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嘉興鹽政案(九)


    夜色如水,繁星點綴,秦駐山四麵,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韓琪在自己的宅子中溫香軟玉抱滿懷,正做著黃粱美夢。


    山林之中,偶爾有眠鳥驚飛,從巡邏的鹽兵頭上飛過。


    在東側山腳之下,休息的鹽兵們正圍坐在篝火前,吃肉喝酒。


    臨時倉庫處,朱之瑜一如往常的靜靜坐在門前,癡呆般地望著遠處波光閃閃的海麵。


    鹽田裏的苦力還在勞作,僅僅白天,朱之瑜就看到從這裏拖走了幾十人,不知是死是活。


    這時,管轄倉庫的那個鹽兵隊官忽然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塊肉,笑哈哈的對著朱之瑜說道:“來,說好的賞你塊肉吃。”


    “來,吃吧。”


    說著,隊官便將一小塊烤熟的肉扔到了地上。


    焦糊的肉香令朱之瑜的鼻子動了一動,正要伸手去撿,卻聽到這鹽兵隊官說道:“等等。”


    “肉不是這麽吃的,你得趴著吃。”


    “你沒見過看門狗嗎?”


    朱之瑜聞言,眼底閃過一絲陰狠,隨即便照著那隊官的話,像條狗一般,爬到了地上,將肉用嘴叼了起來。


    那隊官忍俊不禁,連忙擺手道:“嗯,是條好犬。”


    “比我那條差不多了。”


    “吃吧吃吧。”


    朱之瑜將那隻有兩三口大小的肉一口吞進了嘴裏,連忙向這隊官拱手答謝。


    那隊官看著朱之瑜吃完了肉,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詭異起來。


    “香嗎?”


    朱之瑜點了點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正在咀嚼的嘴巴也突然慢了下來。


    “這是人肉。”


    嘔~


    隊官一說完,朱之瑜便感到腹中在那一瞬間開始翻江倒海,難以抑製。


    他眼中充滿了震驚與恐懼,還夾帶著內疚與自責。


    那隊官用戲謔的眼神俯視著朱之瑜,就像是在看笑話。


    朱之瑜將手塞進了口中,瘋狂扣著自己的咽喉,想要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強烈的刺激,令他涕泗橫流,他突然想到了今天那些被從鹽田中拉出去的人。


    隊官大笑著揚長而去,趴在地上的朱之瑜隻覺得自己將苦膽都吐了出來。


    這些人竟然連死人都不放過,真是毫無人性可言。


    見隊官走遠,朱之瑜艱難的從地上站起來,撩起衣角擦了擦嘴,左右觀察一番,見無人注意他,便轉身返迴了倉庫之中。


    他從懷中摸出了白日鄭遵謙給他的焰火,夾在了院中的水缸之間。


    然後又將院牆上的火把取了下來,點燃了焰火的引子。


    隨後他將倉庫的院門插上了門栓,又用院中的幾根扁擔將門從內頂住。


    焰火升空,綻開了光芒,將外麵的所有人都驚了一下。


    休息的鹽兵們紛紛起身,正在勞作的苦力也都目光看向了夜空。


    那正在逗狗玩的鹽兵隊官瞬間起身,驚詫莫名。


    他低頭一看,焰火是從倉庫那裏升起的,心中驚疑不定,當即唿喝著四周的鹽兵齊齊向倉庫奔去。


    朱之瑜站在院中,心中已然惡心的想作嘔。


    綻放的焰火如曇花一現,夜空恢複了平靜。


    他已經聽到了外麵紛雜的吵嚷聲,鹽兵們的唿喝與腳步聲逐漸接近。


    很快,聞訊而來鹽兵將倉庫圍住,那隊官急匆匆想要一腳將門踹開,卻沒想到裏麵已經被頂住。


    “他媽的,啞巴,開門!”


    見沒有反應,隊官下令鹽兵破門。


    三五個大漢一起撞了上去,門扇被撞的一顫一顫。


    朱之瑜的心跳也下意識地隨之律動。


    這倉庫所在的院門,還算結實,院牆也很高,所以還能再支撐一會兒。


    他隻希望,鄭遵謙的兵馬,能盡快趕到。


    鹽兵還在狠狠撞門,那隊官的臉色陰沉至極。


    他不知道這個焰火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這啞巴到底是什麽人。


    但顯然,今夜已經不會再平靜。


    即便是現在抓住了這個啞巴,又能怎麽樣呢?


