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在帶著明叔等人出發前握住我的手說:「老胡啊,咱們之間的友誼早已無法計算,隻記得它比山高,比路遠。這次我先帶部隊去開闢新的根據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胖爺這副司令的職務終於轉正了,但又捨不得跟你們分開,心裏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總之就是五味俱全,十分地不知說什麽好了。」 我對胖子說:「既然十分地不知道說什麽好,怎麽還他媽說這麽多?咱們的隊伍一向是官兵平等,你不要跟明叔他們擺什麽臭架子,當然那港農要是敢犯膈你也不用客氣。」囑託一番之後,才送他們啟程。 等到鐵棒喇嘛可以活動了,就先為阿東做了一場度亡的法事,然後在我和shirley 楊的陪同下,騎著氂牛緩緩而行,到森格藏布去搭乘汽車。 一路上鐵棒喇嘛不斷給shirley 楊講述關於魔國的詩篇,shirley 楊邊聽邊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這樣我們比胖子等人晚了二十多天,才到尕則布青。胖子和明叔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見我們終於抵達,立刻張羅著安排我們休息吃飯。 我們寄宿在一戶牧民家中,晚上吃飯前,明叔對我講了一下準備的情況。牧民中有個叫做此吉的男子,不到四十歲,典型的康巴漢子,精明強幹,他名字的意思是「初一」。明叔等人雇了此吉當嚮導,因為他是這一帶唯一進過喀拉米爾的人。另外還有十五頭氂牛,六匹馬,還有五名腳夫。 從尕則布青進入喀拉米爾,先要穿越荒原無人區,那裏溝壑眾多,沒有交通條件,附近隻有一輛老式卡車,二輪驅動,開進去就別想出來。那片荒原連偷獵的都不肯去,所以攜帶大批物資進入,隻有依靠氂牛運過去。從北京運過來的裝備,都是大金牙按shirley 楊的吩咐購置的,已經準備妥了,隨時都可以出發。 我問明叔武器怎麽樣,咱們總不能隻帶兩支雷明頓,七十多發槍彈,就進崑崙山吧,那山裏的野獸是很多的。 明叔把我和shirley 楊領到牧民家的帳房後邊,胖子和彼得黃二人正在裏麵擺弄槍械,長短傢夥都有,手槍的型號比較統一,都是偷獵的從東南亞那邊倒過來的,可能是美軍的遺留物資。美國單動式製式手槍m1911,型號比較老,但點四五口徑足夠大,性能夠穩定,可以算是美軍軍用手槍之中經典之中的經典,傳奇之中的傳奇,勃郎寧的傑作,絕對是防身的利器。 長槍卻都差了點,隻有兩支型號不同的小口徑運動步槍,沒有真正應手的傢夥,但再加上那兩支散彈槍,也能湊合著夠用了,畢竟是去倒鬥,而不是去打仗。 我又看了看其餘的裝備,確實都已萬全,不僅有美國登山隊穿的艾裏森衝鋒服,甚至連潛水的裝備都運來了。崑崙山下積雪融化而形成的水係縱橫交錯,這些全都有備無患,最主要的是那些黑驢蹄子、糯米、探陰爪之類的傳統器械,市麵上買不到的工具類,都是另行定造的,有了這些,便多了些信心。 我留下一些錢,托當地牧民照顧鐵棒喇嘛,等我們從喀拉米爾出來,再將他接走。如果兩個月還沒迴來,就請牧民們將鐵棒喇嘛送去附近的寺院養病。藏民信仰極為虔誠,就算我不說,他們也會照顧好喇嘛。 我見一切準備就緒,便決定明天一早出發。 當天晚上,明叔請眾人聚在一起吃飯,這裏地處青、藏、新三地交匯,飲食方麵兼容並蓄。我們的晚餐十分豐盛,涼拌氂牛舌、蟲糙燒肉、藏包子、灌肺、灌腸、牛奶澆飯、烤羊排、人參羊筋、蘇油糌粑,人人都喝了不少青稞酒。 