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一位老叟搭拉便鞋,敞著衣懷,酒氣熏天地進來了。


    那人白發鬆散,幾乎不成發髻,渾身洋溢著宿飲發餿的氣味。


    二皇子鳳棲庭第一次見這般德行的,難得冒傻氣喝問:“爾等何人!敢醉酒擅闖皇子書房!”


    待一旁攙扶的書童解釋,這位老醉漢就是帝師葛大年時,幾位皇子麵麵相覷,有些說不出話。


    還是年幼的老六阿若最先反應過來,小跑過去給帝師大年先生恭敬施禮。


    等一眾皇子拜師後,那葛老揮了揮手,指了指書架上的書簡:“都先看看,一會讓你們抽簽默書,老朽得……得先睡會……”


    說完,他便四仰八叉,倒在一旁藤椅上唿唿大睡。


    一旁書童似乎習以為常,在一旁打扇,不一會閉著眼,跟著瞌睡去了。


    這可是帝王家的皇子書房,曠古以來也不會有此荒唐景象。


    在彌漫酒氣裏,二皇子努力控製表情,強忍著翻書看。


    老三鳳棲武則放心長出口氣:他一向不愛讀書,若不是父皇開口,他寧可在軍營裏跟大頭兵們摔跤打把式。


    這位帝師嗜酒,沒空磋磨人,甚好!


    六皇子倒是麵色如常,雖然稚齡,帶著一股懸梁刺股的勁頭,拿著書認真看。


    太子則窩在角落的桌案上,拿了張紙沾著墨,開始畫戲台小人兒,自顧自消磨光景。


    如此和諧一課,便在連綿不休的鼾聲裏結束。那葛大年從頭到尾,都沒有睜開眼,更別提考問功課,隻扶著老腰嘟囔書房的藤椅不舒服,就在書童的攙扶下,迴去接著睡了。


    二皇子從來沒見過如此荒唐懈怠的夫子,這一節課都憋著氣。


    下學之後,他借故問安,去了父皇宮殿,狀似無意說起葛老醉酒之事。


    正在練五禽戲的皇帝,伸著胳膊腿,不鹹不淡地問:“你來此,是想要朕為了些不成器的子孫,訓誡自己年邁恩師,冒天下之大不韙?”


    一句話,就將二皇子頂得灰溜溜地迴去了。


    後來商貴妃也罵二皇子莽撞:“你已經過了開蒙年歲,學問也是皇子裏最好的。那葛大年用不用心,與你何幹?”


    二皇子被母妃罵了一通,頓時開悟:三十年前定庚之亂,當時的皇帝被亂臣殺害,大奉差點就改了國號。


    先帝爺本是大奉皇室偏宗子弟,離皇位十萬八千裏遠。正逢亂世,高舉匡扶大奉皇室的旗幟,在幾位豪紳簇擁下,平定叛亂承襲大統。


    而父皇年少時不過是偏宗子弟,在鄉野封地長大,是皇爺爺兒女裏最不受寵的一個。


    冷門宗親子弟的恩師能高妙到哪去?隻是父皇爭氣,後來在一眾皇子裏脫穎而出,承襲了先帝大統。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於是這葛大年也水漲船高,白撿了帝師名號。


    據說葛大年隱居多年,並非清高,就是個學堂混子,貪圖安逸享樂嗜酒成癮,不甚有建樹。


    以前商貴妃也隱約聽到些,本以為傳聞不可信,沒想到葛大年還真是這副德行。


    聽說葛大年這次能入宮,是因為夫人生病,賣著老臉憑著舊交情求禦醫診治。


    如此一來,陛下給太子指派這樣一位酒鬼恩師,倒不是複寵老四,隻是敷衍世人,彰顯陛下盡了父親職責罷了!


    想通了這個,商貴妃頓時放心下來,不再督促二皇子去上書房了。


    沒幾天的功夫,三皇子也不見蹤影。


    畢竟皇子們沒有遇到一次帝師清醒的時候,去了也是浪費時間。


    湯皇後也聽說了葛大年的德行。


    當年陛下的發妻因病離世,湯氏是作為續弦與還是皇子的陛下成婚。


    等入了王府時,葛大年已求去,湯皇後也不清楚這位帝師的學問。如今鬧明白了,她不願六皇子耽誤功夫,另外請了大儒來教授。


    過不了幾日,書房裏桌椅空空,終於迴歸本初,隻剩下太子一人。


    皇後對陛下如此敷衍安排憂心忡忡,疑心陛下還是要廢黜太子。


    可葛老原是陛下親自指派給太子的,別人可以不去,唯獨太子不能缺課,落人口實。


    所幸那個閆小螢還算機靈,扮起太子連皇後都有些分不清,幹脆靜觀其變,且先熬著,等真正太子腿傷痊愈再說。


    假太子配個酒蒙子恩師,倒也絕配!


