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養蠱之策


    因此這鹽業就是一個權力和資本全員參與的遊戲,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類似“買月球領地”的產業。


    當然,這個產業有最終的出口,否則沒辦法持續運轉。


    一般老百姓要承載一部分,參與遊戲的商人們要承載一部分,官府乃至偽明朝廷也要承載一部分。


    總結而言,鹽政的重點不止在鹽本身上,而是這套權力資本勾結的體係足夠穩定,能源源不斷吸取到足夠多的資本來維持運轉。


    根據楚行總結曆史,分析偽明的情況,以及對比西洋諸國,為何華夏這片早慧的土地,實業為何難振,就因為資本追逐的是這一類跟權力緊緊相附的熱點。


    這樣的鹽政本質,自然不容於楚行對大乾新朝工商底策的設計。


    他還指望著商人們把銀子都投到工廠上去,指望資本去創造貨真價實的財富,去創造新興技術,去推動社會發展。


    而鹽政的投資方向,卻是權力本身,在這個遊戲裏,資本對技術沒興趣。


    鹽政就是偽明經濟體係的標杆產業,是資本和權力結合最緊密的東西,所以楚行想以鹽政為突破口,將資本導引到實業上去。


    如果是在完整的南中國,他想要滌蕩這些把戲,阻力比打敗明軍大十倍都不止,


    而在楚行眼下的轄區,阻力卻要小很多。


    大乾眼下控製的區域,乃是華夏水陸交通都極其發達的區域,而且本身很多區域也都產鹽。


    所以即便鹽政改革之初,大乾政府在管控上不夠得力,也不會造成太大風波。


    而眼下,鹽商的實力,在楚行看來,真的很一般,是典型的軟柿子。


    這夥人還沒成長為後世滿清那種龐然大物。是個典型的軟柿子。


    卻不曾想,楚行和外部商人有根本分歧,這個軟柿子一捏,引得其他行業的商人都站出來表態,他們都怕自己是下一個。


    沈雀也怕,而且還不止一處怕。


    原本他還想著借自己跟楚行的關係,讓大乾施行玻璃專賣,這樣先前跟王室合資的產業說不準就能獨霸大乾。


    此外,楚行曾多次整頓外部商人,將大量的外部商人綁在了大乾之上,他和所有行商都怕楚行把革除鹽政專營這一招也用在他們身上。


    楚行這兩個月來,畫大餅,許諾,轉移視線等等招數都用了,不僅想說服沈雀,讓他勸撫鹽商,也直接跟鹽商溝通,就希望盡量能以軟手段解決這個問題。


    但一來沈雀、鹽商和楚行的思路有根本分歧,一時難以彌合這距離,二來楚行拿出的方案,對他們觸動又太大,所以溝通一直沒有什麽成效。


    楚行對外部商人在大乾新朝身上的期許很是惱怒,同時也自承對商人本性了解得還是不足。


    他一直在壓製以暴力手段強行解決問題的衝動,覺得雙方畢竟還可以溝通。


    若是直接以暴力手段推行,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外部商人,估計就要散架,籌款麻煩還是小事,推動工商發展這個期望,就得多上一層阻礙,甚至有可能從白地做起,也給自己施政留下一個不好的前例。


    “堡壘從來都是從內部攻破的,那幫鹽商,難道真是鐵板一塊嗎?”


    整理好了新的方案,吩咐手下送給戶部提意見,楚行一邊活動身體,一邊期望著這份新的方案,能引得鹽商自己內部產生變化。


    “就希望能快一點吧,崇禎老兒留給我的時間,該是不多了,不知道那個勤奮之君,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內外交困,焦慮不止。”


    然後他看向北方,幸災樂禍地想著,自己終究不是孤家寡人。


    若是崇禎聽到楚行的心聲,絕對會道一聲哎喲,真是知音。


    可對於鹽商們來說,他們本身每日就要應對數不盡的麻煩和困難,讓他們多拿一分錢,他們都會嫌多。


    “從沂蒙大山開始,到殺出山東,哪一樁事情沒有我們幫助他大乾國主楚行,如今他位置還沒坐穩呢,朝廷不過是一時沒騰出手來,他就想著過河拆橋啦!?依著我看,今年這幫遼東人就該……”


