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嘉興鹽政案(一)


    潞王監國九月三十日,嘉興府。


    清風徐徐,水波不興,明亮炙熱的陽光灼燒著平坦的嘉興平原。


    運河之中,船隻來往不絕,官道之上,車馬緩緩前行。


    嘉興府有附郭兩處,西為秀水縣,東為嘉興縣。


    府縣共治於一城之中,乃運河繁盛之地。


    城池雄壯,青石堆砌,護城綠水環繞,入城官道整潔。


    南城門外,一青袍官員正焦急等待,額頭上滿是汗珠,不知是天氣炎熱還是如何。


    他不斷地用雪白精美的繡花絲絹擦著汗水,伸著脖子張望著。


    身後,還站著一幹僚屬和七八雜役,個個肥頭大耳,橫肉滿麵。


    城門外的茶攤小販瞧見這陣勢,都不敢高聲吆喝,時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猜測著是什麽大人物要來,竟然能驚動這位推官老爺。


    “大人,喝點水吧。”


    “哎呀去去去!”


    手下的雜役從一旁的茶攤上直接端來一碗茶水,遞到了這官員麵前,本想著討個好,沒想到馬屁沒拍對地方。


    不久,一隊馬車行至城門前,青袍官員趕緊將手中的娟帕塞進了袖袋之中,換了一副笑臉,迎了上去。


    為首的馬車車夫對著車廂內低語了幾句,隨即車上的人便從車廂中走了出來。


    “下官嘉興府推官陶明,拜見各位大人。”


    青袍官員拱手行禮,大聲喊道。


    幾架馬車上的人先後下來,見有人提前迎接,互相看了看,聯袂上前。


    “有勞陶推官相迎了!在下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嚴起恆。”


    為首的官員一身青袍,胸前的補子上繡著鷺鷥,乃是正六品。


    他乃是崇禎進士,初授刑部郎,北都淪陷後,又在弘光朝為官,南都破,便流寓在四處。


    一月前,得杭州朝廷召任,授刑部主事。


    “嚴大人,久仰久仰!”陶明滿麵笑容地恭維道。


    這時,他看到,站在嚴起恆身後的還有兩個青袍官員。


    一人的補子繡白鷳,乃是正五品,其人烏紗之下,難掩白發蒼蒼,但往那裏一站,便有徐徐正氣,悄然迸發。


    縱然已到暮年,卻也是儀表堂堂,看得出,年輕時,一定是美男子。


    另一人年紀稍輕,約有五十來歲,發須斑駁,鷺鷥補服,正六品,精神矍鑠,神態威嚴,眼神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陶明心中一凜,中樞此番派來的人,看上去都不是等閑之輩。


    “這位是吏部主事,賴垓,賴大人。”


    “乃是前朝宗伯學士,曾出使安南冊封藩王,得崇禎先帝賜匾,代天行璽!”


    嚴起恆介紹著那正六品青袍官員,名叫賴垓,乃是崇禎老臣,深得先帝讚譽,去歲奉旨給假,迴鄉探親,未及返京,便國都失陷,於是賴垓便結廬隱居,直到接到了吏部召任,這才趕赴杭州就任。


    陶明一聽人家這資曆,頓時咽了咽口水,目光中充滿了敬畏,畢恭畢敬的向前輩行禮。


    “這位,大理寺左寺丞,曾櫻大人,前登萊巡撫。”


    那正五品官員,名叫曾櫻,崇禎十四年,擢右副都禦史,接替徐人龍巡撫登萊。


    後清兵入寇山東,巡撫王永吉扭曲事實,隱瞞不報,直到清軍退兵,又以收複失地上奏。


    曾櫻以實情上奏朝廷,結果王永吉反升總督,而曾櫻卻被奪職下獄。


    隨即京城破,釋放囚犯,曾櫻隱逃南下,流落各地,直到被杭州吏部征召。


    “見過曾大人,曾大人以巡撫之才委身寺丞,假以時日,必定重迴高峰!”


    陶明當即就拍起了馬屁,眼前這位竟然是曾經的登萊巡撫,這可是來頭不小。


    別看人現在被新朝廷征召為大理寺寺丞,這都是暫時的,早晚一步登天。


    “陶推官,據本官所知,這嘉興府現在是由你暫署府事?”


