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苦難的東江


    自毛文龍被袁崇煥誅殺後,前兩個月為了暫時穩定著東江鎮的軍心,袁崇煥還不定期地向東江發送糧餉,雖不足額,好歹可以讓大家能吊著命,但這隻不過是他的權宜之計罷了,因為袁崇煥的最終目的是要瓦解東江軍。


    朝廷既然不同意解散東江軍,在袁崇煥看來,那就隻好逼迫他們自己散夥了。常言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俄得慌!隻要不給他們提供糧餉,要不了多久東江必亂。畢竟近二十萬軍民蝸居在小小的皮島上,指望自給自足是絕無可能的。


    自九月份開始,袁崇煥就徹底停了東江的糧餉,東江屢次派人前往寧遠去催,都被袁崇煥用朝廷撥付不足、漂沒等接口給推脫了。特別是漂沒這個借口,是個可以令任何人都無話可說的借口,也是曆年來負責東江糧餉運輸的各級官員們上下其手的最得力借口。


    糧餉軍資等通過長途海運畢竟風險很高,事實上也的確因各類海難損失很大,所以漂沒就逐漸成了官員們撈錢的主要借口。


    遇到好的官員,漂沒占比兩成算是非常良心的,漂沒占比三四成的也說得過去,但漂沒超過五成的就實在是太黑心了。


    包括毛文龍在內用這個借口也貪腐了不少銀子,毛文龍能招攬龐大的家丁隊伍和一大群的義子義孫,靠的就是這樣貪腐得來的錢財。


    到了十月間,皮島的饑荒已經非常嚴重了,島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已經被饑餓的軍民百姓們搜羅一空,並開始有人陸續餓死。


    一旦發展到餓死人的地步,被袁崇煥任命接替毛文龍負責東江事務的陳繼盛、毛承祚、徐敷奏、劉光祚等人哪裏還能控製得住局麵!他們的威望、能力和膽略手段根本就沒法和毛文龍相比?


    在死亡的威脅下,島上的秩序開始逐漸失控。他們幾個已經彈壓不住了。


    九歲的姬如雪又到外麵采挖野菜,作為家中的長女,略識得幾個字的父親給她取了一個很美麗的名字,他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如潔白的雪花一般純潔美麗。


    事實上這也的確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雖然破舊的衣衫和嚴重的營養不良使她的容貌大打折扣,但依然掩蓋不了小姑娘的麗質天生。


    但現在想要采到野菜基本上是個碰大運氣的事情,興許捋到幾把稍微鮮嫩些的野草或是樹葉還有可能,那些往年隨處可見的可食野菜:如馬齒菜、灰灰菜、麵條菜、白蒿、苦苣菜、毛妮菜等早就被東江軍民采挖的菜根都不剩了。


    在她幼小的心靈裏,自從毛大帥不在後,皮島上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往常憑借父親在軍中做伍長的糧餉加上母親的一些幫補,家中雖然不寬裕,但溫飽還是沒問題的,父親出征時偶爾還能分得一些戰利品迴來,那時就是她和弟弟妹妹們最高興的日子!一貫節儉的母親的會在父親的一再嚷嚷下,難得大方地買一塊肉迴來,令姐弟們雀躍不已。


    聽母親說,她們家原本是遼東大陸上的,五年前才跟隨大帥的軍隊搬遷到這個島上來。


    但遼東大陸上的家姬如雪已經記不清楚了,隻是有個模糊的印象。畢竟,那時才四歲的她記憶會有很多缺漏,也很容易忘記。


    雖然隻有九歲,但她已經完全明白了生活的殘酷,首先是每天痛徹心扉饑餓感,但最慘重的打擊是弟弟的餓死,多麽乖巧可愛的弟弟啊,有一天早晨忽然就死了,他才隻有三歲啊!