明叔喝得有幾分偏高,說了句不合時宜的酒話,他竟說希望這不是最後的晚餐。被他的話一攪,眾人也都沒了興致,糙糙吃完,都迴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告別了鐵棒喇嘛,準備集合出發。鐵棒喇嘛將一條哈達披在我的肩頭:「菩薩保佑,願你們去鳳凰神宮一路都能吉祥平安。」我緊緊抱住喇嘛,想要對他說些什麽,但心中感動萬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人們驅趕著氂牛和馬匹所組成的隊伍,往西北方向前進。藏北高原,深處內陸,氣候幹燥而寒冷,氣溫和降雨量呈垂直變化,冬季寒冷而漫長,夏季涼慡而短暫。當前正是夏末,是一年中氣溫最不穩定的時段。 荒涼的原野就是被人稱為「赤豁」的無人區,雖然渺無人煙,但是大自然中的生靈不少,禽鳥成群,野生動物不時出沒,遠處的山巒綿延沒有盡頭。山後和湛藍天空相接的,是一大片雪白,但距離實在太遠,看不清那是雪山,還是堆積在天邊的雲團,隻覺氣象萬千,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神秘。 走了五天的時間,就穿過了無人區,當然即將進入的山區,是比無人區荒原還要荒寂的地區。山口處有一個湖泊,湖中有許多黑頸水鳥,在無人驚擾的情況下,便成群地往南飛。這些鳥不是遷徙的候鳥,它們飛離這片湖,可能是山裏有雪崩發生,使它們受驚;還有一種原因,可能是寒潮即將來臨的徵兆。有迷信的腳夫就說這是不吉的信號,勸我們就此迴去,但我們去意已決,絲毫也不為之所動。 我同嚮導初一商量了一下,這裏海拔很高,再上山的話,隊伍裏可能有人要承受不住。這山中有數不清的古冰川,其上有大量積雪,從山穀裏走很容易引發雪崩,但初一自幼便同僧人進喀拉米爾採集藥材,對這一地區十分熟悉,知道有幾處很深的凹地,可以安全地通過,於是讓眾人在山口暫時休息一下,二十分鍾後帶隊前往「藏骨溝」。 shirley 楊這一路上,始終在整理鐵棒喇嘛口述的資料,並抽空將那葡萄牙神父的《聖經》地圖進行修複,終於逐漸理清了一些頭緒。這時聽說下一步要經過什麽藏骨溝,便問嚮導初一,為什麽會有這麽個地名「藏骨溝」?藏著什麽人的骨?這片山脈叫做喀拉米爾,那又是什麽意思? 初一告訴眾人:「藏骨溝裏有沒有人骨,那是不清楚的。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那裏是山裏百獸們自殺的地方,每年都有大量的黃羊野牛藏馬熊,跑到那裏跳下去自殺。溝底鋪的都是野獸們的白骨。膽子再大的人,也不敢晚上到那裏去。至於喀拉米爾,其含意為災禍的海洋,為什麽要叫這個不吉祥的名字,那就算是鬍子最長的牧民,也是不知道的。」 我同shirley 楊對望了一眼,都想從對方臉上尋找答案,但她和我一樣,根本無法想像隱藏在這古老傳說背後的真相是什麽。野生動物成群結隊自殺的現象世界各地都有,尤以海中的生物為多,但幾乎從來沒聽說過不同種群的動物混合在一起結伴自殺。還有在這崇拜高山大湖的藏地,又怎麽會以「災難之海」這種不吉祥的字眼來命名這片山區?這些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 嚮導初一解釋道,藏骨溝的傳說,那是多少輩以前的老人們講的,每當滿月如盆的時候,山裏的野獸就會望著月亮,從高處跳進溝裏摔死,以它們的死亡平息神靈的憤怒;還有的傳說是這樣的,凡是跳入深溝而死的動物,就可以脫離畜生道,轉世為人。 