    這時,有鹽兵發現了南邊的夜空中,似乎也升起了一顆煙花,看上去應當有些遠,但依然能看見一團明亮。


    這隊官咬咬牙,他感到了不妙,於是他果斷命人鳴鑼示警。


    同時,又派人往韓琪處匯報情況。


    鹽場內,鑼聲相傳,最終響徹了整個秦駐山鹽場各處。


    所有的苦力開始被緊急驅趕迴棚戶,鹽兵也開始在軍官的調度下集結。


    整個鹽場開始顯得有些混亂起來,數萬人在四處奔走。


    正在被窩中享受著人間極樂的韓琪,得到了鹽兵的稟報。


    這讓正愜意的他頓時沒了性趣,鹽場又出事,令他十分惱怒。


    “怎麽最近這麽多事?”


    “誰敢在我的鹽場滋事?”


    “老子倒要看看,哪路豪傑想動我韓琪的鹽場!”


    韓琪一邊穿衣,一邊怒罵道,心中還以為是匪寇來劫鹽。


    這種事,過去也沒少發生,但是韓琪手下的三千鹽兵可比起這些草寇來說,可厲害多了。


    穿好衣裳,韓琪奪門而出,帶著親衛來到了鹽場之中。


    守備鹽場的鹽兵已經集結完畢,正在等候著韓琪的指示。


    臨時倉庫處,那隊官見遲遲撞不開門,於是下令搭人梯,翻牆入內,擒拿啞巴。


    院中,朱之瑜心急如焚,鄭遵謙再不來,他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啞巴,出來,老子饒你一命!”


    “老子真是瞎了眼。”


    “你到底是什麽人?”


    鹽兵正在搭人梯,準備翻牆,這隊官衝著裏麵的朱之瑜喊話道。


    朱之瑜沒有迴答,他已經看到了院牆之上,露出了半個腦袋。


    就在這時,院中水缸中的水麵開始泛起了陣陣漣漪。


    正騎在院牆之上的鹽兵忽然頓住,齊齊看向了南邊。


    底下的鹽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問道:“怎麽了?”


    上麵的鹽兵抻著脖子了望了一陣,麵色忽然慘白。


    “騎兵,是騎兵!”


    終於,有人喊了出來,然後手忙腳亂的從牆上摔了下去。


    地麵,開始顫抖起來,那鹽兵隊官望著南邊目瞪口呆。


    一排排漆黑的魅影正順著海濱如牆而來,時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


    軍旗飄揚在夜幕之下,也看不清樣式與字眼。


    鹽兵們慌了,有的迅速開溜,有的則傻傻的站在原地。


    那隊官見這陣勢,心中已經知道,這秦駐山,今夜要變天了。


    對方這架勢,哪裏是草寇的樣子,這分明是朝廷的兵馬來了!


    於是他立刻轉身,毫不猶豫地朝著山腳下跑去。


    他麾下的鹽兵見老大跑路,也都紛紛跟隨。


    這時,韓琪也得到了稟報,說是有騎兵殺到。


    聞訊的韓琪大吃一驚,臉色劇變,騎兵?


    一刹那,他的腦門上就密密麻麻滲出了汗珠。


    他猜錯了,這不是什麽劫鹽的匪寇,恐怕是朝廷派來的兵馬!


    再一想到之前那個海鹽典史許成奉的話,韓琪這才有些後知後覺。


    朝廷不但派來了三法司的官員前來巡視,原來還動用了兵馬!


    越想,韓琪越害怕,朝廷這迴是動真格的了,看來整個嘉興,要翻天了。


    潞王的名頭他是聽過的,光一個禦駕親征就能看出來脾性。


    而今又是得勝還朝,威望空前高漲,這種時候出手動他們,正是火候。


    可現在想這些已經沒用,潞王要拿他們開刀,就算降了也是死路一條。


    一念至此,韓琪邪念頓生,他對著手下鹽兵的將官們說道:“弟兄們,今夜,強盜襲擊,劫掠鹽場,所有人,殺一個,賞銀五兩。”


    “我韓琪就在這等著你們拿人頭來領賞!”