    揚州城南,昔日的巡鹽禦史衙門被改作揚州縣學,可鹽商們一直習慣在這裏聚合,就合資買下了衙門臨街處的門房,當作南直的鹽業會館。


    會館大堂裏,某個鹽商正滿額頭青筋地嚷著,後半截話卻被一個目光如炬的中年人逼迴了肚子裏。


    “劉總,那沈老頭雖然站在我們這一邊,可終究跟楚行關係莫逆,怎麽著你也得多出出頭才行啊。瞧楚行這個把月一直沒鬆口,咱們可是擔心得要命。”


    那鹽商改口朝這姓劉的中年人抱怨,大堂裏二三十個愁眉苦臉的鹽商都紛紛點頭附和。


    “現在咱們跟大王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蚱蜢!別生什麽二五不著地的胡亂念頭!就光從生意一事看,大王還是言而有信的。至少大乾入主揚州府以來,咱們得他庇護,家底都殷實了不少。現在不過是開了新的盤口,大家的價碼談不攏而已!你們若是沉不住氣,說錯話行錯步,這個把柄送上去,大王還需要再跟咱們談嗎?”


    那姓劉的該是個總商,在鹽商中威信頗高,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都沉默不語。


    “別以為大王和氣,他身邊虎賁旅可是殺人不眨眼,油鹽不進心的怪物,不管是不是真心的,現在大王還是把咱們當自己人看。誰要自己跳開當外人,到時我可不給說話。”


    劉姓總商這勸誡還是說到了眾人心底,但想及不僅指望不上新的收益,連以前的綱引特權都保不住,眾人都是牢騷滿腹,紛紛揚揚地又議論起來。


    “大王愁的根本還是少銀子,大不了今年我們虧虧,多向大王報效一二,也不再提厘定鹽課細則的事。大王給外部商人定的要都少,我們按照一定比例給!”


    最終鹽商們有了共識,多出些血,目標是維持之前的鹽政局麵。


    大王動輒幾百萬兩銀子的需求雖然不小,分攤到全省場商運商身上,大戶每家幾千兩,小戶每家幾百兩,大家都還能扛得住。


    劉姓總商皺眉:“大王確有難處,但他的企圖更遠,看的還不止是今年。我怕咱們湊的這點銀子……罷了,總之我們誠意也出了,我劉世梅就代各位傳上這誠意,就看他如何決斷吧。”


    劉世梅迴到自己在揚州的宅院,就在書房裏盯著那份簽滿了全省總商名字的“報效書”出神,劉家是鹽商世家,傳到他已是第三代,其間經曆過不少動蕩,到他這一代,滿以為會安安穩穩做老死生意,卻不想楚行又在南直驟然崛起。


    劉家世代行鹽,把控著場商行商兩頭,這才被之前的明廷定為總商。家族和產業根基都在揚州,不得不對霸占揚州府的新貴楚行低頭。


    當楚行決意變革鹽政時,他也是驚怒難抑,這可是在動他劉家的根基。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楚行是頭山中虎,而他們這些商人,不過是狐狼之輩,怎麽也無力跟楚行抗衡。


    既然楚行一直講大乾乃是救民救眾之國,行事也總是刻意維護規則,劉世梅跟鹽商們乍起膽子,還在勉力跟楚行磨嘴皮子。


    可磨著磨著,有些鹽商就忘了自己的位置,還真以為自己有跟楚行叫板的本錢了?