    曾櫻背著手,臉上流露著和藹的微笑,向陶明問道。


    “正是,嘉興知府尚未補缺,暫由下官代管。”


    “明白了,走吧,進城吧。”


    “大人請!”


    陶明本以為三人要乘坐馬車,沒想到曾櫻直接邁步就朝著城內走去。


    他向後張望了一番,見隻有三輛馬車,心中便有了數,於是默默跟在了曾櫻身後。


    嚴起恆與賴垓也都走在曾櫻左側,一行人自嘉興南門入城。


    入眼,便是十分寬闊的大街,上麵十分熱鬧,來往的百姓絡繹不絕,吆喝聲更是此起彼伏,十分有煙火氣。


    “此街,名為秀水街,乃是城中貫穿南北的主街。”


    “以附郭秀水縣之名命之。”


    陶明十分懂事的為三位上官介紹道,小心觀察著幾人的表情變化。


    “看來陶推官治理的不錯嘛。”


    “哪裏哪裏,大人說笑了,下官微末之才,隻能說盡力而為。”


    曾櫻笑了笑,沒有說話,眼神卻是不斷掠過兩邊街市。


    雖然街上十分熱鬧,但是他總感覺有一絲奇怪,可是卻說不出來。


    陶明領著三人沿著秀水街一路直達府衙。


    “三位大人,館驛已經安排好了,若是公務不急,下官送三位往館驛歇息。”


    “也好,天氣炎熱,還是待晚些時候再來衙門。”


    曾櫻望了望酷烈的太陽,笑言道。


    館驛離府衙不遠,隔了兩條長街,走路三百步便可抵達。


    於是三人便在陶明的引路下,在館驛中先行落腳。


    “那下官就不打擾大人們休息了。”


    “這兩人都是府衙的差役,若是有事,大人們盡管吩咐他們。”


    “下官就先告退了!”


    說完,陶明便留下了兩名差役,然後隻身離去。


    曾櫻三人則返迴了客房之中,關緊了門窗。


    “曾大人,一路行來,甚覺怪異。”吏部主事賴垓低聲道。


    “嚴主事以為如何?”曾櫻問道。


    “街上看似熱鬧,可卻總有淒冷之感,不知是為何。”嚴起恆沉吟道。


    曾櫻目光一閃,秀水大街,是城中的主街,雖然滿目繁華,可卻總覺違和。


    三人皺眉沉思片刻,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咚咚咚!


    “三位大人,小的來送茶水。”


    “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是館驛的侍者,提著茶壺走了進來,手中還端著一盤糕點。


    侍者將東西放在了三人麵前的桌上,便行禮退去。


    房門關上後,曾櫻忽然眼中一亮,說道:“是衣裝!”


    “衣裝?”賴垓與嚴起恆不約而同反問道。


    “對,街上的百姓,衣裝都太新了!”曾櫻低聲道。


    方才他們進城,街上川流不息,看上去一片昌盛景象。


    可是細細想來,那一股違和怪異之感,正是來自街上百姓的衣物。


    太新了,他們的衣衫太新了,不像是正常百姓該有的樣子。


    就連街邊的小攤小販,也都穿的幹幹淨淨,這哪裏是攤販的樣子?


    他們一路行過,街上的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但迴想一番,似乎有些刻意了。


    “曾大人的意思,難不成這些人,都是安排好的?”賴垓驚訝道。


    曾櫻點了點頭,這分明是為了演給他們看的。


    嚴起恆這時也麵露恍然,怪不得總覺得奇怪,是了,街上百姓的衣裝與他們的精神麵貌完全不符。


    “竟然一整條街都是假象,嘉興府,有大問題啊。”


    “是誰安排如此,又是為了掩蓋什麽?”