    於是皇後也懶管這一節,隻讓小螢在書房裏虛度光陰。


    皇子上課,向來不許侍從跟隨,便也無皇後耳目。小瑩在葛大年連綿的唿嚕聲裏得片刻悠閑。


    空閑時,趁著畫小人的功夫,她也會在高高摞起的書本掩護下,幹些隱秘營生。


    那日她雖然蒙眼去見太子。可是一路都記著路程轉彎的關隘。


    在太子所居住的宮宇,她看到了一簇花色甚是奇異的蘭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按照記憶,大致臨摹出了線路,小螢打算尋得時機,探看一下。


    這日趁著葛老宿醉曠課,閆小螢瞟了瞟院中。蟬鳴裏,侍衛們也依靠門廊昏昏欲睡,並無人留意書房動靜。


    她算準了換防時間,順腳便從書房後側的窗子翻出,然後按照自己畫的線路,試著探探路。因為熟稔了周圍路線,加之身形輕盈,她一路越廊,兜兜轉轉,摸到一處略顯荒涼的外牆。


    小螢疑心自己記錯,剛要走時,身後突然伸出一支精瘦的手,一把扯住她的衣領,將她往一旁的暗巷扯。


    閆小螢吃了一驚,伸手格擋,將那人彈開,才發現拉拽自己的,竟然是個幹癟老太監。


    那老太監踉蹌後退,抬起褶皺裏的眼,細細端詳著她,似乎在她臉上尋到故人蹤跡,出口試探:“小螢……”


    那老太監語氣含糊,仿佛吞桃,嘴裏赫然露出隻剩一半的舌根,難怪他說話吃力,讓人聽不真切。


    小螢也試探迴道:“海叔?”


    看那老者拚命點頭,小螢如釋重負。其實她沒有見過海叔,可看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又露出半截舌根,立刻便猜出他是誰了。


    這太監叫盛海,當年得罪宮中貴人,被砍了舌,還差點沒命。閆山為人良善與盛海曾經閑聊相熟,趁著為貴人表演,得了賞賜,便趁機替他求情,保住了盛海性命。


    從此說話不清的盛海被貶到了淨房,跟著夜香車遊走,清理宮中各處的恭桶。


    閆山當年被騙入行宮,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心中除了悲痛絕望更是疑惑,不知那堂堂皇後為何要與戲子過意不去。


    他死裏逃生後,抱著繈褓裏的女兒一路乞討,終於在宮中的後門等到了運送夜香車出宮的盛海。


    盛海喜愛聽戲,對有著救命之恩的名伶夫婦更是奉若心中神明。


    看著昔日意氣風發的武生恩人憔悴脫相,衣衫襤褸地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孩,再聽聞那血腥之夜發生的一切事,盛海哽咽抱住恩人痛哭。


    後來,盛海買來羊奶,總算讓恩人懷中餓得貓叫的女嬰吃上飽足。


    他雖然是宮裏最下等的太監,卻可交通各處淨房下人,過耳的消息靈通得很。


    皇後生產滿月後便要舉行皇子的滿月宴。在皇後的寢宮外,他躲在樹叢瞥見奶母手裏懷抱的嬰兒,竟然跟恩人樓官兒的女兒一模一樣,立刻悟到緣由。


    此後每幾個月,盛海總是趁押送夜香車出宮時,委托相熟店鋪遞送“家書”,用約好的暗語給恩人報信,讓他知道被搶去的兒子是否平安。


    而後來,太子解除幽禁時,湯皇後雖然殺了冷宮怡園太子的貼身侍者,卻漏掉了每日清晨在冷宮遊走,去怡院收集恭桶的淨房老太監。


    畢竟像海叔這樣殘了舌頭的“啞巴”,卑微低賤得讓人輕忽,有什麽可防的?


    海叔聽小螢說想要尋找太子藏身之處,擺了擺手,努力嗚咽:“我看太子腿……突然好了,便猜到你已入宮…這裏防衛森嚴,別讓毒婦對你們姐弟起殺心……我來找,你要平安……”


    小螢看著海叔艱難說話,語音囫圇,雖然聽不大真切,也大致猜出意思,她知道海叔行走起來比她便利,也不推遲,隻拉著海叔的手道:“待得時機,您跟我們一起走吧。”


    海叔沒有說話,他這把年歲,破敗的生命已經跟這斑駁宮牆血肉模糊連在一起,對曾向往的自由,無力想象。


    帶著嚐夠歲月的釋然,老者笑著看她,仿佛在她臉上找尋舊人痕跡,然後擺了擺手,恢複起往日佝僂模樣,拎著恭桶,慢慢離開了巷子。


    小螢感念看著老太監的背影。


    當初收到阿兄腿瘸,冷宮之人也被滅口的消息後,她便猜到:阿兄這個太子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若無利用價值,必定成為皇後的廢棋。


    不過皇後將怡園服侍太子的侍從宮女盡數處死,便是滅口不讓消息外泄,應該不甘心棋子如此被廢。


    人有貪欲,便會鋌而走險。


    當父親與她在宜城踩盤子,無意中發現尋醫的宋媼,小螢當機立斷,步步為棋,故意一身男裝在宜城街頭賣藝,勾起那宋媼的注意,終於如願入宮。


    在那之後,她見機行事,在壽宴時放了一把火,破了皇後的局,也逼得皇後不得不給阿兄治腿。


    升鬥小民,在這些貴人的眼中,大約如螢螢之光,微不足道。


    如螢火蟲豸般輕賤又如何?星星微火,也能燎起衝天巨焰,燒他個快意恩仇!


    想到這,她原路折迴書房,將懷中畫著路線的絹布扔到一旁的焚香火爐裏化成灰。


    最近日子過得太平,宋媼派來盯著她的人鬆懈了些,不過依舊每日如影隨形,隻在她入書房時,不能隨侍左右。


    帝師雖然不著調,可上書房裏的藏書貨真價實。


    在等待海叔消息的日子裏,小螢無事可做,偶爾無聊,便趁著先生酣睡,挑些感興趣的藏書看。


    這日也是如此,老先生進了書房,又是脫鞋橫臥席上唿聲連天,連書童也偷懶去院子樹下乘涼去了。


    小螢橫在椅子上看了一會窗外,確定四周無人,便順手抽了本軍法書卷。靠在梁柱旁,借著掩護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看得入迷時,她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沒想到殿下竟然對這類書卷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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