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漸漸迴籠,薑若睜開眼睛,第一次審視這個以他的算法為基礎構建的宏大的世界。


    當他看向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也發現了他。


    底層代碼運行起來,眼前的景象由模糊而清晰,最終勾勒出一座山的鋒利的輪廓。巍然的山巒合圍之下,他像一隻瑟瑟的螻蟻。而那山巒卻是殘缺的,他就站在缺口處。仰望這樣一座山的感覺無限近似於凝視深淵,帶來一種危險的引力,讓他想要走進去。


    他聽見山風的聲音。他看見一隻鳥的剪影掠過天空。他嗅到空氣中的微腥味道。


    怎麽會那麽像呢。薑若在一瞬間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時間倒迴二十年前,他昏昏沉沉地趴在孟叔的背上。他們都很疲憊了,但卻不能停下,因為不知道後麵的人販子什麽時候追來。


    然後他們看見了一座山,跟眼前這麽相像的一座山,圍而不合,有一個缺口。那山巒其實遠沒有眼前這座的險峻,但在年幼的他的記憶裏,對於窮途末路的他們,是一樣的巍峨和不可逾越。


    在他們就要絕望的時候,發現山腳下有一座孤兒院。孟叔求院長把他藏在其他孩子中間。小薑若並不完全理解他們麵臨的境地,但他知道什麽是孤兒院。


    小薑若說,“我不是孤兒。我媽媽會來接我的。”


    孟叔說,“對,她會來接你,所以你要在這裏等她。”


    那是過去一切的開始。


    薑若沒有問過院長背後的那座山叫什麽。也許根本沒有名字。對於無數大山裏的孩子,由始至終,他們的生命裏隻有這麽一座山,不需要有名字。但此時今日,他知道眼前這座山的名字。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不周山。


    從今往後的一切,從這裏開始。


    對大多數博士來說,論文答辯應該就是他們一生中最緊張的時刻,但在薑若眼裏卻實在隻是小場麵。這一方麵歸因於他的自信,另一方麵則要感謝他在不算太長的人生裏經曆了太多的跌宕。總之他鎮定自若地迴答著問題,輕鬆得甚至有點兒犯困。


    “薑若同學,眾所周知,機器學習的概念早在本世紀初葉就已經廣為人知了,你的進化算法到底突破在何處?”


    “在我們把所有代碼開源之前,任何vr體驗店都提供不了能夠讓人完全無法分辨的虛擬現實。究其原因,在於有限的算力永遠無法模擬現實的無限細節。然後我就想,無限的細節真的是有必要的嗎?假設你走近一條河,離得很遠的時候你隻需要水聲,走近點需要模糊的水流,再近點就需要在水裏模擬幾條魚;等你抓了一條魚我們才需要刻畫這條魚身上的鱗片,你把魚剖開做菜,我們才會模擬它的內部結構;而隻有你把魚放到顯微鏡下觀察的時候,我們才不得不把這條魚的建模精確到每一個細胞。我們不需要無限。我們隻需要足以欺騙人的感知的虛假的無限。”


    “這不是什麽新鮮概念,難的是實現。”薑若笑了笑,打趣道,“神說,要有算法。於是有了進化算法,也就有了‘山海經’。”


    台下教授們都笑了。薑若不需要證明。金葉遊戲已經替他證明了。即使不關注遊戲行業的教授們也不能無視“山海經”鋪天蓋地的消息。先行體驗版隻有十五秒,但已經讓秋城幾乎所有vr吧都被擠爆。


    “山海經”的宣傳語很特別:隻有當你去看的時候,世界才存在。


    “老顧有個好學生啊。”


    “哪裏哪裏。”顧炎教授謙虛道,然而控製不住臉上的笑容,像一朵長滿褶子的太陽花。


    “最後一個問題。”薛教授伸出一根手指。


    薑若的第一反應:我和你媽一起掉水裏,你救誰?