    “曾大人,嚴主事,看來咱們這一趟差事,不太容易了。”


    賴垓麵色凝重起來,對著曾櫻與嚴起恆鄭重說道。


    為什麽要刻意營造繁盛景象?看來這個嘉興推官陶明,有些問題了。


    自北都淪陷以來,嘉興府官員缺失已經長達一年多,這次內閣派遣三法司官員下巡,就是為了看看現在的嘉興府是什麽樣。


    吏部正在選調新的官員,準備充實嘉興府。


    他們這迴,就是要在此之前,將地方蛇鼠流毒徹底肅清。


    一來是為朝廷整肅吏治,嚴明法紀,二來也是為了協助朝廷梳理鹽政。


    “真是沒想到,剛一入嘉興府,就先撞了迷魂陣。”嚴起恆不禁無奈道。


    “是啊,這個陶明,不知意欲何為。”賴垓撫須說道。


    曾櫻沉思一陣,起身走出了房門,見樓下那兩名嘉興府差役正坐在大堂內喝著小酒,吃著花生粒,於是悄走入了一旁的房間之中。


    房內,是曾櫻此行帶來的隨員,都是年輕人,其中兩人是他的學生,兩人是他的兒子,還有一人是侄子。


    為了帶他們曆練一番,曾櫻此行便全都帶在了身邊,作為侍從。


    見曾櫻進來,五人齊齊起身。


    “爹,是不是有事吩咐?”


    開口的青年名叫曾文德,是曾櫻的長子,今年二十八,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性格沉穩,做事細微,乃是曾櫻得力的助手。


    這時,年紀稍小的一人也湊了上來,撲朔著大眼睛笑嘻嘻道:“爹,是不是不對勁,我也感覺出來了!”


    他是曾櫻的次子,名叫曾文思,今年二十,備受大哥與父親的愛護,性格活潑,思慮敏捷。


    曾櫻看了看幾人,招招手,令幾人圍來。


    他向幾人密語了一陣,五人點頭,了然於胸。


    曾文思更是掩不住的興奮與激動,他就喜歡這種刺激的事情。


    吩咐完,曾櫻便離開了房間,出門之時,正巧被樓下的那兩名差役看見。


    曾櫻沒有理會,徑直迴到了自己房中。


    那兩名差役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起身,匆匆離開了驛館。


    不久,曾文德與曾文思兄弟二人下樓,留下的那名差役起身,將兩人攔住,賠笑道:“兩位有何事請吩咐小的便是,不必親自操勞。”


    曾文德眉頭一皺,正欲與辯駁,卻不想弟弟直接開口道:“屙屎,你也替我來?”


    “誒,文思,粗魯,粗魯了!”曾文德趕緊捂住了弟弟的嘴。


    那差役被曾文思懟的無言,看著兄弟兩人離開了驛館。


    剛要坐下,就見樓下又下來兩人,這差役不禁臉色難看起來。


    兩男子一壯一瘦,正是曾櫻的愛徒,壯漢名叫陳泰,乃曾櫻在巡撫任上時在軍中所收。


    另一人,名叫阮旻(min二聲)錫,是曾櫻家鄉的生員,拜在了曾櫻幕下。


    眼睜睜看著兩人離去,這差役坐不住了,當即就尋來了館丞,耳語了幾句,也匆匆離去。


    那館丞朝著樓上的房間望了望,便轉身往後院走去。


    嘉興府衙,後院廂房。


    陶明坐在房中的椅子上,烏紗帽擺在了椅子旁的桌台之上。


    房中的上首,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錦繡,十分華麗。


    “陶推官,這一關,好過嗎?”


    “此番朝廷來人,來頭都不小,不好應付的。”


    “我們已經消息提前告知與你,應當都準備妥當了吧。”


    “準備是準備了,可是我心中有些不安。”


    陶明麵色有些發苦,他有一種預感,這迴朝廷派人來,是要搞大事情。


    去歲,南京朝廷也派了人來巡視,被他用了些手段便打發走了。


    再加上後麵有人出手,使得南京朝廷一直沒有向嘉興補官。


    “陶推官,你的背後,有我們。”


    “我們的實力,你是知道的,放下你的不安,盡快將這些人送走。”


    “四朝更迭,也無人敢與我江南世家撕破臉皮,就連韃子,也得籠絡我們。”


    “杭州朝廷雖有中興氣象,可若無我等支持,必難長久。”


    座上的男子唿啦一下打開了手中的折扇,扇著風傲然起身,向著房門外走去。


    陶明起身,拱手行禮相送。


    男子從他麵前走過,忽然駐足,從袖中摸出了一塊閃閃發光的金子,輕輕放在了桌上的烏紗帽之上。


    隨即十分張揚的拍了拍陶明的肩膀,揚長而去。


    陶明將金子揣進了袖袋之中,看著桌上的烏紗沉思片刻,大聲道:“來人啊!”


