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帝王理想與學士請辭


    “其三,秦去疾身為孤的心腹之臣,獨領進入前往北直隸,彼時情況如何,咱們一無所知,是該繼續打下去,還是該撤迴來,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決斷,正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便是這個道理。”


    “孤以為,爾等有難處,便將難處說給他便是,讓他自己決斷。就不必以孤的名義,或者大都督府的名義專門發布命令了?”


    左懋泰猶豫了一下,方才微微頷首道:“如實如此,怕是他早就收到內閣的意思了,不過臣想以私人名義寫封信,著船隻運輸過去。”


    “可以。”楚行點頭允許。


    “還有一事。”


    “孤是不允許的。”


    “王上都不問一問是什麽事情,便不允許嗎?”


    “不是孤冊封爵位於劉青山,便是紅娘子的爵位的事情,”楚行終於展顏一笑,“還是孤猜錯了,你們對此並無反應?”


    “卻為此事,具體來說,是允許李岩之子襲爵位之事。”左懋泰肅然以對,“王上,臣等非是迂腐之臣,大乾能有今日光景,靠的是王上的英明決斷,靠的是大乾的救民主義綿延不絕,真心體恤百姓,靠的是君臣一心,共同應對,靠的是文物百官舍身求死,換取太平。”


    “劉青山也好,紅娘子也罷,此戰立下的功勳,卻是卓著,若不是他們,或許我們的大乾都要滅亡了。封給他們的爵位,那是理所應當的。”


    “但是爵位襲封一事,卻恕臣等不得不反對。”


    “是因為製度嗎?”楚行嚴肅起來。


    “不錯!”左懋泰沉聲以對,“咱們大乾自立國以來,爵位非軍功不得封賞,爵位不得承襲也是當初定下來的。此例一開,日後必然生出很多事端來。”


    “紅娘子率眾救駕,最終生死未卜,卻是人人悲憤,王上要賞賜紅娘子,也是理所應當,何不追贈紅娘子一個伯爵、甚至侯爵,再按照正常軍功、軍職,以食邑與李岩之後一個正經的爵位。”


    “孤知道爾等的做法更加穩妥,當日胡尚書便於孤討論過。”


    “但王上不取,而是采取您的意思,想必有您自己的思慮。”


    楚行笑道,“看左相公之意,莫非內閣對此持有反對態度,並且想要再次規勸不成?”


    此言一出,大帳中的氣氛登時又涼了幾分。


    話說,胡爺雖然平素裏不怎麽過問王上的事情,但是畢竟是內閣大學士,而齊岐山素來以大王馬首是瞻,但劉必顯和申濟芳都是做事情非常清楚的文臣,而且素來有話不與楚行藏著掖著的,但為何彼時幾人並未有效的阻攔楚行,如此不合道理的賞賜呢?


    不是這些文臣不願意,而是他們來到戰場上,先幫著楚行整飭戰後的庶務,幫著大王清點屍首,問詢將士們的姓名,記錄在冊,親眼從戰場上,或者戰後的大營之中,了解到了這到底是何等激烈的一場大戰。


    而經過這種激烈戰場的洗禮,臣子們都攝於某種情緒,壓根不敢違逆大王。


    要知道,陳二黑可是大王最喜歡的兵團長之一,差點都被大王當場斬殺了。


    一站之後,何止是大王以將士們射天求雨,逼得蒼天落淚,便是整個山東大地,乃至於大乾,經過這一場場的大戰,有誰敢違逆王上一分一毫呢?


    “大王!”


    左懋泰忽然失笑,“大王可知道,弇山大戰勝利的消息,傳到了京師,傳到了鳳陽,大乾幾乎處處癲狂,都說大王以弱旅,滅了大明最精銳的十幾萬精銳,此戰斷了偽明的根基,大王如同昔日的明太祖,問鼎天下指日可待。”


    這牛逼吹的,讓楚行也跟著笑了起來。


    “臣走到半路,又有人說,大王提火銃,與朱大典對射,朱大典先射,而大王後發,卻當眾射中了朱大典的心口,要了他半條命,才有後來的大勝。眾人都稱讚,大王臨危不亂,大王之勇武,便是古之項王,也未必比得過大王。”


    楚行幾乎笑的前仰後合。


    “後來,臣臨近弇山,沿途百姓都傳,說大王是真龍天子,可以命令蒼穹,命蒼穹降雨,彼時天時地利都在我大乾。”


