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斐尋思,自己定是累壞了、也虛脫了。


    他雙手按在泛著素白流光而不見血色的長劍上,長劍的利端刺穿了一件染血的夾衫——他的眼神順著長劍而下,看見的是夾衫內裹著的那一麵目全非的人的軀體,破碎的肉塊中有暗金的光芒靜靜地湧動著。


    “……唿。”


    明白此時最好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的他卻無力將素白長劍自張小道長的遺體上拔出,甚至連撇去長劍的支撐、讓自己站直的力氣也拿不出來。他知道這是神火缺損後無可避免的後遺症,這是不可逆的後果,他隻會越來越累,直到最後力竭而亡,身形也將隨之潰散。


    “金色的水……”


    離開的方法並非沒有,他目光凝視著那些在張小道長的屍身流淌的金光,同時在心中琢磨著。


    在創世神遺物的幫助下,他能做到瞬間凝符,強行催動周身靈力後,也不是不能多畫出幾張替身紙符來替自身渡難;而為了趕來天山,他在係統的幫助和督促下已將傳送陣的符文圖樣深刻於腦中,傳送陣雖不能畫得好看,卻也能毫不費力地弄出一副,再者,用靈力作圖可比拿著根樹枝比劃要容易的多。


    但是他若要耗費靈力在消耗極大的傳送陣和替身紙符上,自己走是沒問題,卻是無力再抓住素白長劍一起離開了。


    他絕不可能丟下素白長劍,手邊的創世神遺物再少一樣,說不準就無法彌補神火的缺損,他分了大半神火給紀元燁,創世神的遺物若沒法救他,他隨即就會暴斃。


    “……金色的水?”


    一個一個自救的方法被他舍棄後,他仍緊盯著麵前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他看見其中湧動的金光正在一點點將張小道長損壞的內髒補全,張小道長的外傷也在金光強大的治愈能力下快速修複——顧斐從鼻中發出了一聲冷哼,本應拿來撤退的靈力被他轉手拿來施加在了長劍上。


    ——素白長劍的劍氣猛地爆發開來,瞬間將張小道長那即將恢複如初的身軀重新切割開,讓其四分五裂。


    長劍“哐當”掉在濃稠地、似是混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的血漿之中,妄圖阻止張小道長複活的顧斐沒了支撐,徹底脫力。


    接著,就像幾日之前前胸被蒼白劍芒穿過時那樣,他“撲通”一聲雙膝及地,在雙眼控製不住地想要合上、意識徹底失去之前,他不顧靈力枯竭和身形崩壞的劇痛,勉強歪著身子,讓自己沒倒在那灘不對勁的血泊之中。


    “張小道長也喝過金色的水?”臉觸著冰冷的地麵之前,他這般想著,“亦或是,也和童邢一樣得到了奇遇指點,拿到了由金色的水煉製的駐顏丹?”


    他如是猜測道,又竭力睜著眼睛,看向身旁那堆理應打上馬賽克的肉塊,他那對無能聚焦的深邃雙目中,映出了混雜著血印的金光。


    在富含有生機的金色光芒中,顧斐情緒複雜地沉默著、注視著那團模糊不堪的血塊在“生”的驅使下於自己眼前蠕動著、並聚合著。


    “真是糟糕啊。”隻能看著已死之人就將從碎塊狀態重聚成人且複活的他稍有不甘地喃喃自語道,“張小道長有金色的水,那根本就殺不掉……”


    而在那些馬賽克們扭動了一會兒後,他又在心裏嗤笑一聲:“嘿,原來你身上也有外掛,那就不能說我開掛、有違公平公正了。”


    “……”


    “……”


    —


    顧斐睜開眼時,隻覺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場漫長又荒謬的夢。他試圖從剛睡醒而迷迷糊糊的狀態中脫出——這一向是他擅長做的事情——然後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木質四角小凳上,旁邊是一張木桌,周圍也盡是他熟悉的場景。


    是那家時運不濟的酒家中的一間客房,他曾兩次約紀元燁在這家酒家中見麵,也進過酒家的房間,因此對房間裏的裝飾擺件有所印象。


    他精神恍惚地環顧四周,發覺自己對這間客房並不隻是“有所印象”。


    他身邊的那張木桌上擺放著一件白衣、一張紙和一枚銅球,銅球即是裏麵存放有逆銀鎖的儲物囊,白紙上寫有告別的話語,衣服則是創世神遺物中另一件能叫人刀槍不入的“護身鐵衣”。“這些不都是我給主角的東西麽?”他暗暗想道,由於原著小說中創世神的遺物終是會全部落在紀元燁手中,所以他按照小說中的順序“歸還”遺物,做這些事時毫不吝嗇、也沒覺得不舍。


    之所以他把白色的那件衣服給了紀元燁,是因為他覺得紀元燁不大可能喜歡黑色,而黑色的那件已被他當作“夜行衣”穿去了,本就沒法再拿給別人。


    在熟悉感的包圍下,他又忽地意識到了什麽,猛然轉頭,看向了印象裏客房中“床”所在的位置。


    果不其然,他看見了躺在青紗帳下的紀元燁,對此他神色微變,剛想起身朝那走去,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他不動聲色,而後粗略地進行迴想、並確定了現在的時間。


    這是魔窟事件結束後,紀元燁帶著逆銀鎖來見自己、又被自己借助符咒送入夢中的那段時候……顧斐於心裏默默想著,再一次轉過頭,發覺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位青衫公子,青年人手持折扇,臉上掛著淺淺笑意。


