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那天夜裏,濼洛來到城中的煙雨樓。


    經曆了白天的血戰,城裏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市集的店鋪早早關了門。濼洛來到那個歪歪斜斜寫著“煙雨樓”三個大字的牌匾下,用力拍門。


    過了好一會,裏麵才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不耐煩地說道:“誰啊?沒東西吃了,明天請早吧。”


    濼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親切,“北大哥嗎?我來找胡掌櫃。”


    北大哥就是飛沙關煙雨樓唯一的夥計,真實姓名無人知道,大家都叫他阿北。


    木門咿呀響著開了一條縫,身形瘦小的阿北眨著三角眼,直勾勾看著迅速堆出笑容的濼洛。


    濼洛毫不在意,笑著說道:“胡掌櫃在嗎?我找他聊聊天。”


    阿北狐疑地看著她,從他成為煙雨樓的夥計以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見過形形色色的門派弟子,有嫌棄飯菜不好而罵人的,有半夜拍門買酒解饞的,就是沒見過來找掌櫃聊天的。


    屋裏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讓她進來吧。”


    阿北沒好氣地開了半扇門,扭頭就往裏麵走,一邊打著嗬欠說道:“等會自己關門,我去睡覺了。”


    濼洛走進屋裏,一片幽暗,隻有角落裏的一張飯桌上點著一盞燭火。燭火旁放著一壇酒,一遝碗。一個老態龍鍾的人影坐在燈光下,玩弄著手裏的某樣物件。


    煙雨樓在這條窄巷裏算得上是個大地方。一樓大廳左首是長長的櫃台和樓梯,右邊則擺了五六張方桌,顯得相當寬敞。靠近樓梯的地方開了個小門,通向後麵的廚房,以及掌櫃與夥計的住處。


    濼洛熟門熟路地在胡掌櫃對麵坐下來。


    胡掌櫃垂著頭,手裏拿著一隻珠釵,不時舉到嘴邊嗬一嗬,然後用一塊潔白的布細細地擦一遍。


    濼洛道:“其實我是來向你道謝的,胡掌櫃。”


    胡掌櫃有些意外聽到這句話,停下手上的動作望著濼洛,“謝我?我好像每次都收你飯錢啊,賣給你們鳳凰穀弟子的酒同樣摻了水。謝我什麽?”


    濼洛很認真地說道:“謝謝你哼的那首歌,它救了我,不,準確地說是救了我們四個人的命。”


    胡掌櫃訝然,拈著花白胡子沉吟道:“這歌還能救人?”


    濼洛低低唱了幾句,“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別故鄉兮入雄關。”唱完拱了拱手。關於幻海聖殿裏的詳情,她卻是不會說的。


    胡掌櫃聽到她的歌聲後神色惆悵,臉上的皺紋在昏黃的燈火中顯現出一種悲傷的色彩。


    濼洛自顧自拿過一隻碗,從壇子裏倒出半碗渾濁的米酒,嚐了一口,不禁咂舌,“嘖嘖,這酒賣相差些,但味道真是香醇。我說胡掌櫃,你平時賣的到底摻了多少水啊,淡了十倍不止。”


    胡掌櫃迴過神來,迴答得光明磊落,“當然是一碗酒就得摻十碗水啊。”


    濼洛呲著嘴道:“老胡,你這是黑店啊,太黑了。”


    胡掌櫃頭都不抬,“難道你們不知道嗎,沙漠上有句諺語叫做滴水貴如金。我這是往酒裏摻金子呢,你們可賺到了。”


    “對了,你今晚喝的我會記下來,明早加進你的飯錢裏。”


    濼洛無言以對,看著他又開始摩挲著那支珠釵發呆,心中一動,指了指珠釵頂端的花瓣造型說道:“這是海棠花吧?”


    胡掌櫃嗯了一聲。


    濼洛瞬間福至心靈,腦海裏閃電般將各種伏線串聯起來。她樂嗬嗬地端起大碗喝了一口濃酒,呲牙咧嘴地吸氣,吐氣,陶醉了片刻。


    她笑眯眯地問道:“老胡啊,你認得今年來的紅袖坊嫡傳弟子麽?”


    胡掌櫃狐疑地看了一眼她,不太明白她為何轉換話題,但還是答道:“那兩個女娃子啊,一個瘦,一個美。”


    濼洛道:“那個瘦的叫沐曉韻。其實我和她是同鄉。”


    胡掌櫃淡淡地哦了一聲,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濼洛不以為意,繼續說道:“說起來,我家和她家算是世交,在越州也有十幾間鋪麵。”


    “十歲以前,我們可以說是一起長大。”


    “十歲那年,碰上八大門派招收弟子。說來奇怪,我們兩個都沒有去離家最近的木龍山。我對小動物很有興趣,所以去了鳳凰穀。她比較喜歡學劍,所以去了紅袖坊。”


    “哎呀,這些女孩子小時候的事情,你老人家大概也不愛聽。”


    胡掌櫃不置可否,怔怔地看著珠釵出神。


    濼洛調整了一下坐姿,“我想說的是,有一年,我到臨安城做宗門任務,便順道去探望她。後來我們去了城中最豪華闊氣的煙雨樓。”


    “臨安也有一間煙雨樓,老胡你是知道的吧?”


