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托比斯中士摩挲著自己的手指,他費力地履平那些僵硬的指甲和骨頭,將自己的自動槍再次裝滿了子彈。


    隨後,中士端起了他手中這把破破爛爛的武器,靠在了自己的臉上,那感覺就像是把一根冰凍的鐵管塞進衣服裏,但他已經沒時間去在意了。


    他起身,踩著彈藥箱,將腦袋與槍口伸出了戰壕,甚至不需要瞄準,他就找到了自己的下一個目標:因為需要殺死與狙擊的敵人簡直到處都是。


    “砰!砰砰!砰砰砰砰……”


    拉托比斯扣動著扳機,先是零零散散的開火,但很快就變成了連綿不斷的傾瀉,因為眼前的場景讓拉托比斯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唯有瘋狂地傾瀉自己手中那種奪命的鋼鐵彈丸才能稍稍緩解。


    自動槍不斷地噴吐著火舌,癲狂的後坐力不斷撞擊著中士的臉龐,讓他的牙齒感到被生生拔落一般的疼痛,最劣質的銅質彈殼伴隨著暴烈的槍響而劈啪墜地,散落得滿戰壕都是。


    中士的配槍並不是一件多麽精細與耐用的武器,每當它發射出一枚子彈,都會伴隨著最巨大最刺耳的響聲,那是散熱器在滋滋作響,保證那把毫無檢驗的武器不會因為長時間是開火而炸掉槍管。


    但是拉托比斯已經聽不到了,盡管他手中的槍械在用瘋狂的顫抖告訴他,聲音是多麽的劇烈,他也已經聽不到了,他的雙耳已經流出了鮮血,而他的四周則是數十倍甚至數百倍的隆隆聲響。


    這是一座真正的戰壕,而不是之前拉托比斯所駐守的那條小土溝,這座戰壕有兩米多深,用成堆的沙袋固定著,在外圍是一圈又一圈的鐵絲網與地雷,縱橫交錯,宛如一隻趴在地上的蜘蛛。


    超過五千名士兵正在這座巨大的戰爭墳墓中堅守,他們手持著全帝國最落後的槍支與炸彈,要麽從沙袋中露出頭來,不惜代價的開火,要麽在戰壕裏的泥濘土地上來迴折騰,搬運著彈藥,或者去支援那些情況更糟糕的地方,在他們的腳下是東倒西歪的排水溝與空掉的彈藥箱。


    而在戰壕的最中央,包裹著一個不怎麽規整的炮兵陣地,還有幾座混凝土構成的機槍碉堡,正一刻不停地傾吐著火舌,它們是這座蔓延了十幾公裏的戰壕的核心,也是這幾千人能夠撐下去的原因。


    拉托比斯拍了拍耳朵,但卻還是聽不到什麽聲音:他的四周實在是太吵了,太喧鬧了,這裏有數千杆槍支在同時開火,數十門火炮在一起怒吼,成千上萬的戰士或者算不上戰士的炮灰在聲嘶力竭的吼叫、哀嚎、唾罵、哭泣、掙紮、嘔吐……


    這座戰壕正在抵抗,就如同這個燃燒的世界一樣,它發出怒吼,也付出了代價:由於根本來不及清理,現在的濕濘土地上已經隨處可見失去了生命的屍體,有些隻是缺胳膊斷腿,有些則是失去了腦袋,滋滋的鮮血不要錢的流淌著,把整個戰壕染成了一種惡臭的、晦暗的紅色。


    在打空了最後一發子彈之後,拉托比斯縮迴了戰壕裏麵,他的腿肚子在發軟,在不受控製的顫抖,就像他的胳膊一樣,他想擦擦汗,但是手卻怎麽也抬不起來,隻能任憑汗珠流進眼睛,帶來腥麻的刺痛。


    但即便如此,拉托比斯還是把手伸進了一旁的彈藥箱,麻木的清點著子彈,再一個個地安裝,這一切是安靜的,又是順理成章的,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胳膊在做這些事情,就仿佛他隻是一個旁觀者一般。


    他想深唿吸,但是卻吸入了難以形容的惡臭:死屍的腥味、膽小鬼的尿溺、火藥的煊腥、泥土的臭味、還有空氣中所散發的無法形容的戰爭的味道。


    “敵襲!!”