    第二反應:肯定不是這個問題。


    “你為什麽不申請專利,而是把所有代碼全部開源?如果金葉這次大賺,那你恐怕錯過了不止一個億。”薛教授也很有幽默感。


    “因為顧老師承諾,我什麽時候沒飯吃了都可以迴課題組領獎學金,所以我覺得自己不太需要錢。”薑若又成功逗樂了一眾教授,“進化算法屬於全人類。我希望我的研究可以造福人類。”


    薑若騎車穿過秋城大學的校園,一身答辯用的西裝和看起來隨時可能散架的老舊自行車很不搭調。道路兩旁的銀杏葉還沒有開始變黃,遠遠未到最好看的季節。


    把自行車停在宿舍樓下,薑若開始日常爬樓梯。他的宿舍在七層,爬樓的時候腳步必須放得很輕,否則指不定就會從哪裏震下來幾塊牆皮。走到門口薑若驚了一下,因為門邊掛著巨大的白色條幅,好像古時候家裏死了人時掛的那種迎風飄揚的白幡。條幅上麵寫著:“熱烈慶祝二師兄博士答辯圓滿結束”。


    薑若:“我覺得把‘熱烈慶祝’改為‘沉痛哀悼’,會比較應景一點。”


    木軒探出頭來,白幡掃過他的口鼻,上麵的灰嗆得他連打幾個噴嚏才能開口說話:“不好意思啊二師兄,紅色的賣完了,你就湊合一下吧。”


    顧炎教授課題組有博士四名,薑若行二,人稱二師兄。即使他早已經習慣了這個稱謂,聽到的時候還是偶爾恍惚,總覺得下一句應該是“師父被妖怪抓走了”。


    “二師兄!看看你答辯的英姿不?我給你錄下來了。‘進化算法屬於全人類’,嘖嘖,真虛偽。”老四沈攸舉著相機鑽出門來,“大師兄在過來的路上了,再等一會啊。”


    今有兩件大事:薑若答辯;“山海經”開服。如此大日子,師兄弟四人自然要聚上一聚。


    是的,師“兄弟”四人。如假包換的和尚課題組,披上袈裟就可以直接去西天取經。


    薑若不理會沈攸的聒噪,側身擠進宿舍,進行臨走前最後的巡視。東西已經搬空了,寡白的牆壁很好地注釋了什麽叫做家徒四壁。薑若站在陽台向遠處望去,目光越過秋大操場,落在對麵的科技園區,“金葉”巨大的銀杏葉logo在寫字樓頂熠熠生輝。


    薑若眯了眯眼——那種燦金的顏色無論什麽時候看都很刺眼。


    很少有人還記得,二十年前被reborn收購之前,這家公司叫“炎黃”,logo也不是銀杏葉。這名字改得很神妙。想來一家外資控股的公司如果還叫“炎黃”,自己都會感到羞愧吧。


    大師兄沒讓他們等太久,薑若很快看到了駛到樓下的麵包車。這是四人湊錢買的報廢車,一通改裝之後總算能夠勉強上路,薑若至今記得秋城市政府發現此車噪聲尾排竟然都符合上路標準時的驚訝,和發牌照時的不情願——畢竟秋城大好旅遊城市,這玩意實在有礙觀瞻,影響市容。


    大師兄的大嗓門從麵包車裏直衝七樓:“薑啊,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趕緊下來!”


    路人紛紛側目:辦喜事呢?哎呀誰會開這種車來接新娘子啊?