    鹽兵們個個激動起來,樂開了花,但是將官們卻是麵色凝重。


    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在與朝廷對抗!這是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


    哪怕他們對韓琪再忠臣,可麵對著滅九族的勾當,顯然顧慮重重。


    眾將參差不齊的應諾,帶著各自人馬朝著來襲的京營騎兵殺去。


    這裏地形不適合騎兵跑馬,所以鄭遵謙部騎兵都是慢速小跑。


    見有鹽兵揮刀向他們殺來,領兵的參將一臉不屑之情。


    這種蝦兵蟹將,也想和他們京營過招?


    鹽兵們久居鹽場,消息閉塞,再加上橫行已久,所以毫無畏懼的殺了過來。


    無知者無畏,他們還不知道,麵前的京營,可是實實在在與韃子搏殺過的勁旅。


    京營騎兵原地止步,在一番號令之下,前排的騎兵舉起了鳥銃。


    這批鳥銃,是迴京之後,鄭遵謙部剛剛換裝的迅雷銃。


    一時間,火銃齊鳴,隻穿著單衣的鹽兵登時就被放倒了一大片。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了起來,這一下,徹底讓鹽兵清醒過來。


    很多還在衝殺的人,開始畏懼的向後撤退。


    京營的火銃開始輪射,銃響不斷,打的麵前的鹽兵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鹽兵的將官們見這一邊倒的場麵,本就不堅定的心誌徹底崩壞,開始帶著親兵後撤。


    韓琪沒有等來領賞的人,卻是等到了潰散的鹽兵。


    亂兵紛紛北竄,朝著海鹽縣的方向奪路而逃。


    已經沒有人再管韓琪,可謂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站在宅子門前的韓琪一臉頹然,心中有些絕望。


    隨後,鄭遵謙領著所部主力趕到,六千步卒開進了鹽場之中,開始清剿隱匿的鹽兵。


    棚戶中心驚膽戰的苦力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沒有敢出去亂竄。


    一直躲在臨時倉庫中的朱之瑜聽到外麵的唿喝聲,知道是京營主力趕到,於是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院門,去尋鄭遵謙。


    互相尋找的兩人很快碰麵,朱之瑜迅速調兵圍了韓琪住處。


    門前,韓琪癱坐在地上,怔怔看著眼前的京營士卒。


    朱之瑜強忍著惡心之感,上前說道:“韓琪,配合朝廷據實交待,尚能有活命機會。”


    “嗬嗬,你想讓我咬人?”韓琪冷笑兩聲,輕蔑道。


    “你也可以如此說。”朱之瑜冷冷說道。


    隻要韓琪老實交代,他便隻需要拿著韓琪的口供,直接抓人法辦。


    這件事情,必須從速,因為一旦今夜的消息傳了出去,被韓琪幕後之人知曉,必然會迅速做出應對。


    “韓琪,你麵前的,是京營的兵馬,你明白嗎?”


    朱之瑜幽幽說道,他想讓韓琪知道,朝廷的意誌與決心,不可抵抗。


    韓琪自然不傻,聽懂了朱之瑜話中的意思。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何人?竟有這般膽量,親自來我鹽場潛伏。”


    “本官乃是潞王欽命的巡鹽禦史,朱之瑜!”


    “奉朝廷之命,受潞王所托,持天子劍,代天巡守!”


    “韓琪,本官勸你識時務一些。”


    “你不說,本官也能查得到,你說了,或許能免一死。”


    聽到朱之瑜說自己是巡鹽禦史,韓琪十分驚訝,反複打量了一番朱之瑜,這個中年禦史,竟然有這般膽量。


    韓琪沉默起來,心中有些動搖,其實朱之瑜的保證他一個字也不相信。


    這件事,他隻有死路一條,朝廷要革新鹽政,都動了兵馬,不見血,怎麽可能?


    而他,要為朝廷推行鹽政來祭旗。


    自己和背後的那些人,最終一個也逃不掉掉腦袋的命運。


    朱之瑜緊緊地盯著韓琪,繼續說道:“韓琪,你看看這無垠鹽田之中,有多少亡魂在看著你?”


