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論並沒有因此而結束,因為包括扶蘇在內還有其它人對這故事依舊感興趣。


    王賁插嘴問了句:


    「副將,若農家利於種花,儒家利於養鹿,那麽法家是否利於狼?」


    沈兵點了點頭,迴答:


    「或可如是說。」


    沈兵之所以這麽迴答,是因為法家的確對戰爭有利。


    但其前方又用了個「或可」,則是因為「以法家治國」與現代的「以法治國」是兩迴事。


    此時的法家強調的是「法」、「術」、「勢」。


    法就是製定法律乃至推行法律教育。


    術則是用法律對貴族、軍隊、百姓進行管理,大概就是執法必嚴。


    勢則是建立威信執行徹底,使所有人都臣服於法律,大概就是違法必究。


    這些都沒錯。


    問題在於法家強調建立這一切的是君主,也就是統治階級。


    統治階級擁有絕對的立法、行政、司法權且不受置疑,甚至連百姓的思想都要受製約,所有一切都應在法律規範下為統治階級服務。


    於是統治階級就淩駕於法律之上,想怎麽改就怎麽改,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許多人以為秦朝是法治國家……但實際上隻要一對比就知道,這其實是徹頭徹尾的君主集權、人治國家,是法治國家的反麵。


    另一方麵。


    就是這時期的法家過於片麵,以為隻需要法家就夠,其它所有什麽什麽家都是蠱惑人心,都應該禁止、解散。


    幸運的是此時的嬴政隻是部份聽取採納法家思想。


    以現代的觀點來看這肯定是錯誤的。


    因為除了法律之外還有個叫道德規範的東西。


    道德規範就是人類社會中逐步形成的默認的善惡標準,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靠自覺遵守,雖然不違法但卻是不道德且受社會譴責的東西。


    道德規範與法律是相輔相成互相促進共同發揮作用的。


    如果把所有條條綱綱都規定為法律並執行的話,那麽立法、行政、司法等機構至少要再大上幾倍,監獄住滿了犯人國家還是亂的。


    反之,如果在國家的引導下社會形成了一個良好的道德規範,法律機構就省事得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國的道德規範相當一部分是來自儒家的「仁義道德」,法律思想則受法家的影響。


    也就是說,儒家與法家其實是可以並存且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


    凡是沒有非儒家圈國家,其道德規範往往就建立在神學上,也就是以虛幻的神來評判好壞善惡……做壞事就下地獄,做好事上天堂之類的。


    這也是中國人大多是無神論者的原因之一。


    因為相比起其它國家虛無飄渺的神學,中國有發展了幾千年成熟得多也具體得多的儒學及中國文化為基礎,有一個個偉人的事跡和警世名言作為善惡評判標準並逐漸形成一套完善的道德規範。


    如此一來何必還要神學?


    現代中國作為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在法治相對還不夠健全的情況卻能成為全球治安最好、最安全的國家之一,也正說明了這一點。


    古人當然不知道這些,此時的法家隻知道以惡法、重刑,以刑止刑等片麵的壓製、約束百姓……秦國之所以在短短十餘年內崩潰相當一部份也是因為這原因。


    王賁作為貴族子弟是學過秦律並站隊法家的,所以才會問這個問題。


    此時這帳蓬的氣氛還真有些奇怪:


    許應代表農家。


    扶蘇代表儒家。


    而王賁則代表法家。


    至於楊端和這老將,則更多的是什麽家也沒有更相信「拳頭」。


    於是這討論都有些像幾家學說在這裏碰撞辯論了。


    王賁接著說道:


    「那麽,如副將所言,若法用到極致亦即狼過於兇猛,豈非便如副將所言戰之『過』?」


    沈兵搖了搖頭,說道:


    「法家雖利於狼卻並非狼,因其同樣利於鹿也利於花。」


    「同時亦有弊。」


    「正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法便是規矩,可用於狼也可用於鹿及花。」


    「法重在使用得當,若使用不當便是惡法,否則便是善法。」


    王賁奇道:


    「敢問副將,何為惡法,何為善法?」


    沈兵迴答:


    「若鹿多花少,徵稅便是惡法。」


    「若鹿少花多,徵稅便是善法。」


    眾人不由紛紛點頭。


    花若代表糧食的話,那稅收就是增減糧食的一種手段。


    所以在地方災害糧食產出較少的時候,自然就要降低稅率。


    這也讓王賁十分受用,因為他站隊的法儼然超忽三者之外成為調節社會關係的一種手段。


    扶蘇沉思了一會兒又問:


    「副將之前所言順應形勢,是否亦是此意?」


    沈兵點頭說道:


    「公子所言極是。」


    「若狼過於兇猛,我等便應製狼而不應利狼。」


    「否則便會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同樣鹿、花亦是如此。」


    「任一環節太多或太少,都會引起一係列反噬並暴發災難。」


    「是以才不能一味講仁義說道德。」


    「便若公子最初之言,若鹿已太多而公子還以仁義為名護鹿,實則是害鹿。」


    這番言語說得扶蘇是心服口服,甚至心下堅信的淳於越教給他的那一套發生動搖……淳於越教扶蘇的就是片麵的仁義,似乎隻要有「仁義」二字這仗都不需要打,天下自會四方來朝似的。


    這會兒如果有人想要跟扶蘇或跟淳於越辯論,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們「之乎者也」的一大堆繞了進去。


    但沈兵卻用這邏輯嚴謹又淺顯易懂的一個小故事來說,卻是把這理給辯明了,讓他們想繞都繞不進去。


    於是揚端和就對扶蘇拱手道:


    「若公子無異議,我等便繼續推廣水車舂米並以舂米換屯田……」


    扶蘇點頭迴道:


    「正該如此。」


    出得帳來,楊端和就暗暗贊了沈兵一聲:


    「副將嘴上功夫卻一點都不弱於行軍作戰。」


    「幾下便將公子說服了,要知道公子可是出了名的執拗,便是大王有時都對他無可奈何。」


    「今趟卻敗在副將手下,實在讓老夫大開眼界。」


    沈兵心下隻能報以苦笑。


    若扶蘇是這種性格,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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