    雖然父母努力不讓自己和五歲的妹妹看到生活的殘酷,但已經九歲的她卻已經什麽都明白了。她還知道弟弟並沒有被埋葬在土地下,而是被父親在晚上把他小小的身子上綁上石塊後沉入了海底。父親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擔心埋在土裏會被饑餓的人們偷偷扒出來吃掉。


    這一切,她全都明白,雖然才隻有九歲,但幾個月來異乎尋常的苦難日子已經使得這個九歲的小女孩徹底地告別了童年。


    爺爺奶奶的死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她甚至明白,爺爺奶奶之所以那麽快就去世,都是因為他們想多給家裏人留點兒吃的,而主動絕食死的。


    眼下五歲的妹妹好像也支撐不了幾天了,現在的她因為全身都瘦成了皮包骨,而突顯出奇大的腦袋和肚子。她已經沒精神起床了,整天都是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近幾天甚至連餓都不再喊了,就那麽眼睛直勾勾地躺著。


    她明白,妹妹支撐不了幾天了,因為弟弟在最後的幾天也是這個樣子。


    其實今天出來挖野菜是她自己偷偷跑出來的,因為父母已經不讓她單獨出來了,那是因為父母擔心小孩子會被人襲擊吃掉,鄰居那裏已經失蹤了好幾個小孩,但揪心的饑餓還是令她偷偷地跑出來想要碰碰運氣。


    姬如雪轉了好久也沒有任何收獲,天氣早已經入秋,一天涼過一天,被采摘過的野菜再也不會抽發新芽了,這意味著今後的日子裏土地上都不會再有收獲了,一直要到明年春天才會有新的野菜發芽。怪不得今天轉了這麽久沒碰到一個采野菜的大人?原來他們早就知道野外已經沒有什麽可采的了。


    不甘心的小姑娘不由自主地抬眼向不遠處的海邊望去,那是父母嚴禁她單獨去的地方,平日裏她從也沒單獨去過海邊,但今天越發嚴重的饑餓感令她決定去海邊碰碰運氣。


    其實小姑娘心裏很清楚,海邊也不會也不會有什麽收獲,因為前天她和父親一起來過,發現所有的灘塗都被挖了底朝天,別說海蠣子、花蛤等了,就連目光所能觸及到的地方所有的海藻都被采掘一空。


    不一會兒就到了離家最近的一處海邊灘塗,眼前的情景正如小姑娘事先預料的,海邊既沒有人,也沒有任何可食用的東西。


    不遠處有幾艘船在海麵上遊蕩,能隱約看到甲板上有人影在活動,看樣子是在打魚。那必定是東江軍的船,因為在皮島所有的船隻都歸軍隊所有,眼下的皮島也隻有軍隊因為有船可以捕魚,在籍的軍人們可以憑借微薄的魚獲混個半饑半飽而勉強吊住命。


    但是島上有經驗的漁民太少,並且也缺少漁具,船隻也不夠,每天捕魚的收獲量少得可憐,指望捕魚給全島的人續命顯然是不可能的。


    小姑娘在灘塗上盤桓搜索了好大一會兒,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都沒能找到,正在她失望地放棄準備迴家時,卻無意中發現不遠處岸邊淺水中有什麽東西在動,她急忙跑過去,發現是一隻好大的海豚擱淺在剛剛沒過腳背深的淺水中,整個肥碩的身體都在水麵以上,在湧浪的推動下不時地晃動一下。


    幾年的海島生活,海豚她還是認得的,絕對不會認錯,這就是海豚,大人們常說的非常聰明的海豚!