    楚行聞言,卻笑不出來了。


    “臣知曉。這些事情雖然與事實出入不大,但是多少有些以訛傳訛了。”左懋泰也不笑了,“但是臣以為,大王此番大勝,雖然是慘勝,卻使得大乾再無致命之危,並不比明太祖鄱陽湖之戰要查,臨陣與朱大典對射,大王自然是射中朱大典的,大王之勇武,大乾上下誰不知道,睡不清楚,其實隻能算是大王的軍功勳章增添一抹亮色而已。”


    “真正讓人感慨的,其實是大王臨危不懼,以弱旅擊潰了朱大典之強軍。再次向世人證實了,大王若想戰,天下便無人可阻。”


    “此戰過後,偽明確實無強行針對我大乾之力,這也是事實。”


    “這也意味著,大王的權柄勢必會繼續上升,您要做的事情,是無人可以阻攔的。”


    “區區一個封賞襲爵而已,內閣即便是反對,他便沒有效果嗎?”


    楚行一臉的肅容。


    而左懋泰也一臉正色,拱手相對,“但臣在內閣一日,便要反對一日的。因為這不合製度,而且後患無窮!我大乾本身便重視軍功,莫非有朝一日要導致我大乾藩鎮割據不斷,天下大亂嗎?”


    楚行輕輕頷首,說道:“且先等等,左先生。”


    既然已經是內閣大臣,左懋泰自然當得起楚行的先生二字。


    左懋泰拱手示意,便肅立在一旁。


    而楚行則掀開桌上的名冊,然後親自動筆,然後將小萬元大人的名字補上,卻並未著急合起,儼然是等墨跡幹涸。


    而就在左懋泰以為楚行有話要說的時候,這位王上卻又取來兩張白紙,將所書的名字重新寫了一遍,並朝著劉必顯示意。


    劉必顯先行開路,而楚行緊隨其後,身後的胡爺等人知道大王要去何處,自然是肅然相隨,便是左懋泰也被胡爺推了一下,隨著大王一行人動身。


    並未過許久,他們便來到弇山並不遠處的一處工地上,大量的民夫在此,雕刻石像。


    到達此地,唯一帶有疑惑的左懋泰也很快釋然起來。


    這是一棟類似於忠烈祠的烈士陵園。


    而很快,大王的言語也證明了這一點。


    “這位是陳寶兒的袍澤,叫什麽名字到現在孤都不知道,後來軍中都說他姓劉,那日便是他親手殺了朱大典,隨後戰死。所以孤封他做了弇山的山神。”


    “此功可當此享。”左懋泰當即頷首。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卻臉上帶著憂傷的軍官上前,拱手行禮問安,卻是揚州府的口音,楚行並未在意,隻是將帶來的名冊,遞給了他說道:“交予工匠,孤要與左先生聊一聊。”


    那名臉上寫滿憂傷的軍官立刻俯首離去,胡爺等人麵麵相覷,也隻能後退,一時間殿內走的幹幹淨淨,隻剩下楚行和左懋泰君臣二人。


    但此時,說是要聊聊的楚行卻並未直接開口,而是直接轉入神像身後。


    原來神像之後,另有深邃的空間。


    裏麵開了天井,光線充沛,故此踱步跟上左學士看的清楚,而也正是因為看的清楚,這位內閣學士甫一轉過來,便當即怔在原地,且失語失態。


    無他,入目所在,密密麻麻,何止成千上萬,俱為木牌,上書軍職、姓名而已。


    “左學士應該知道,孤素來不喜歡祭祀。”楚行此時方才發聲。“但這些日子卻往此處來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前多次大戰,士卒多少倉促匯集,許多人死便死了,也無姓名留下;如今這弇山之下,因為事先統計,大乾國立也非昔日,這方才知道許多姓名,但還是不足……所以啊,孤想著,真有一日一統華夏了,何妨在哪處顯眼的地方,立個大大的碑記?”


    左學士廢了極大的力氣,方才迴過神來,然後未免低聲相對:“大王所言自有道理,但這關承襲爵位何事?”


    “自然有關係。”楚行負手失笑道。“左學士,孤不能忘了這些人……”


    “這是自然!”


    “孤常常問自己,費勁千辛萬苦,拚了命似的去打這個江山是為了誰?我?可是我也無非是孤家寡人一個而已,孤若在乎一家一姓的感受,何至於跟爾等一起,宵衣旰食,夙興夜寐,說實話,孤這個王上,過得尚不如崇禎那個破落戶,即便是孤的王妃有了身孕,可孤做了那麽多事,圖的去還是眼前身後許多人……”


    “臣信。”


    “聽孤說完……所謂,前至三皇五帝,後至子孫千萬代,內至己身私情,外至天下黎庶,上至嫋嫋青天,下至茫茫黃土……公也罷,私也好,孤既然做了這個王上,不求千秋萬代,但總不能太丟人現眼吧?”