    “沈鈺——”顧斐自覺自己說出這二字時咬牙切齒,他腦中已閃過了接下來會發生的種種事情。


    他會與沈鈺交換“情報”,礙於實力差而在沈鈺麵前立下誓約,從此以後他將不再是單獨行動,而多出了一個有力的盟軍與幫手。清源山上徘徊不散的魔氣、用於吸引張小道長和紀元燁、並包裹在陳罡周圍的魔氣與混雜著魔氣和靈力的劍光,這等事和事物都是他與沈鈺合作而為、合力而做,沒了沈鈺的“通情達理”,事情很難順利進行下去。


    可是緊接著卻什麽都沒發生,僅是刹那間,客房青帳、白衣信紙、銅球、紀元燁、沈鈺什麽的人啊事物啊便通通消失了,無法動彈的顧斐隻覺得眼前一花,他似是感應到了什麽,遲疑地抬起頭,驚愕地看見了自己四周那更加熟悉的場景。


    他迴到了原本的世界、書外的世界、屬於生前的他而他能大放光彩的世界,他正呆呆地立在一間隔離病房門口,病房上方的指示燈發著紅光。他試圖抬起腳向前邁步,可很遺憾的是,他依然動不了。


    他看見病房的門向他緩慢地打開了。


    他看見了房間內躺在病床上、躺在各式各樣的儀器上的小姑娘,對方好似察覺到了有人的視線,正翻身想要向門口望去。


    小姑娘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背對著門口,顧斐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顧霜看過來了……麵對妹妹,顧斐完全忽視了病房內的另一人,他心頭一緊,突然想要找一樣足以將自己隱藏起來的東西,好不讓眼前的人看見自己。他羞於也愧對於和顧霜見麵,因為自己沒能實現與顧霜的約定,還做了很多很多和顧霜有關的、現今的他後悔莫及的事。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轉身看向了僵直地立在病房門口的“哥哥”,她蒼白的臉上麵無表情。


    這時候,小姑娘身後的那個人也動了,他也轉身看向了病房外。


    “!”


    門外的顧斐內心“咯噔”作響,他看見了一張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臉,他看見了自己——眼神漠然,那對深邃的眼眸很難讓人在其中看出些端倪——“他”的右手中握著一個細長而灌有液體的針筒,左手撐在小姑娘的病床上,動作非常的用力,雪白的床單上已被他攥出了無法撫平的褶皺。


    “……”顧斐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他看著麵前的“另一個自己”緊皺著眉,也下意識地認為那支針筒裏的液體絕非好物,可一動都不能動的他連話都說不出,他張開嘴,腦海裏忽然開始迴蕩起一句話:


    “冷靜點,顧先生。”有個聲音這般道,同時也是在不容置疑地發出疑問。這是在山下小城中、由於紀元燁說出“顧霜”的名字而刺激到了自己時、自己所想起的一部分不知為何會被遺忘、也不知合適遺忘了的記憶。


    “你已經害了你的妹妹一次了,還想再害她一次麽?”那個聲音是那麽說的,當時的他拒絕承認,他認定自己不會傷害顧霜,也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害過那女孩。


    現在他“想起來了”,想起的原因是因為他看見了:看見自己更換了妹妹的藥單,看見自己悄悄潛入病房為妹妹做醫院不允許的、額外的治療。


    “我這是將霜兒當成了什麽?”他有些害怕地想著,感覺無法動彈的自己正全身顫抖,他意識到自己曾有一段時間內壓根沒把顧霜當成“人”來看待,患了不治之症的小姑娘好似成為了他手中一個不具備生命的假人實驗體,或是一個不會抗議也暫時感覺不到痛苦的植物人。而那段時間的記憶他竟完全遺忘了,旁人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的、殘酷的事,被他有意識地迴絕,並且遺忘了。


    他拿自己最愛的人試藥,害得對方病得更重,卻又忘記了這一點,還大言不慚,說自己定會全力以赴,讓女孩兒重獲健康……顧斐的頭忽地一抽,強烈的疼痛感湧了上來,我終於、對顧霜而言都不再是好人了麽?他於現實中一動不動,但在想象裏兩手抱頭,劇痛感讓他眼前發黑。


    ——他又突然驚醒過來,意識清醒,上下眼皮卻異常地沉重。


    他無法睜開眼睛,隻隱約感知到自己正躺在一張鋪有幹草的木板床上,uu看書 .uukansh 也感知到了一些微弱的妖氣和靈力。


    —


    “謝仙村?”微弱的妖氣,是躲在謝仙村內的草妖,至於淡薄的靈力則是此處離清源山有一段距離,感知不到太過濃鬱的靈力……“我?”他試探性地開口問道,聲音幹澀沙啞,原本的音色已完全聽不出來了。


    想來剛才所見之景全是夢境,他知道自己在夢中動彈不得的原因:現實中的他也動不了,全身酸痛,就好像一個一個月不運動的人不做訓練、剛剛繞著某個操場跑了一百圈又上蹲下跳一番一般。


    “施賈德?”


    “是的。”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施先生正站在木板床旁,迴答著自己的問話。


    “看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啊,‘我’喲。”再次確認顧斐隻是脫力而並無大礙後,施先生欲作輕鬆地道,“已經過去三天了。”他說,順帶將“沈鈺已把紀元燁帶來謝仙村”的事情告訴了床榻上的人,是顧斐托沈鈺將紀元燁帶離天山的,也是顧斐將謝仙村的位置告知了沈鈺,所以沈鈺和紀元燁已在謝仙村一事無需隱瞞,也在意料之中。


    “嗯,假人把你從天山那裏帶了迴來,另外的,還帶來了某些消息,哎嘿,是能稱得上‘震驚’外加一個歎號的那種。”施先生又補充了一句說。


    “假人……”顧斐閉著眼睛,再慢慢吐出一口氣。


    “你剛才,做了些什麽。”


    “……”


    聽著“自己”的問題,施先生眯了眯眼:


    “你再不醒來的話,我和小朋友都擔心你再也不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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