    劉世梅不會忘記,楚行剛剛進入揚州府時,是如何收拾那些權貴商人,看上去和風細雨,外界人都沒什麽感覺,可他卻清楚,一百多顆人頭,包括逃出揚州府的,一顆沒少。


    由此可以看出,楚行做事講規矩,但前提是對方得跟他一樣守規矩,若是過了界,他絕不會忌憚下狠手。劉世梅就時刻提醒自己,要跟楚行在外部商人這個套子裏鬥,而且要始終鬥而不破。


    他其實很討厭外部商人這個稱唿,但是與那些追隨大乾腳步的商人一般,做生意真的很讓人覺得不舒服。


    現在鬥了一個多月,揚州鹽商也被逼到了絕路上,不得不咬牙亮出了他們的底線,認下楚行給外部商人攤派的巨額會費。


    可劉世梅卻很憂慮,從楚行放出的風聲來看,大乾新朝的鹽政,必須是另一番麵目。


    他仔細研究過,看透了楚行的用心,那就是把鹽業作成利薄之業,好讓他們鹽商把銀子從鹽業上抽出來,投到揚州正興起的“新業”上,什麽鋼鐵、機械、玻璃、水泥和絲麻等等,無所不包。


    平心而論,劉世梅也不是沒想過試水這些新業,但鹽業是本業,怎麽也不能丟。如果新業閃了腰,鹽業又撐不起來,他劉家就要自他手上敗落。


    問題是,大王還沒出什麽牌,鹽商就被逼得亮了底牌,這形勢真是不妙。


    “父親,可是在憂慮鹽政一事?”


    正沉思時,有人在旁低喚,是他的兒子劉文熙,一直照看著部分家族生意,是自己未來的繼承人。


    “你對大王這鹽政有什麽看法?”


    自己這兒子很是聰穎,曆練也足,劉世梅想聽聽他的意見。


    “兒子迴揚州,也是來勸父親的,趕緊去求大王,讓自己試行新政!”


    劉文熙的話讓劉世梅兩眼圓瞪,不僅要認可這新政,自己還要搶著試行!?


    楚行的新方案很簡單,鹽與它業同等而視,再無綱引之設,一縣之內,民自產,商自販,價格隨行就市。


    但若要跨縣,因為其他縣有一定自籌財政之權,就有可能受他縣的稽核征稅。所以隻有在工商署注冊,入了外部商人的鹽業公司,才能免此稅款,通行全境,這是針對運商。


    而從灶戶那收鹽的場商,若是不組公司,不僅不受外部商人庇護,運商也能隨便從他碗裏搶生意。


    先不提廢除綱引是取消了鹽商的世襲特權,就說這“公司”,需要十人共資,等於把家業拱手分攤,鹽商們自然是難以接受。


    其他條款,諸如鹽業公司需要繳納若幹底金,用作鹽價補貼的預賠,鹽商們都隻當是另設名目的報效。此外新政的鹽稅還分了場稅、運稅和市稅,從表麵上看,比明廷時期的課派沉重許多。當然,算這帳的時候,他們都刻意忽略了鹽引和孝敬。


    “父親,對怠業之人來說,這新政有如猛虎,可對勤業之人,這新政卻是坐大的絕好機會!”


    劉文熙兩眼發亮,他年輕氣盛,自然是往著好的一麵看。


    他的觀點很明確,舊日全是靠關係,不是靠本事,而他們劉家,從灶戶起家,一步步走到現在,全是靠本事。


    楚行這新政,不僅削去了官府暗處的盤剝,還放開了全境的市場,不再如之前那般,有誰誰經營某區的限製,有能耐的,他日就算不能獨掌揚州鹽業,分到幾分之一的盤子,也是很有希望的。


    “這我知道,可家業以穩為重,怎能如此冒險?”


    劉世梅做了幾十年生意,自然是求穩。


    “跟著這大乾新朝,難道不是冒險?既然已經賭了,還畏首畏尾做甚?”


    劉文熙鼓勵父親,接著壓低了聲音。


    “兒子跟揚州票行的陳執事很熟,他有朋友在戶部,說起鹽政時,就透過風,大王是希望鹽業這一攤子,未來就由幾家場商起家的大商號擔起來,說什麽,這是抓大放小之策。”


    劉世梅微微抽了口涼氣,果然如他所料,是要將他們鹽商丟進蠱裏,抓大放小……骨子裏還是明廷的管製之策,卻是建立在他們鹽商自己爭鬥的基礎上,相比之下,直接握有灶戶的場商自然要占不少便宜。


    “我是覺著,大王與這工商的期望,就如他立的大乾新國一般,不進則退!”