    “……”


    “此戰之後,孤日夜難眠,想了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如何清理後方叛亂?如何安撫支援我們作戰的百姓,如何補償那些為偽明欺淩的百姓?能不能更新我們的武器?能不能竭盡所能改變華夏百姓的生活,又如何能使得我們的華夏民族屹立於世界之巔。”


    左學士幾度欲言又止,而楚行卻隻是兀自負手說個不停:


    “還需要幾年能攻克偽明京師?又還需要幾年能一統華夏?”


    “恢複華夏故土之後,要不要為子孫開疆拓土?海洋之外,有更加廣闊的土地,歐羅巴人正在磨刀霍霍,非洲要不要取,澳大利亞也不要拿?美洲要不要取?歐洲那裏有沒有華夏兒郎的耕地,捕魚兒海那裏要不要封狼居胥?”


    “那麽好的土地,我們身為祖先就不該為兒郎們奪取嗎?”


    “你們這幫人,陪著孤南征北戰,就不該有一片養老之地嗎?”


    “即便是這些太遙遠,你們嫌棄那些土地苦寒,不願意去,那交趾布政使司呢?華夏兒郎犧牲幾十萬眾打下的疆土不能不要吧?高麗如今被女真人奴役,其素來穿我漢家衣裳,習我漢家典故,不能不管吧?茫茫大海之上,有東瀛倭寇狼子野心,不能不平滅吧?”


    “這些靈位在這裏,不是勸孤做個一般普通君主,不是勸孤息兵苟且的,他們在戰場上流盡鮮血,也要拚死而戰,或許是為了榮華富貴,但是卻為我們的救民主義,為了大乾的未來流了血的,他們在告訴孤,不要忘了他們,務必滅敵於外,不使神疆故土遭受侵略,不使華夏子民過得窩囊!孤從未指望大乾可以千秋萬代,但是不能再過個一二百年,華夏的繁盛便再次因為勞什子天氣的變化,成為一堆廢墟吧?”


    “更不該過上一二百年,人家的戰船橫行大海之上,在我們家門口上擺上幾十門大炮,便能耀武揚威的行事吧?”


    “這一次,你也看見了,咱們的第一兵團與偽明的鏖戰,竟然在關鍵時刻去買西洋蠻夷的火器,參與決戰,這說明什麽?我們已經從本質上落後了。”


    “這片古老的土地,若不革新,若不翻身,就要挨打了。”


    左學士微微歎了口氣,他幾度想言,卻幾度閉口不語。


    “劉青山也好,紅娘子也罷,在你們看來有所區別,但是在孤看來,實際上是一體的,孤有朝一日,是要他們替孤鎮守新開拓的疆土,實打實的實封的。疆土打下來,終究是要有人去鎮守的,不是嗎?”


    楚行終於說了實話。“但這種話,孤能在外麵說嗎?說出來,不可笑嗎?眼下連身後叛亂都未平。而且實封有沒有效,對不對,孤也真不知道,可這些事,既然想到了,總得有些想法吧?”


    左懋泰終於勉強開口:“官家有雄心壯誌……”


    “孤不是有雄心壯誌,而是如今世界已經不是早些年孤零零的碎片,世界強國如林,都在迅速的崛起,咱們再想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享受天朝上國的美夢不行了。”


    “祖宗開拓了神州疆土幾千年來,咱們這些做兒孫的,竟然守不住腳趾,甚至隔三差五連河套之地都丟了,西域都能亂成一鍋粥,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從有宋一朝開始,我漢家的江山怎麽就一日不如一日!”


    “我楚行,雖然出身山匪,為天下不知道多少豪傑恥笑!但我楚行就是知道一個道理,我要麽不做,要麽就要做最強!我當寨主,我便要做大山之上最強的大寨主!我若為王,我就必須是天下最強的王!我若是稱帝,這天下陽光所能抵達的地方,就必須有我大乾的旗幟飄揚!”


    “這是孤活下去的信仰!”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左懋泰麵色微變,但還是勉力相對:“但還是要攘外必先安內,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孤知道!”楚行當即迴首。“但孤以西域、交趾這些地方為限,嚐試襲爵,便是不妥,但總不能說是無端鬧事吧?”