    “來人,拿本官新烏紗來。”


    貼身雜役將桌上的烏紗匆匆捧走,很快就將一頂嶄新的烏紗帽送來,為陶明戴在了頭上。


    陶明鬆了口氣,理了理公服,正要離開,忽然有差役來到了門前。


    見是自己留在館驛的差役,陶明使了個眼色,命其進來說話。


    那差役入內,在陶明身邊低聲道:“大人,他們似乎有所察覺,三人處一室許久。”


    “別屋的隨員似乎也不簡單。”


    陶明點點頭,那差役便轉身退下。


    他眨了眨眼睛,沉思片刻,便往前院府堂走去。


    這時,那第二名差役返迴,向陶明匯報了所見後,又奉命返迴。


    前院經曆司,陶明沉著臉走了進去,其中正在辦公的書辦吏員紛紛起身見禮。


    經曆司暫時沒有經曆,都是由陶明一手全抓。


    “去歲的海寧縣稅賦文卷可都入庫?”


    “迴大人,都已經核算完畢,送入架閣庫存檔了。”


    “那就好,今歲的都造冊完畢了嗎?”


    “這......”


    答話的書辦有些為難,低下頭不敢說話。


    今年國事跌宕,潞王於六月才在杭州監國,再加上當時戰事頻頻,嘉興今年的稅賦壓根就沒有解送,各縣征繳的錢糧,全部截留在了府上。


    雖然已經都登記造冊,但是現在的府庫中的錢糧,早已經和簿冊對不上了。


    陶明見書辦不說話了,歎了口氣笑道:“前些日子,太湖水師不是在咱們嘉興駐防了嗎?”


    “五萬人馬,可得消耗不少。”


    “明白了嗎?”


    書辦瞪大了眼睛,看著陶明那意味不明的眼神,支支吾吾地答應了下來。


    嘉興的府庫之中,今歲各縣繳稅米四十萬石,繳銀十八萬兩,絲絹布兩千匹,餘者另算。


    當時太湖水師南下,駐軍期間,的確為他們提供了不少糧食。


    可是那頂天也就支出了米十萬石,現在的府庫之中,隻剩下了五萬石米,以及絲絹布。


    當中憑空消失了二十五萬石米和十八萬兩白銀。


    這些錢糧都去哪兒了?書辦不敢想,隻能照陶明說的去做。


    經曆司中,其餘的書辦都麵麵相覷,不敢說話。


    “今日下值之後,都記得迴家看看。”


    “本官從來不會虧待自己人。”


    說完,陶明便甩袖離去,隻留下一幹膽戰心驚的書辦,在那裏竊竊私語。


    秀水街上,四名青年正站在一處攤販麵前,十目相對。


    冒著熱氣的籠屜,蓋著鍋蓋的鐵鍋中傳來沸騰之聲。


    小販一身嶄新的長袍,黢黑的脖子處與衣領的對比十分鮮明。


    他粗糙的大手握著鐵勺,虎口處,老繭遍布。


    褐色的眸子中,透著些許涼意,正緊緊盯著麵前四人。


    “賣什麽的?”曾文思問道。


    小販用勺子瞧了瞧籠屜,聲音沙啞道:“包子。”


    “什麽餡的?”


    “菜。”


    “來兩個。”


    “賣完了。”


    “賣完了?”


    “對,賣完了。”


    曾文思正要掏錢,卻聽見小販說賣完了,嗤笑幾聲,看向了兄長曾文德。


    在兩人身後的陳泰與阮旻錫對視一眼,分走攤子兩側,隱隱呈包圍之勢。


    小販不為所動,用鐵勺按在了籠屜之上,目光鎖定在了曾文思身上。


    “現在才巳時末,怎麽就賣完了?”


    “我家生意好,做得少。”


    “生意好?我觀你半個時辰,卻也無人問津,這也叫生意好?”


    曾文思一句話,令那小販目光皺縮,曾文德嚇了一跳,趕緊將弟弟拉後幾步,與那小販拉開了距離。


    一旁的陳泰更是警惕起來,雙拳緊攥,準備隨時動手。


    阮旻錫忽然感到背後一涼,急忙四麵張望,見周遭的小販與行人時不時會瞥向他們。


    他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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