢。


    出土野人時的狼藉已被清理幹淨,狌狌小隊的帳篷在走前完成了最後一次修繕,現在進駐了一隊新人。


    “還真是能站八個大漢的帳篷,”一個五短身材配書生臉,怎麽看也稱不上大漢的男生感慨,“沒騙我們啊。”


    “這麽一頂帳篷就換一個消息,好人呐。”


    “神經叔看誰都是好人。”大家嘻嘻哈哈。


    神經叔的id叫“神經中樞”。


    雖然相貌較書生臉老成一點,但怎麽看也隻是個青蔥少年,竟有個如此滄桑的外號。


    學校裏總會有這麽一些同學,因為獨特的領袖特質被大家敬稱為“哥”;眾多“哥”中尤其靠譜者,則可能再升一級,被尊稱為“叔”。


    既然是大家的叔,自然而然就開始發號施令:“醫死人清理雜草,盲腸太長檢查漏雨情況,扁思邈消毒。”


    扁思邈:“還要消毒?”


    “既然是練習,那就練全套。”


    這麽多奇葩id聚集在一起,指向隻有一個的真相:這是一群醫學生。


    秋城大學醫學院作為秋大錄取分數第二高的院係(僅次於計算數學),沉迷vr網遊的學生原本是很少的。且不談上學時背不完的書,實習時寫不完的病例,遊戲再好玩,有大體老師好玩嗎?


    直到金葉攜“山海經”橫空出世。


    故事最初,是一個玩“山海經”的醫學生,在遊戲裏解剖了自己。


    原本隻是為了宣泄分不到大體老師以致於無處練習刀法的苦悶,沒想到切了幾刀後,發現肌腱血管甚至神經的分布連接竟都能與解剖課對上!


    少年熱淚盈眶,一刀接一刀。


    這是第一個在“山海經”把自己淩遲處死的玩家,但絕不是最後一個。


    眾所周知,死後願意捐贈自己遺體的人並不多,而相對之下,醫學生就實在太多了。僧多粥少,一茬一茬長出來的醫學生,望穿秋水地等待著一具可以解剖的屍體,往往從大一等到大五,也隻能在解剖老師的恩賜下分到一個小部位。


    如今這一切血淚都成為了曆史。


    想想看,新鮮的,沒有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經過遊戲綠化處理不腐爛不發臭的大體老師。這不是天堂,哪裏才是天堂?


    消息傳出,醫學生們舉院歡騰,相約“山海經”。在每晚開服期間,全國的醫學生都躺進棺材,醫學院空山不見人,靜如鬼域。


    雖然大家都想切別人而不是被人切,屍體還是供不應求,但和過去一群人搶一個大體老師的盛況也已經是雲泥之別。


    造訪基山的這群醫學生剛剛升入畢業班,即將迎來實習,正是急需新鮮屍體的時候。基山沒有紅名怪,大多數時候安全無虞,因而被選中作為建立解剖室的根據地。


    給大家分配了任務,神經叔也沒閑著,繞著帳篷巡視了一圈,把土地踩平整。轉到背麵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小土包,不由愣了愣。


    小土包跟前立著......一座墓碑。


    五大山係沒有土著,而玩家是不朽的,那麽出現墓碑就非常詭異了。


    縱然不似大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這裏的植物生長也是很快的。墳頭的草已經老高,墓碑也被青苔覆蓋,無處話淒涼。


    書生臉,也就是扁思邈用手抹了抹,這才看清墓碑上的字:


    師兄大山大川之墓。


    軒不是宣、悠然見南山立。


    眾人一陣沉默。


    醫死人不償命:“這倆id有點眼熟?”


    盲腸太長:“你是不是早發性阿爾茲海默症啊?趕緊做個腦部ct吧。這不是賣帳篷給我們的那兩個人嘛。”


    扁思邈說:“大山大川是誰?”


    大家一齊茫然。


    神經叔:“墓碑上不是寫了嘛,是他們師兄,後來死了,就埋了。”


    大家一齊看他。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神經叔指點著眼前的孤塚青墳,“他們有事外出,師兄短時間上不了線,又不好帶走,就先埋起來。怕迴來找不到,就豎個碑。”自信道:“真相就是如此。”


    大家眼睛亮亮。


    “不行,這樣不行。”神經叔說,“怎麽能做這種事呢?”


    如果沒有二十年前的那場出走,那麽此時此刻薑若也應該是這群醫學生中的一員,除了自己糟糕的刀法外別無旁的憂慮,也許正一臉興奮地切割著大體老師,眼看著離外科醫生的夢想又近一步。


    小薑若是在坐上船的時候感覺到不對的。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大江。他望著漠然地東流著的江水,恐懼而至於眩暈,好像乘坐的這一葉小舟隨時都會翻倒。


    他們已經走得太遠了,一路使用過的交通工具包括超載的運貨卡車,熄火好幾次的把手生鏽的摩托,肮髒的三輪板車,再到現在的大江上晃晃悠悠的漁船。這些座駕無不與他心目中媽媽一塵不染的形象相去甚遠。


    在小薑若第三百次問媽媽什麽時候來的時候,uu看書.ukanshu胡茬男終於卸掉了強行拉扯出來的笑臉,露出習慣的兇惡表情,像狼外婆撕掉了偽裝:“誰是你媽?我不認識你媽。你再也沒有媽了,懂?”


    小薑若呆住了,他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


    不明白就不知道如何反應,於是他唯一的反應就是嚎啕大哭。


    狼外婆一個巴掌唿在了他的頭上。


    和爸爸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那一巴掌截然不同,這一巴掌唿得他眼冒金星,腦袋嗡嗡亂響,嘴裏生出一股血腥味。


    他嚇得停止了嚎哭,但抑製不住的生理淚水依然嘩嘩地往下淌。


    直到成年後薑若也不曾想明白出問題的環節是哪一個,因為媽媽留下的文件袋被胡茬男一把搶過,扔進了江中。


    最大的可能是他看漏了約定的時間,畢竟媽媽不可能讓人二十四小時守在那家童裝店。他滿心歡喜以為到達了正確的地點,卻不知道是在錯誤的時間。原本也沒有什麽,無非是失望而歸;但他遇到了一個人販子,誤會成了來接他的人,於是這個錯誤就變得近乎致命。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這就是真相嗎?


    薑若不能確定。


    對那張路線圖的記憶早已模糊,於是真相再也無從考證。或許真相也並不重要,因為無論如何也已經改寫不了被命運玩弄的結局。


    那條江叫雅礱江,久遠以前,她被稱作若水。


    他的童年與之後的人生從此斷開,一水之隔,天淵之別。


    從此他拋棄了原本的名字。從此,他叫薑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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