    不知道是誰嘶吼了一聲,就仿佛被注射了最好的腎上腺素一般,拉托比斯幾乎是一躍而起,又一次拿起了自己的槍。


    ——————


    拉托比斯曾以為這座戰壕已經足夠的強大與吵鬧了,畢竟他還能奢求什麽呢:這裏有整整五千多人,有大炮、有機槍、還有充足的補給,他甚至認為自己可以一直守在這裏,直到老死為止。


    但直到戰火真正的燒到這裏,拉托比斯才想起了什麽:在之前,在那個叫夏娜的世界上,明明他們擁有更龐大的軍隊,更可怕的重炮,更完善的工事,但是他們還是潰敗了,潰不成軍。


    那是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在與【自然】為敵。


    而人,最起碼是他們這些人,是絕對戰勝不了【自然】的。


    冉丹又開始進攻了,拉托比斯隻能聽到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吹響了一種號角,一種讓人莫名感到壓抑與恐懼的號角。


    然後,便是震動。


    那是怎樣的震動啊,就仿佛是一座山在奔跑,又仿佛是成千上萬的野牛在一起奪路狂奔,連地麵上的石子和彈殼都在因為這股震動而四處亂跳,不斷地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近了,更近了。


    “……咕嚕……”


    拉托比斯咽著唾沫,他舉起了槍,通過瞄準鏡,他能隱約地看到一股黑色的浪潮正在席卷而來。


    冉丹來了。


    冉丹的進攻是【自然】的偉力,是黑色的浪潮,是崩摧的山峰,是一股又一股無法抵擋的可怕天災。


    最先傳來的是尖嘯,是刺破天際的可怕嚎叫,那是由無數人類還有不知道其他什麽生物的哀嚎所匯聚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著所有人的耳膜:光是這一點,就足以摧毀那些最軟蛋的家夥了。


    然後,冉丹的【先鋒】出現了。


    衣衫襤褸的大軍出現在了所有防守者的視野之中,或者說那根本就不是軍隊,而是一支徹頭徹尾的奴隸軍團:從天際的這一邊延續到另一邊的,是各種各樣衣不蔽體的奴隸,他們中有的是人類,有的甚至穿著和拉托比斯一樣的製服,而剩下的則是奇形怪狀的異形,他們有著三條腿,五個眼睛,六條胳臂或者更多的看不出來作用的器官。


    但是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臉上的那副表情,那副麻木與絕望,足以讓最勇猛的士兵不自覺的冷汗滿背。


    冉丹人不知道用了什麽技術,也許是某種巫術,又也許是什麽毒藥,反正,那些褻瀆的異形製造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開火!”


    不知道是誰下了命令,也許是那個誰都不認識的軍官,又也許隻是一個恐慌士兵的胡亂叫喊,但是暴雨般的槍響很快就淹沒了這個聲音。


    所有的士兵都在開火,所有的士兵都在尖叫,不斷翻騰的口水在子彈飛過的熾熱空氣中蒸發,隻有這樣才能稍稍緩解他們的恐懼與不安,在營地的最中心,那些大炮又迫不及待地吼叫了起來。


    鋼鐵的彈幕是無情的碾殺者,在成千上萬的槍口與炮口中,那些可悲的炮灰被撕的粉碎,被炸的徹底,僅剩的不幸者則是繼續麻木的前進,直到才到密布的地雷,才得以粉身碎骨。


    數以萬計的炮灰就這樣被消耗著,沒有人為了他們的死亡而哀痛,當拉托比斯再一次裝滿了彈匣的時候,他的眼前隻剩下了幾個扭曲的肉團:那些最不幸的家夥居然躲開了子彈與炮火的救贖,掙紮著一頭撞上了鐵絲網,幾十個、幾百個甚至幾千活生生的人和異形在鐵絲網中互相傾軋,互相擠占,他們傷痕累累的身體流出了赤紅或者各色的鮮血,和那些早已掛在了鐵絲網上是腐爛肉塊粘合在了一起,讓人止不住的反胃。


    終於,拉托比斯舉起了槍,在他的周圍也有無數人正在這麽做,伴隨著又一陣的開火與齊射,最後一次掙紮也漸漸停止了。


    拉托比斯甚至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他讓這些家夥去了一個安靜的世界,而他則是這裏受苦。


    但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鐵絲網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這個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已經頂住了兩輪的衝擊,現在,它和前麵的地雷陣一樣,迎來了自己的終結。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拉托比斯又聽到了那種號角聲。


    這一次,它似乎格外的沉重。


    很快,又一支大軍出現在了天際線上。


    拉托比斯再次裝滿了彈夾,他本以為這又是一次像之前一樣的戰鬥,但是當那些對手出現在他視野中的時候,他愣住了。


    這同樣是一隻魚龍混雜的奴隸大軍,但是與之前的那些可悲者不同,這一次出現在拉托比斯眼前的是:三五米高的可怕異形生物,渾身披掛著鱗甲;至少有六隻手的異形,端著六把槍支,還有一口讓人望而生畏的獠牙;而在更上麵一些的地方還漂浮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家夥,它們同樣握著槍支,乍一看沒什麽,但是仔細看……


    他奶奶的,會飛!