    再仔細一看,那隻海豚顯然已經死了,身上還有幾處深深的傷口,或許就是被不遠處捕魚的兵丁們用魚叉或是長矛給紮傷的。然後掙紮著遊到這裏死去了,或者是被海浪推送過來的。


    小姑娘運氣非常好,來的正是時候,這條海豚顯然還沒有被其他人發現。但糟糕的是這頭海豚顯然不是她的能力能夠弄迴家的,她也沒有任何工具可以把這頭海豚分割後拿一塊迴家。耽擱久了要不漲潮時會被卷迴大海,要不被其他人發現後據為己有。


    姬如雪飛快地盤算著最好的對策,她很清楚,妹妹的命就靠這頭海豚了。


    隻不過眨幾下眼的功夫,小姑娘就做出了選擇,她飛快地朝家裏跑去,因饑餓帶來的強烈眩暈都沒有令她放慢腳步。


    沒過多久,姬如雪就和父親一起又迴到了海邊,謝天謝地,那隻海豚還在。


    但海豚的巨大使得還算身強力壯的父親姬永福也無能為力,目測至少有三百斤重,顯然也不是姬永福可以單獨搬運迴家的,並且就這樣搬運迴家路上被人發現了,可能瞬間就會被眾人給瓜分了,就算沒有被瓜分,也可能會被附近守備所的駐軍知道,從而被老總們給征用了。


    要知道,現在饑荒是普遍的,軍隊也同樣再挨餓,這麽一頭大海豚,可是有很多肉的,特別是海豚還有一層厚厚的脂肪,在饑荒年代,脂肪所能提供的能量更大,比肉還要寶貴。


    現在是大白天,這個時候就算分割後分幾次運迴家也很容易被人發現。饑荒年代,在死亡威脅下,人們都是很自私的,姬如雪父女當然也不願意和人分享這頭海豚。


    姬永福把海豚拖到一個地勢稍高的地方,也就是漲潮後也不會被淹沒的地方,然後在那裏草草地挖了個坑,先把海豚給掩蓋起來,等半夜時分再來分批弄迴家。


    海邊的沙地上很容易挖掘,哪怕因為嚴重饑餓而體力不支的父親都沒有覺得很困難。


    沒一會功夫,父女倆就把海豚掩埋好了,迴去的路上,姬永福小心翼翼地把一塊海豚肉仔細地揣在懷裏,為了不被人察覺,姬永福沒敢拿太多,隻是先取一塊肉迴去給家裏救急。


    小女兒實在已經等不及了,隨時可能會死掉,這幾天她已經不再感到饑餓了,也不再喊餓了,這是身體衰弱到極點的表現,再晚恐怕就救不迴來了。


    迴家的路上很順利,沒有人在外閑蕩,當然也沒人發現姬永福懷裏揣了一大塊肉。


    半碗肉湯下肚後不久,小女兒姬如霜的臉上就有了一點兒血色,姬永福沒敢一次讓女兒吃的太多,餓太久了,吃多了恐怕腸胃會負擔不起,這些簡單的常識姬永福還是知道的。


    原本姬永福夫妻倆擔心的煮肉時的味道會引起鄰居們的察覺,但他們顯然多慮了,嚴重的饑荒使得島上的每個人都有氣無力,沒人關心別人家裏的情況。島上原本就不多的狗也都早已經被殺了吃掉了,所以也不會有狗會循著味道過來。


    半夜時分,姬永福分做好幾次才把那頭海豚給運迴來,老婆早把家裏的兩口大缸刷洗幹淨了,海島上的人家是不缺鹽的,因為可以自己偷偷曬鹽熬鹽,東江軍為了貼補軍餉,平日甚至會販賣私鹽。


    為了保險起見,夫妻倆把存放醃肉的兩個大缸藏的很隱秘,幾乎是半埋在了地下,有了這幾百斤醃海豚肉,至少這個冬天是不會餓死了。


    在原本毛文龍的都督府衙門裏,暫時代管東江鎮的陳繼盛一臉焦躁,坐在下首的毛承祚、徐敷奏、劉光祚幾人也是一籌莫展,都幾個月了,每次運到的糧餉連平日的兩成都沒有,問起來不是遇到大浪翻了船,就是遇到大風沉了船,反正都是漂沒,就剩了這麽多,愛要不要,不要我們運迴去,說話的口氣衝得陳繼盛等人連反駁都不敢。