    胡掌櫃歎了口氣,“我耳朵都聽出繭來了,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同名同姓的人還多著呢,店鋪同名又有什麽奇怪的。我再說一次,臨安的煙雨樓是臨安的煙雨樓,這裏是飛沙關的煙雨樓。不是分號,也不是同一個老板。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濼洛道:“老胡你去過臨安的煙雨樓嗎?”


    胡掌櫃沉默了。


    濼洛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臨安煙雨樓的老板娘叫做海棠。”


    “臨安城的人都叫她苗夫人。我和韻子那天湊巧知道了她的本名叫做海棠。”


    胡掌櫃摩挲著珠釵的手停住了,他的眼神停住,他的身形停住,他整個人都停住。燭火猛地跳了一下,爆出一聲脆響。


    這一個刹那,濼洛有一種時光停止了的感覺。


    胡掌櫃忽然開口逐客,“小姑娘,夜了,請迴吧。”


    濼洛點點頭,端起碗把酒喝幹,再輕輕將碗放好,然後起身告辭。


    在她就要走出門口的時候,胡掌櫃幽幽地感歎:“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明月,明月,明月千裏萬裏。情到深處,她學劍你也學劍,她學醫你也學醫,可惜終究一場春夢了無痕。”


    濼洛腳步停了一停。


    遙遠的江南,高樓上,一個叫海棠的女人。


    蒼茫的大漠,孤城下,一支有海棠的珠釵。


    當中究竟隱藏了多少情愛恨怨?


    她不忍心問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飛沙關裏人心惶惶,擔憂著城外的西域人不知何時就打進來。


    濼洛卻忙著救治陳無忌,去不了玉門關,就隻能利用一切在飛沙關內找來的藥物。


    雖然楚洛澤在這時終於恢複了武道上三品的境界,出關幫忙,但她的醫術和濼洛不相上下,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濼洛不知不覺有了撓頭的壞習慣,頭發都不知道扯斷了多少。直到那夜,看到蘇念璿在床前念念有詞,拿出一塊玉佩放在陳無忌胸口。說是經過高僧開光的寶物,可以化解一切苦痛厄困,一定會保佑陳無忌吉人天相。


    濼洛一拍額頭,急匆匆地又跑去煙雨樓。


    阿北開門後見是她,沒好氣把手一甩,繼續迴後院睡覺去。被圍困了五六天,物資漸漸匱乏,每個人的心情都很不好。


    胡掌櫃像往常一樣在角落裏喝悶酒。


    濼洛開門見山,“胡前輩,你學過醫吧。”


    胡掌櫃驚訝地看著她,他在飛沙關很多年了,每個人都隻當他是錙銖必較的貪財糟老頭,誰也不知道也不關心他的過往。


    濼洛一口氣把自己的推論說出來,“上次你說她學醫你也學醫,為了心愛的人去學習,一定會學得很認真。我想你的醫術一定很高明!”


    胡掌櫃沉默了一會,開口道:“說吧,什麽事?”


    濼洛就將陳無忌的傷勢說了一遍,至於受傷的經過與幻海聖殿裏的經曆則模糊帶過。


    胡掌櫃沉吟著,捧著酒碗輕輕地蕩來蕩去。


    濼洛焦急地說道:“要不,你老人家親自去看一看?”


    胡掌櫃道:“不必了。他醒不過來,是因為他吞下的外力與他本身的內力以他的身體為戰場,正在激烈地交戰,很快就會自爆。”


    濼洛道:“前輩有什麽辦法嗎?”


    胡掌櫃歎了口氣,“辦法當然有,將他體內交纏不休的功力消滅了就可以了啊。以飛沙關現在的條件,隻有一種藥可以幫到他。你這麽聰明,一定知道是哪一種藥。”


    “化功散。uu看書 .ukanh ”


    濼洛低聲說出這三個字。


    化功散,江湖中人聞之色變的毒藥。它不會致命,但一旦服用,全身功力就此消散。哪怕你是大宗師也從此變成普通人。


    如今的陳無忌如果服下它,將全身功力散去,就可以保住性命。


    這是釜底抽薪之策。


    胡掌櫃緩緩喝了一口酒,“那個木龍山的年輕人,我印象還不錯。可惜了。讓他死,或者讓他變成普通人。隻有這兩個選擇了。”


    一個宗門的天之驕子,一夜之間變成武功全失的普通人。


    這樣的打擊,陳無忌承受得起嗎?


    還是讓他就這樣在熟睡中死去,至少他曾經轟轟烈烈地戰鬥過?


    濼洛的眼角滑下一滴淚,她有得選嗎?


    她當然沒得選。她偷偷地調配了化功散,支開楚洛澤去城上巡邏,謊稱這是調和氣血的補品,在易無期麵前把它灌入了陳無忌的口中!


    陳無忌的傷情果然平穩下來。昨夜她去看望過後,有預感他會很快醒來。


    隻是到了這天早上。濼洛心裏越發不安,害怕陳無忌醒來後無法麵對現實,更害怕自己無法再麵對這位一起經曆過生死的朋友。


    她越想越難過,於是又跑去找胡掌櫃,期望他能給出一些好的建議,比如有沒有恢複功力的丹藥配方,她可以迴到中原後再煉製。


    所以當這天中午易無期跑去西門找她的時候,她其實在煙雨樓門口。


    同樣地,她也聽到了天空中的響聲。


    然後在她看清到底是什麽的時候,心生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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