    此時此刻,當看到數以萬計這樣的牛鬼蛇神向著自己的戰壕撲來的時候,拉托比斯隻有一個想法。


    ——————


    完蛋了。


    ——————


    戰壕被突破了。


    成千上萬的怪物湧入了這裏,把這座防禦的工事變成了最純粹的地獄。


    那些火炮陣地自從那些會飛的異形衝了進去之後就再無聲響,隻傳來了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嘎吱作響的聲音。


    由混凝土和鋼鐵所打造的機槍堡壘是堅持最久的,直到那些奴隸之中竄出了一隊格外瘋狂的家夥,它們手中的噴火器宛如奪命的死神,讓一座又一座的要塞成為了散發著火焰與嚎叫的熾熱墳墓。


    拉托比斯在戰壕裏狂奔,他手中依舊緊握著那把槍,如同一隻沒有方向與目標的老鼠一般,驚慌失措的奔跑著,在他的身後傳來了響徹天際的慘叫與嘶吼,讓他不敢迴頭去看。


    他拐過了一個又一個轉角,和不計其數的家夥撞在了一起,隨著人群踩踏在那些不幸摔倒的家夥身上,他的軍盔在混亂中丟了,腰間的最後一包彈藥也不知道在什麽時間不見了。


    但他依舊緊握著那把槍。


    “這裏!拉托比斯!這裏!”


    他聽見了有人在叫自己的聲音,然後扭頭看去,隻看到提格雷站在戰壕的邊緣向他招手:少尉的外衣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他的軍服也被不知道什麽東西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甚至能看到最裏麵的黝黑皮膚與胸毛。


    原來他會叫自己的名字啊。


    混亂之中,拉托比斯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居然是這句感慨。


    幾乎是使出了最後的力量與勇氣,拉托比斯跑了過去,提格雷拉了他一把,兩個人踉蹌地滾出了戰壕,粘上了一身的泥水與惡臭的血。


    “跑……快跑……”


    拉托比斯隻能聽到這聲喘息。


    他們爬了起來,不顧一切地跑著,冰冷都空氣吸入肺中,宛如刀割一般的疼,石頭硌著靴底,甚至能聽到小腿的骨頭傳來哢吱哢吱的響聲,但他們不敢停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許是五公裏,又也許是十公裏,他們滾到了一個岩石之後,手腳並用的躺下,再也跑不動了。


    有那麽幾分鍾,他們隻是喘氣,不顧一切的大喘氣。


    “少尉……你的信……”


    拉托比斯看向了提格雷的胸膛,他看到了那個被撕裂的大口子,那裏放著提格雷視若珍寶的家信。


    提格雷馬上摸了摸,然後又摸了摸,接著他又翻找了所有的口袋,一遍又一遍,然後,他重新癱了下來,低著頭,隻是大喘氣。


    “也許是丟在那裏……沒事……沒事……咱們兩個活著比什麽都強。”


    “再等一會兒,看看有沒有人跑出來,和咱們匯合的。”


    於是,他們又等了一會,卻沒有等到任何一個人,最終,他們決定繼續逃跑,兩個身影就這樣隱入了薩比斯4號星那淒苦的寒夜之中。


    拉托比斯迴頭,看向了他短暫的居所:那裏已經徹底的燃燒起來了,橙紅色的火焰伴隨著滾滾的濃煙,一路蔓延到了天際。


    此時此刻,拉托比斯隻有一個想法。


    打了這麽久,從夏娜到這裏。


    他還是不知道那些【冉丹】究竟長得什麽樣子。


    ——————


    某處。


    幾名暗黑天使站在一個無比晦暗的房間裏麵,他們的中間擺放著一張地圖。


    “在d14地區,一處防線剛剛被突破了。”


    “有損失麽?”


    “隻是一些凡人,畢竟那裏隻是一處外圍的可拋棄防線,應該沒人跑出來。”


    正在看地圖的暗黑天使點了點頭。


    “知道了。”


    “無論如何,我們需要保證的就是【計劃】的順利實施。”


    然後,就再也無人關注這個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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