    麵包車上,四人一起緊張地盯著表盤,時刻準備著在自駕係統故障時切換手動駕駛。還好有驚無險,麵包車成功把一票師兄弟放在了“大川燒烤”門口。這是四人用這些年做項目的錢合資辦的燒烤店,這家燒烤店的注冊名稱叫“大川科技有限公司”。起這個名字原因有二:第一,大師兄名叫王大川;第二,這遲早會是一家科技公司,隻是暫時缺錢,不得不賣燒烤。作為“大川科技”總覺得撲麵而來濃重的土味,而作為“大川燒烤”竟意外地和諧般配接地氣。


    店裏擠滿了喝小酒吃烤串,滿嘴流油把牛吹上天的秋大學生。這家店下午四點開門,淩晨三點打烊,完美吻合大學生的作息,充分體現了店主的江湖智慧。地段也好,周邊全是vr吧,玩遊戲玩得昏天黑地餓得形容枯槁的vr宅們,一出門就能感受到熱氣騰騰的食物的召喚。


    然而這是一家科技公司。


    薑若這樣解釋他的神之選址:大隱於市嘛。


    “山海經”沒有內測,除了之前的十五秒體驗版沒有任何資料。遊戲內時間流速是現實的六倍,根據政策,為了防止遊戲世界對現實喧賓奪主,每天隻開服四個小時。


    現在距離開服不到一個小時了,vr一條街早已經人滿為患。好在是自家的店,師兄弟一人拿一把烤串,嘴裏再叼一串,從後廚的小門上了樓。不知情的人若是闖上二樓,看到四張沙發,四具棺材,幾個大書架上陳列著上百台電腦主機,外加一個大屏幕,大概會當場嚇呆,以為誤入了古墓派傳人的神秘儀式。


    那四張沙發是給不講究的理工男們睡覺之用,四具棺材是他們買零件自己組裝的vr倉,外倉用的確實是棺材,便宜結實,至於不吉利——這種事情重要嗎?


    而那些電腦主機很多都是本世紀初葉的老型號了,幾乎全部來自廢品站,如今是“大川科技”的全部算力來源。


    大屏幕上一片模糊,仿若顯像故障,很難相信上麵的花花綠綠其實是“山海經”地圖。


    cpu並行計算這種古早技術已經快要銷聲匿跡了,這一屋子古董顯然沒有金葉的算力,重現“山海經”地圖極其勉強,模擬出來的場景充滿像素風。


    “不出意料的話落地點是隨機的,進遊戲第一件事就是定位,不用強調了吧?”薑若一手插在褲兜,一手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


    木軒有點兒肝顫,“二師兄,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做弊啊?”


    “我們又沒開掛,uu看書 ww.uukansh.om”薑若說,“倒推底層代碼,再重新擬合遊戲場景,這麽硬核的做弊手段還沒有寫進法律呢。誰讓他們要用開源算法?”薑若敲敲大屏幕,“我們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如果沒有補充的話就開了?”


    棺蓋在眼前緩緩合上,vr倉開始灌注休眠液。薑若喜歡這種感覺,有一種變成嬰兒迴到母親子宮裏的安寧。


    意識先漸漸模糊,再漸漸清晰,像在一個夢裏睡去,又在另一個夢裏醒來。


    醒來的薑若身著寬鬆的淺藍色上衫和深藍色長褲,過於熟悉的式樣勾起了一些並不愉快的記憶。他摸了摸身上的仿真衣料,冷笑了一聲,“倒是比那時候的製服舒服多了。”


    薑若抖抖袖子,抬起頭來。


    他看見了那座山。


    不周山。


    空氣中凜冽的寒意預示著這裏的荒蕪,山風吹來的血腥味道告訴他前麵有激烈的搏殺曾經發生或者正在發生。他聽見奔騰的水流聲,他想那應該就是《山海經》說的寒暑之水。


    在原本的計劃裏,師兄弟四人應該先尋求匯合,再綜合地形和資源最終選擇一個根據地。但在薑若抬頭的一瞬間,他仿佛嗅到了命運的味道,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呐喊,就是這裏,就應該是這裏,隻能是這裏。


    既然薑若的人生是在這裏踏上了歧途,那麽也應當在這裏迴到正軌,以完成這一宿命的輪迴。


    時隔二十年,薑若再一次抬頭仰望。


    我已經不是那個七歲的稚兒。


    我不害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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