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如同深海中的浮冰。


    它是破碎的,冰冷的,尖銳的,能夠輕易地劃開現實的虛假遮掩,讓最無情、最可怖、最血淋淋的一切清晰地浮現在渴望逃避的腦海裏,用刺骨的低溫訴說著絕望的瀕死低語。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當一個可悲之人沉溺於現實與自欺欺人所組成的最冰冷的的汪洋中的時候,他所能做的也隻有緊緊的抱住這如同活生生的酷刑一般的浮冰,在折磨與痛苦中保全著自己的清醒意誌,渴求著從天而降的拯救與奇跡。


    但奇跡總是不常有的,所以世人往往要忍受極為漫長的關於記憶與過去的痛苦:要忍受自己年輕時候所犯下的可笑錯誤,要銘記自己落魄時節所遭遇的可悲窘境,要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自己是如何浪費了最好的時間與歲月,然後在追悔莫及之中繼續擁抱平庸的未來。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絕望的。


    在冰冷迴憶的最深處,埋藏著命運所帶來的恐怖玩笑:哪怕是拚盡全力,哪怕是不惜一切,但是無法抵抗的外部力量卻如同玩鬧般抹去了所有的努力,抽走了可能一生中也隻有一次的機會,徒留下一個【不夠走運】的失敗者。


    失敗未必是因為能力的缺陷,也許隻是時機未到,又也許隻是準備不足,但是劫難偏偏在這個時候襲來,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本應完好的一切。


    這便是命運最無情最卑鄙的地方,而在這一方麵,它對所有的個體一視同仁。


    哪怕是基因原體。


    尤其是基因原體。


    ——————


    冰冷。


    摩根感到了冰冷。


    她很清楚這並不是真實的溫度,但這並不妨礙她感受著縈繞在渾身上下的刺骨寒意所散發的惡毒,它們在敲打著她的皮膚與意誌,渴望著一頓美餐。


    她隻感到自己身處在一種頗為奇妙的環境之中:她以當事人的第一視角感受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但另一方麵,她又清醒的知道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現實,而是她那塵封的、破碎的記憶中的一部分。


    從馬格努斯那裏所篡取的靈魂就仿佛是一把剛剛被找迴的鑰匙,在無意間打開了摩根的精神世界中曾經被緊鎖的一部分,對於並不完整的某人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好事,畢竟這意味著她距離真正的掌握自身又邁出了肉眼可見的一步。


    但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摩根的意料與把握之中。


    這就像是打開了一間塵封許久的房間,固然能帶來更寬闊的空間與一些意料之外的驚喜,但與此同時,房間中同樣塵封許久的灰塵與霧霾也會不受控製的飄出來,造成不大不小的麻煩。


    而現在,摩根就陷入了小小的麻煩之中。


    伴隨著馬格努斯的靈能碎片鬆動了她腦海中那三座鎮壓的巨獸,無數細小的碎片開始從裂縫中湧出,它們中的大多數是摩根被抹去的一部分記憶,如同被狂風拉扯的樹葉一般,散落得遍地都是。


    而當銀發的女官將這些記憶碎片稍稍歸攏並組裝起來的時候,她便立刻被吸入了這一段記憶之中。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便看到了頗為封閉的房間,極度黯淡的燈光,與那些巨大的、泛著幽光的培養艙,一個高大的金色身影在它們之中行走,就宛如一位巡視疆土的國王,而在他的身後,則是一道佝僂的黑影。


    他們在談話,話題的內容也許是摩根。


    【你覺得這算是一次成功麽,瑪卡多?】


    麵對帝皇的問題,掌印者的姿態卻有一些古怪,他並沒有立刻的迴答,反而是吞吐了幾下,就仿佛在思考著什麽。


    “恕我直言,這很難斷定,吾主,因為我們並沒有相關的經驗與教訓,所以無法評判我們這一次做的是否夠好。”


    【……你說得對,我的掌印者,但是事到如今,我們隻能選擇如此的辦法,就像我們現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就像我們未來所會經曆的每一次考驗。】


    【我們是在摸著石頭過河,行走在湍急的寒流之中,搖搖晃晃,精疲力竭,隻能靠抓緊腳下的每一塊岩石以維穩,無論下一塊是什麽,無論它是尖銳還是圓滑,是阻礙還是踏石,我們能做的隻有抓緊它,哪怕它會讓我們的手掌鮮血淋漓,甚至是引來湍流中的食腐者,我們也必須,也隻能這麽做。】


    【因為除此之外,我們什麽都做不了。】


    【就像現在……】


    摩根能感受到,他們走到了她的麵前,但透過厚重的艙鏡,她隻能看到一團模糊的金色光影,他的輪廓被光線與鏡片所扭曲了,遍布著無序的尖刺,散發著無情的光輝。


    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輪烈日。


    但哪怕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也是如此的高大、可怖、威嚴、不可戰勝,那金色的光芒映入摩根的眼簾,卻投下了足以讓人絕望的摩天陰影。