但至今還活在世上的人誰也沒見過有野獸在那裏跳崖,也不知道那些古老的傳說是真是假,但在藏骨溝,還能看到不少野獸的遺骨,到了晚上會有鬼火閃動,而且那裏地形複雜,同神螺溝古冰川相連。你們想找四座雪山環繞之地,就在神螺溝冰川,到那裏,大約還需要五天以上的路程。 神螺溝的地形之複雜世間罕有,這藏北高原,本就地廣人稀,生存環境惡劣,喀拉米爾附近幾乎全是無人區,大部分地區人跡難至。初一本人也隻進到過神螺溝採藥,再往裏他也沒去過。喀拉米爾有的是雪山和古冰川,但被四座雪峰環繞的冰川,隻有神螺溝冰川,初一所能做的,也隻是把我們引至該地。 探險隊在山口休息了半個多小時,繼續前進。體力透支唿吸困難的人,都騎在馬背上,嚮導初一將獵槍和藏刀重新帶在身上,又拿出裝滿青稞酒的皮囊,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隨後將皮鞭在空中虛甩三下,以告山神,然後對眾人說道:「要進藏骨溝,先翻尕青坡,走了。」說罷,一手搖著轉經筒,一手拎著皮鞭,當先引路進山。 其餘的人馬都跟在他後邊,在大山裏七轉八轉,終於到了尕青坡(又名尕青高),地名裏雖然有個坡,但和高山峻嶺比起來,也不遜色多少。這裏雲遮霧鎖,初一等一眾康巴漢子們還不覺得怎樣,明叔就有點撐不住了。以前內地人來高原,適應不了高原反應,在高原上逗留超過六十天就會死亡,因為氣壓會使心髒逐漸變大,時間長了就超出身體的負荷,後來雖然可以通過醫療手段減輕這種情況,但仍然有很大的危險。 我以前始終覺得有些奇怪,按說明叔這種人,他的錢早就夠花了,怎麽還捨得將這把老骨頭扔進這崑崙山裏,拚上老命也要找那冰川水晶屍。後來才從韓淑娜嘴裏得知,原來明叔現在的家底,隻剩下北京那套宅子和那幾樣古玩了,家產全被他在香港的兩個兒子賭博敗光了,還欠了很大一筆債。明叔想趁著腿腳還能動,再搏一把大的,要不然以後歸西了,他的兩個兒子和幹女兒就得喝西北風去了。知道這些事後,我對明叔也產生了幾分同情。 我擔心再往高處走,明叔和阿香可能會出意外,便趕上前邊的初一,問他還有多遠的路程才進藏骨溝。 初一突然停下腳步,對我招了招手,指著斜下方示意我往那裏看。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周圍的雲霧正被山風吹散,在地麵上裂開一條深溝,從高處俯瞰深澗,唯見一氣空濛,莫測其際,別說從這跳下去了,單是看上一眼,便覺得心生懼意,如果山頂雲霧再厚重一些,不知這裏地形的人,肯定會繼續向前走,跌進深溝摔得粉身碎骨。 這下邊就是藏骨溝,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傳說中無數野獸跳下去喪命的所在,當地人稱這裏為偃獸台。 初一把裝青稞酒的皮口袋遞給我,讓我也喝上幾口,驅驅山風的酷寒,對我說道:「我以後叫你都吉怎麽樣,都吉在藏語中是金剛勇敢的意思,隻有真正的勇士才敢從偃獸台向下俯視藏骨溝。都吉兄弟,你是好樣的。」 我喝了兩口酒,咧著嘴對初一笑了笑,心想你是不知道,剛看了那幾眼,我腿肚子還真有點轉筋。現在繞路下去,還能趕在天黑前出藏骨溝,我們正要催動氂牛過去,這時山風又起,頭頂上更厚的雲團慢慢移開,一座凜凜萬仞的雪峰從雲海中顯露出來,這座如同在天上的銀色雪峰,好像觸手可及,難怪當地人都說:「到了尕青高,伸手把天抓。」 初一和那五名腳夫都見慣了,而我們這些不常見雪山的內地人,則看得雙眼發直,徘徊了好一陣子,直到別的雲團飄過來將雪峰遮住,這才一步一迴頭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