    劉文熙沉聲說著,再爆出讓劉世梅驟然一震的消息。


    “兒子來揚州前,曾遇到過河南鹽商文家的大公子,他就在說,大乾大軍逼壓,河南人心惶惶,鹽價都在上漲,若是我們在新政下站穩腳跟,鹽價本錢可要比北麵朝廷治下的鹽便宜許多,那時向北販賣……”


    劉世梅一拍大腿,他怎麽忘了這茬!?若是照著以前的老局麵,他們揚州鹽商很難染指外省之地,新政之下,沒了地域限製,能在大乾全境賣,就能往明廷治下賣!雖然沒辦法直接賣,可跟河南文家那樣的本地鹽商合作,一樣賺錢。


    “但是這什麽公司……”


    可最終他還是過不了這條心理上的坎,公司要求十人合資,沒說不能按家人來分,但涉及到家人也是樁麻煩事。


    此刻楚行正在大王府裏琢磨,自己調整後的新政,能不能引得有進取心的鹽商動心。


    整個新政有不少不方便透露的根底。一就是抓大放小,推動鹽商進行資本組合,形成事實上的市場壟斷,而不是之前整個群體的權力壟斷。


    現在是大明崇禎年,不是2023年,技術手段還很落後,不可能管控得那麽精細,所以楚行還需要壟斷。


    但必須是市場壟斷,才能運用市場手段調控管製,讓這個行業漸漸利薄,最終隻剩下幾家大型鹽業生產商和批發商。


    市場壟斷不隔絕競爭者,這也逼迫生產者、經營者和分銷商們必須保持一定的競爭心態。


    第二點就很腹黑了,這也是對付明廷的一招手段,隻要扶持起來幾家鹽業巨頭,靠著低得多的鹽價……哼哼,算是未來經濟之策的試水吧。


    但鹽商大多終究目光短淺,權商勾結的基因太重,楚行擔心,沒多少人能領悟得通透,領悟通透了,卻沒多少人下此決心。


    可這兩點絕大好處,他不方便事先說透,否則對方沒被說服,還當是楚行二桃殺三士之計,所以隻能讓戶部的人四處放風。


    可楚行終究想不到,真正的問題,卡在了他推而廣之的“公司”這東西上麵。


    楚行必須要管治資本,所以他要讓商人以後世公司的方式組織資本,否則難以追責、監察,同時降低征稅成本,但卻不曾想,他不是經濟學家,更不是經濟曆史學家,並不清楚,這事的影響,比鹽政更深。


    “這是毀千百年來的商人道統啊……”


    沈雨霖從老家迴來了,作為楚行頗為重視的沈家人才,他帶來了沈家老爺子對“公司”一事的評價。


    “商人也有道統?”


    楚行皺眉,這笑話很冷。


    “怎麽沒有?敬天畏祖,行善積德,和氣生財,傳家興業……”


    沈雨霖張口就來,見楚行嘴角都快斜到耳根邊了,趕緊補充一句:“其實就是後麵四個字。”


    楚行之所以要聽聽沈雀的意見,就因為兩點,第一,這老頭子是典型的商人,既有膽子賊大的時候,比如很早就在楚行身上壓注。也有騎牆甩尾的時候,比如今年局勢不穩的時候,他就默許了家族男丁與朝廷勾結。


    第二,沈雀仗著自己有幾分從龍之功,而且在域外打下了些許疆土,且不怎麽迴國,基本上靠代理人發生,對變亂中的揚州沒太大感覺,說話少有顧忌。


    不像其他大商人,現在跟楚行說話也得過過腦子。


    “家父說,這鹽政變革,其他手腕都隻對著鹽商,他還沒什麽話說,可要是這‘公司’推而廣之,這就是在撬商人的根基,他都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要散了產業,當個田舍翁。”


    沈雨霖臉色鬱鬱,想必也是遭了自家老爺子的數落。


    “細細說來,這公司,怎麽就跟傳家興業抵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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