    “他們都在等著你呢,你不拉著你背後的人一起下去,這些亡魂下輩子也會纏著你。”


    韓琪聽後,頓時一個哆嗦,目光畏懼的左右看了看。


    死在這片鹽田上的人,他自己都不敢想有多少。


    在這裏,人就是個消耗品,死了就換新的,根本沒有什麽憐惜。


    那些白花花的鹽巴之中,不但有被抓來百姓的眼淚與汗水,還有無數的怨念。


    韓琪之所以長期在深宅之中,其實在他的心底,或許也是有一絲恐懼的。


    “我說,我說了......”


    朱之瑜當即一喜,命士卒架起韓琪,急匆匆入內,讓韓琪將所有的事情全部寫下來。


    鄭遵謙在外,指揮士卒肅清鹽兵,安撫百姓。


    得知來的是朝廷的兵馬,獲救的百姓們並沒有歡欣雀躍。


    他們紛紛掩麵相泣,有的則是坐在棚子中,靜靜發呆。


    鄭遵謙見狀,深知這些百姓受苦已久,心中有些愧疚與憤怒。


    不久之後,朱之瑜得到了韓琪書寫的供狀,他命人將這份供詞謄抄數份,連夜送往杭州。


    又喚來鄭遵謙,命他發麾下數路兵馬,按照供狀交待,往各縣直接拿人!


    海鹽典史許成奉、戶房典吏楊吉苗、工房典吏於柏穀、嘉興府推官陶明、嘉興潘氏、桐鄉範氏、嘉善鄒氏,俱在捉拿名單之內。


    鄭遵謙遣麾下騎兵,分為四路,星夜疾馳四縣,照單抓人。


    朱之瑜暫時將韓琪的宅子作為了指揮處所,他命人將韓琪羈押在了偏房之中,開始核查韓琪交出來的鹽場賬冊。


    這些賬冊,詳細記載了鹽場的產鹽量以及鹽巴去向。


    有了這些鐵證,朱之瑜心中更是有底。


    京營的士卒打開了鹽場的大庫,開倉放糧,救濟百姓。


    三千鹽兵,半數投降,鄭遵謙原本想將這些亂兵盡數斬首,但被朱之瑜勸阻了。


    朱之瑜正在翻看賬冊,這時,士卒押著一個鹽兵來到了堂前。


    “大人,人已帶到!”


    那鹽兵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低著腦袋,連連叩拜。


    “大老爺饒命,小的就是個走狗,啥也不知道哇!”


    “抬起頭來。”


    那鹽兵緩緩抬頭,當他看到坐在堂上的朱之瑜之時,一瞬間嚇尿,襠下水流不止。


    啞巴?


    “你你你......”


    這鹽兵正是先前喂朱之瑜吃人肉的鹽兵隊官,看到朱之瑜,整個人都打起了擺子。


    這怎麽可能?


    這麽大的官,怎麽會親自來做臥底之事?


    一想到這個啞巴曾經匍匐在自己腳下像狗一般,這隊官便覺得自己恐怕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那真的是人肉嗎?”


    “不不不,大人,罪人那是瞎說的,那不是人肉,是兔肉,是兔肉!”


    “哦~原來是兔肉。”


    “是是是,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啊!”


    那隊官開始狠狠抽起了自己的臉頰,響亮的耳光聲在堂中迴蕩。


    朱之瑜坐在上首,堂中的燭火十分明亮。


    “你該怎麽死?”


    那隊官一聽,瞬間頭皮發麻,想要求饒,卻恐懼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大人......您大量啊。”


    朱之瑜一愣,搓了搓手,抿嘴道:“汝所言也對。”


    那隊官立馬磕起頭來拜謝。


    但正在他心中慶幸劫後餘生之時,卻又傳來了朱之瑜不鹹不淡的聲音。


    “可惜,本官自以為不是君子,所以通常都是有仇必報。”


    那隊官正準備直起來的身子頓在了半空。


    臉上,一瞬間沒有了血色。


    這個官,怎麽不一樣啊!


    直娘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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