    左懋泰無奈點了下頭:“雖說臣覺得確實有些遠,也未必妥當,但若事出有因,卻也未必不可嚐試討論。”


    “可還是那句話。”楚行忽然迴頭盯住了對方。“這種東西說不出來的……說出來顯得就太丟人了,眼下偽明派出十幾萬兵,咱們君臣就險些連社稷都丟了。左懋泰,你讀過的書多,也是明事理的,你知道,孤所言,著實有些好高騖遠,但你能陪我去實現,不是嗎?”


    左懋泰沉默了一下,楚行也不再言語,君臣二人在滿是牌位的神像之後對視許久。


    而終於左大學士,拱手相對,“此役過後,大王收拾好山東,迴到揚州府,是不是要改變當下的狀態,將各路重臣召喚到京師,重新掌握權柄?”


    “是。”楚行負手而立,對著對方,幹脆至極。


    “是不是平滅叛亂之後,要將現有的義勇軍整合入正規軍?”


    “是!”


    “是不是要改變儒家一家獨大的局麵,振奮新學?”


    “是!”


    “是不是要朝中俱為一體,為大王如臂使指,履行新政?”


    “是!”楚行依舊幹脆。


    “如此,臣明白了。”左懋泰正色俯首。“臣願請辭讓賢。”


    楚行神色複雜的看著左懋泰,終究是負手而立,長歎一聲說道:“替孤在山東、鳳陽做好授田一事,再以病請辭吧。咱們君臣要有始有終。而且咱們君臣,從功從德,也都配得上有始有終。”


    “臣省得。”左懋泰麵色如常,拱手相對。


    楚行點點頭,複又主動相對:“可還有疑問?”


    “有一問,有一議。”左懋泰稍一思索,便主動相對。


    “說來。”


    “大王,臣冒昧,趙學士如何?”


    “趙汝才功勞卓著,當為內閣中流砥柱。”楚行沒有絲毫猶豫。


    左懋泰當即釋然,旋即又拱手行禮,“那便好,臣還有一語,臣早年在京師遊曆時,曾見過吳三桂,此人頭有反骨,不堪大用!”


    楚行怔了一下,並不做聲,直接轉身出去,而左學士也不再多言,直接隨之而去。


    但當二人轉出神像,走過堂前,推開大門,將要出去的時候,左懋泰忽然想到什麽似的,複又搶在楚行踏出門檻那一刻之前拱手相對:“大王!”


    “什麽?”楚行詫異駐足。


    “臣今日所言,俱不是開玩笑,而是肺腑之言。”在遠處台階下眾臣的詫異目光中,左懋泰一揖到底。“大王之行,大王之氣度,皆有漢高祖、明太祖之威德,但還請將來大王不要學漢高祖、明太祖絕君臣之義,這不止是對臣工的有始有終,也是對自己有始有終。”


    “孤絕不忘左學士今日之語。”楚行沉默片刻,卻是肅然應聲。


    楚行的內心其實非常不理解,為何就是一個襲爵的事情,左懋泰非要跟自己分道揚鑣。


    但是卻也知道,讀書人內心總該有些他們追求的東西。


    或許襲爵之事,真的不能為期所容忍。


    亦或是,如家骨子裏,就缺乏開疆拓土的勇氣吧。


    今日左懋泰所言,恰恰證明,自己改去做一些偉大的事情,去改變更多的人。


    就這樣,君臣二人出得門來,緩步歸營,而此時,太陽早已西沉,躲入弇山之背,但紅色霞光夾山射來,卻依舊映照的山上軍營、山下高地戰場,一起色彩斑斕,讓人望之神思。


    楚行本欲歸營,眼見著一幕,卻是一時駐足沉吟。


    齊岐山見到楚行與左學士各自麵色泰然,情知二人不知如何做了了結,卻是忍不住上前湊趣:“大王有了詩意?”


    “不錯。”楚行不由失笑。“想起那日大戰,又見戰場才十餘日便已荒蕪,確實忍不住想做詩,但又一時詞窮,你們當時知道的,孤讀了一肚子書,卻是個文盲……”


    在場之人,非止幾位大員,便是許多隨侍的近臣與軍機大臣,一時聞言,本想趁機作兩首詩詞,以應場合。


    但一開口,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形容那場驚天大戰。


    便一個接一個,各自熄了作詞作詩的心思,老老實實的束手不語。


    隻是陪著這位大王,一同望著色彩斑斕的戰場一時若有所思罷了。


    順著楚行東望的目光,一路向北,遙遙不知道多少裏,也有一人正望著大好河山,一時興歎。


    卻正是全身披掛的遠征軍統帥,秦去疾,而此人身側,正是同樣消失在戰場上的老將孫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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