    帝皇開口,繼續說著。


    【你說,我該拿她怎麽辦。】


    “……”


    瑪卡多保持著死寂,因為這個問題,他無權迴答,也無需迴答,畢竟,這隻是帝皇的一句感慨般的自言自語而已。


    【這不是一道選擇題,不是麽?】


    【我知道我會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畢竟我們的事業不是像征服與統治這樣的雜耍把戲,我們在與最瘋狂的風暴共舞,篡取唯一的光芒;我們在與最陰險的神靈賭鬥,鑽營不可能的勝利。】


    【而在我們的手中,甚至連一些像樣的籌碼都沒有,我甚至不知道留給我的世界究竟還有多久,而在遙遠的虛空的另一頭又是否擁有著無法想象的對手。】


    【我沒有時間去精打細算,沒有精力去錙銖必較,沒有企劃去安撫民心,我甚至沒有信心去宣稱任何一個階段的任何一場勝利的可能性。】


    【我預想過我會遭遇的失敗,也許是一次戰場上的失利,又也許是迫不得已的妥協與攤牌,或者是一次叛亂,無法逃避與避免的背叛,利益的巨大與分配的不公會讓最狂熱最忠誠的戰士舉起反旗,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我卻從未預想過,它會來的如此之迅速,如此之滑稽。】


    【我塑造二十把刀劍,但在第二把就已經出現了無法清洗的鏽痕,它注定會被晦暗所侵蝕,無論如何的掙紮,無論如何的的反抗,它的未來早已注定。】


    【她已經被命運所殺死了。】


    【成為了一個難堪大用的失敗品。】


    ——————


    瑪卡多想說什麽。


    但他最終沒有開口。


    ——————


    摩根無法言語。


    摩根無法行動。


    摩根無法表明她的不滿,她的憤怒,她的恐懼,她的掙紮,她被記憶的碎片限製在這過於狹小的身軀之中,徒勞的聆聽著自己的基因之父如同刀割一般的定論。


    但這並不妨礙惡毒的種子在她的意誌中生根發芽,如同野蠻的颶風一般成長著,在這種仇視中,哪怕是帝皇的陰影也顯得不那麽讓人畏懼。


    甚至在她那近乎永恆死寂的內心之中,一種微弱的、衝動的渴求正在古怪並堅韌地成長著,那是名為憤怒與反抗的烽火,它終有一日會成為燎原的噩夢。


    但不是現在。


    現在,隻有帝皇的聲音在迴蕩。


    【但想想我們所做的事情,瑪卡多,失敗品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一把生鏽的刀也會有它的奇效。】


    【傷口與流血在這片宇宙之中實在是太過尋常了,它甚至殺不死任何一個足夠頑固的對手,但是一把腐朽的刀刃卻可以帶來更多的驚喜,它也許很難劃開巨大的裂痕與傷口,但是它的每一次出擊都會帶來無法抹去的毒菌,充斥著作為驚喜的意外性與戲劇性。】


    【她就是如此,我們當然可以如同使用一把鏽刃一般地使用她,我們甚至不需要去刻意地保養,無需像麵對其他的那些麻煩作品一樣,用榮譽與勝利去填喂。】


    “並不是所有的都需要榮譽,吾主。”


    終於,瑪卡多開口了。


    【是啊,他們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所謂的勝利與榮耀,我在那些真正值得信賴的個體之中設計了這一點,就比如說一號,但是他們所要的更過分。】


    【他們想要信賴,想要認可,想要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來自陰影與共同秘密之中的認可與器重。】


    【他們在渴望著這個銀河之中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東西。】


    【有時候,我倒是寧願二號這樣的個體更多一些,畢竟這樣的作品不需要我再多去付出些什麽,他們的命運無非是在寂寥的星空中緩緩消失。】


    【就像她的軍團一樣,她的子嗣可靠、得力,在我所規劃的領域裏完成了他們的事業,所以,我允許了他們的存在。】


    【但是……】


    ——————


    帝皇似乎又說了些什麽,但是摩根已經無法繼續聽清了。


    記憶的碎片在這裏戛然而止,她的視野漸漸模糊,她的意識漸漸破碎,直到再也看不清那閃耀的光影。


    她被投入了黑暗之中,宛如一個倉皇的溺水者,艱難地適應著驟然改變的局麵。


    那被拚接起來的記憶碎片再也無法承受摩根的靈能,它們再一次地四分五裂開來,慢慢地融入了摩根真正的意識世界之中,就如同一場過於急促的降雪一般,無數的雪白碎片緩緩落在了摩根的精神王國之內,它們紮根進去,成為了摩根思想中的一部分。


    這位隱姓埋名的基因原體開始從自己的思想中掙脫,重新迴到了現實之中。


    而當摩根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個映入她的眼簾的,是鋼鐵之主—佩圖拉博那無悲無喜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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