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一天的太子迴到麗正殿,累得一個字都不想再說。


    跟著巴心巴肝了一天的慶海其實也疲乏欲死,但這還不到他歇著的時候,跑前跑後安排完了沐浴更衣,又安排了太醫推拿,再安排下一桌子飯菜,這才在旁擦了一把汗。


    “今年這是要起秋老虎。都這個日子了,還這麽熱。”慶海擦了一把汗,躬身跟太子告罪,“奴才都臭了,去清潔一二。”


    太子卻沒吭聲,看著一桌子雞鴨魚肉,半點胃口都沒有。


    沒得到太子的允準,慶海自是一動不敢動,眨了眨眼看向主子:“爺?”


    “這油膩膩的……”太子皺著眉,歪在大大的圈椅靠背上,無精打采。


    慶海看了一眼桌上的滿滿當當,忽然腦筋一轉,歪頭把膳房送菜的小雜役叫來,問他:“今兒晚膳,太子妃和顧良媛處,也是這些?”


    “主子娘娘們是這樣的。兩位小主子不愛吃,太子妃娘娘讓熬了鴨子肉粥,配的涼拌菠菜花生豆兒。小主子們進得香。”


    慶海又瞥一眼太子,見他一動不動,又接著問:“那宜秋宮呢?”


    “聽說那邊耿承徽留了白天的西瓜,瓤子榨了汁和麵,瓜皮混了番茄炒了,晚膳三位都吃的瓜皮撈麵。


    “額,聽說王承徽吃了三碗,還被孟司訓勒令加了半個時辰的晚讀,不讓坐,遛達著讀的……”


    小雜役戰戰兢兢,但說得活靈活現。


    慶海先覷著太子坐直了身子,忙道:“這個麵,膳房會做麽?”


    “這麵心思用得巧妙繁複,做起來卻極容易。有一刻鍾就能好。”小雜役已經明白了慶海的用意,順著他的話,接得極快。


    慶海滿意一笑:“太子爺暫時沒胃口,想先喝碗茶。


    “大熱天,你們也伺候得辛苦。這桌子菜,太子爺賞你們了。


    “過個兩刻鍾,依著宜秋宮的麵,送些來。”


    頓一頓,又指那小雜役,“還是你送來,若不好吃了,咱家也有個人可罰!”


    小雜役激動得肩膀直抖,跪下磕了個頭:“咱們這起子膳房的混賬私下裏常胡唚:


    “咱們整個兒東宮,嘴巴最刁、最會吃的,便是王承徽;個人廚房手藝最好的,卻是耿承徽。


    “今兒這麵,是耿承徽做的,王承徽又連用了三碗。必是不錯的。


    “若是小人竟猜錯了,願意任由趙公公責罰!”


    太子聽得有趣,迴頭看了那小雜役一眼,笑道:“這小子的腦子倒清楚,慶海不妨信他一迴。”


    慶海笑嘻嘻地答應:“能讓太子爺讚這一聲兒的,奴才哪兒敢不信?”擺手讓小雜役快去辦了。


    太子這才放了慶海離開。


    待慶海也洗了澡換了幹淨衣裳迴來,小雜役已經捧了煮好的麵和炒好的瓜條番茄鹵子迴來,規規矩矩站在旁邊,隻看著宮女上前給太子盛麵拌麵。


    見他不搶著出風頭,慶海心裏更加滿意,招手把他叫到一旁,悄聲問了名字,又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上前伺候太子。


    一大碗吃下去,酸甜爽口,極為痛快!


    太子心裏高興,卻不好沒有緣由地賞賜,便隻是嗯了一聲,誇了一聲“麵不錯”,然後也起身散食。


    慶海忙跟上。


    溜溜達達,主仆兩個“順腳”便又走到了宜秋宮。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太子邊走邊念,玩賞皓月。


    慶海卻聽出了一絲傷感,輕笑道:“雖然昨兒是十五,因有些陰天,卻不如今兒的月色好。老人兒常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竟應驗在今年。”


    太子卻沒有順著他的話扯開關注,輕輕喟歎一聲,低聲道:“其實……二哥當年,對我不錯……娘娘對我也很好……”


    慶海沒敢吭聲。


    先廢太子、追賜的義忠親王,他隻對不跟他爭搶的人好。


    太子爺還是承王的時候,年幼,卻又不算幼子;皇帝不重視、母妃不疼愛、兄弟不扶持,最是孤單無助的。


    這種沒有威脅的“親弟弟”,先廢太子樂得籠絡了給自己積攢“孝悌”的好名聲,還能順手培養出一個日後死心塌地替他辦差的“親王”大臣。


    所以一直以來,並未攪和進之前奪嫡風暴的太子爺,對於先廢太子的狠毒暴戾,也沒有過切身、直觀的感受。


    至於先孝仁皇後,那是個真正善良的好人。


    滿宮裏的所有皇子公主,就沒有她厭憎、打壓、苛待的。


    “我還記得十年前,哥哥們都還好好的……那年我剛議親,也是中秋宴,他們都圍著打趣我,二哥給我解圍,卻被哥哥們聯手也按住灌酒……


    “娘娘笑得兩隻眼睛都彎起來,叫了我過去,讓我躲在她鳳座後頭,說我還小,親自替我擋了酒……


    “二哥在下頭跺著腳攥著拳大喊:我是太子,你們再灌我酒,明兒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都沒‘我’出個章程來,父皇笑得手裏的酒都灑了。


    “我躲在娘娘身後,露了頭替他喊:明兒一人賜他們兩個最美貌的妾室,讓嫂嫂們揪他們的耳朵!”


    太子一邊說一邊笑,卻又紅了眼角,落下淚來。


    慶海也彎下腰去,輕輕地歎了口氣。


    那次的宴席他也在,年紀小,隻敢躲在外頭豎著耳朵聽。聽得太入神了,還被師父賞了一腳……


    那次宴席上圍著太子打鬧的皇子們,加起來,六七個……


    後來奪嫡,各自結黨,又倏然背刺,自相殘殺……


    如今,全沒了。


    就連先孝仁皇後,三年前,也沒了。


    “昨兒宴上,除了我和阿詳、阿許,父皇當年自傲的龍生十九子,竟然凋零若許……


    “如不是阿詳拉著永寧駙馬說笑,怕是席上會更加冷清。”


    太子越說越傷感。


    直到他邁步進了宜秋宮後門,又信步走到了東偏殿的小門旁邊。


    庭前廊下,一個醉得媚態橫生的年輕姑娘,正在丫頭的攙扶下,歪歪斜斜地跪倒在香案前,朝上合十了雙手,拜了下去:


    “月亮啊,大月亮!


    “信女,王熙鳳,有事兒求您!


    “您要是能幫我的忙實現了,信女明兒就,就給您塑金身,一生供奉!”


    說著,磕頭下去。


    砰地一聲!


    嚇得丫頭忙伸手去拉她:“承徽您輕著些!”


    “我願心大,輕了不管用!”姑娘推開丫頭的手,又磕了一個,然後抬起頭來,重新雙手合十向上,說出了她驚天駭地的願望:


    “我們家和親戚們那些作死的秘密,不該藏的東西,不該藏的人——


    “求您,都幫著,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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