    剛開始陳繼盛還看在袁督師的麵子不好發作,但隨著饑荒日甚一日,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島上的局麵眼看就要失控,陳繼盛也顧不得袁督師的麵子了,畢竟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重要些,要是東江鎮發生了兵變或者其他影響重大的事情,朝廷問責起來,首先還是他陳繼盛倒黴。


    近來東江士兵逃亡的越來越多,私下裏扮海盜殺人越貨的更多,他們經常洗劫沿海的朝鮮村鎮甚至是小城市,已經被朝鮮地方官員多次上島告狀了。言及若是東江鎮再不管束兵士們,朝鮮國王就要派人去北京麵見天子告狀了,搞的陳繼盛頭疼。


    那些逃亡到朝鮮的東江士兵們,結成團夥,在朝鮮境內到處遊蕩,殺人越貨,搶劫擄掠,遇到朝鮮的大部隊就藏匿於山林之中,遇到小股軍隊就聚而殲之。


    而朝鮮在短短的時間裏經曆了萬曆年間的“壬辰倭亂”和天啟末年的“丁卯胡亂”國力損失非常大。特別是“壬辰倭亂”前後曆時七年,完全是國家和民族的浩劫!人口損失慘重。現在軍事力量非常弱小,根本沒有力量剿除這些東江的逃兵和海盜。


    陳繼盛數次上書朝廷,言明自夏天開始,朝廷運往東江的糧餉就不及過往的兩成,現在東江饑荒嚴重,大量士兵逃亡,淪為盜匪,再繼續下去,東江要出大事兒。希望朝廷能過問此事,但幾次上書皆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其實朝廷不但收到了陳繼盛的上書,還收到了袁崇煥的奏章,袁崇煥在上奏中說,東江軍一貫桀驁,幾年來已經被毛文龍給寵壞了,根本就不服管束,經常上岸洗劫藩屬國朝鮮,往常隻是洗劫沿岸村鎮,近來越發猖狂,很多東江士兵流竄到朝鮮內陸盤桓不去,給朝鮮帶來很大損失,長此以往,寒了藩屬的心不說,咱們天朝上國的體麵都被這些東江的士兵給敗壞盡了。


    袁崇煥的意思還是和以前一樣,希望朝廷盡快裁撤東江鎮,說東江鎮孤懸海外,難以管束,除了浪費朝廷的糧餉外,還敗壞朝廷的名聲,且對建奴的牽製作用一點兒沒有,他們龜縮在皮島上,根本就不敢上岸對敵等等。


    兩邊都向朝廷告狀,搞得內閣和崇禎也吃不準到底是誰不對,但東江軍襲擾朝鮮是肯定的,上個月朝鮮的使臣已經來京告過狀了。


    但袁崇煥提議盡快裁撤東江鎮顯然也不符合當前的實際情況,東江軍雖然靡費了不少錢糧,但和關寧軍的耗費比起來,簡直九牛一毛都說不上,這點兒錢糧朝廷還是供得起的。隻是東江軍一再訴說好幾個月沒有收到糧餉了,皮島已經陷入了嚴重的饑荒中,人員在大量餓死,這點兒上朝廷卻不以為然,以為東江為了多要糧餉在誇大其詞。


    在朝廷看來,自毛文龍被誅後,為了安撫東江的軍心,朝廷撥付給東江的錢糧不但沒有減少,比起過去還多撥付了不少,加上藩屬國朝鮮也會不定量地給東江輸送糧食,怎麽可能會發生如此嚴重的饑荒呢?東江和袁崇煥到底那方在說謊朝廷一時也搞不準。


    不過,很快朝廷就沒有精力去分辨到底袁崇煥和東江軍那個在謊報了,因為一件更大事情如狂風暴雨般劈頭蓋臉地砸向大明,泱泱大明被砸了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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