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宜芳以西,夜色籠罩之中,一點點火光,沿著東西方向蔓延開去足有四五裏的距離。


    這個些延伸開來的火光,就是從蔚水河穀中突出軍馬所紮下的營地。


    每四五百軍馬,結成一個小營。倉促突圍而出,並無輜重隨軍,自然就無法豎立起寨柵,挖出壕溝,設成戒備森嚴的營盤。


    這些小營,隻是用搜集來的土木石塊設成臨時鹿砦,圍繞著這些小營地的四下。而在地上又匆匆掘了一些陷馬蹄的密集小坑。然後軍士下馬在外,坐騎集中在內,燃起篝火照亮四下,並且向外撒出遊騎做嚴密警戒。


    這樣的小型營地互相掩護,首尾相接。這才算是勉強紮定。這等不堅固的營盤,需要用來巡哨的人馬也極多。這兩千餘騎軍,四五千步軍組成的大軍。至少撒出去了五百餘騎,在營地四下熊熊燃動的火光映照範圍內外遊走,緊張的注視著黑暗中遠處起伏的丘陵,還有搖動的草樹之影。每個人將手中兵刃都握得似乎要捏出水來一般。


    縱然緊張,可是那些騎在馬背上巡夜哨的騎士,不時還是頭漸漸沉了下去,接著就是猛然振作起來,用力擦擦酸澀的眼睛。


    而為他們所警哨的大隊宋軍,則是不管不顧的圍著篝火,互相倚靠著唿唿大睡。每人都是須發蓬亂,消瘦憔悴。卻甲胄在身,就連睡夢中,也緊緊的抓著兵刃。


    這實在是一支已然相當疲倦的軍馬了。卻也是一支還保持著一定戰鬥力的軍馬。支撐著他們的,就是脫出這片絕地的一點希望!


    而楊可世大旗,就紮在當中一個前後可以唿應的臨時營地當中,身邊忠心耿耿的親衛,倒在地上唿嚕扯得震天響的已然頗為不少,縱然還有些人強撐著,兩隻眼睛也紅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在這數十名或坐或睡,疲憊不堪的親衛簇擁之下。坐在一團篝火旁邊,披甲身形仍然端正筆直,扶著膝蓋默默沉思的,正是胡須已然糾成一團,眼窩深陷下去的楊可世。


    親衛們都看出了將主的心緒不好,也知道是什麽原因。卻沒有一個人敢於打擾他,隻有兩人在旁邊輕手輕腳的將早已放涼的一點吃食,在火上燎著。


    吃食也甚是粗糲,無非就是盛在銅碗中的一點分不清是什麽的糊糊,加了水加了兩條肉幹,現在給熬得看不出原來模樣。這吃食已然熱得夠火候了,銅碗中咕嘟咕嘟的冒著泡。但親衛偷眼看著楊可世臉色,卻沒有一個人敢於將銅碗端過去的。


    楊可世麵色深沉。


    帶領敗後哀兵,重整氣勢自蔚水河穀中衝出,而眼前女真兵力空虛已極。楊可世真的以為是找到了機會,可以自後猛擊正在苦苦抵擋燕王攻勢的女真軍馬,宜芳也應該是唾手可得。自家就將這上萬關西子弟帶出了死地!


    魏大功要求分兵而擊飛鳶堡,作為宿將,這個時候分出一點兵力都覺得心痛。最後看在燕王麵子,還有魏大功冒死衝突前來傳信的情分上,才極其勉強的許了他。


    楊可世真的覺得此次而擊,是絕好機會。就算是自家這些軍馬不能一舉而破宜芳。可是如此動作,女真韃子如何能不從抵擋燕王所部的正麵抽調軍馬,畢竟麾下雖然是潰敗之餘。可是還有兩三千自家這年餘時間精心挑選,親自練出來的騎軍。鄜延敗兵,如果有堅定軍將統帥,關西子弟又如何不能戰?


    到時候與燕王軍前後夾擊,宜芳一線女真所部,不難破也!


    可楊可世的信心滿滿,卻被現實當頭來了一棒。


    一出蔚水河穀,並不算多的女真騎軍就撒開廣大正麵,唿嘯往來,或以遊騎騷擾,或以兇狠撲擊。人人三馬,來去如風,就以區區幾百騎的力量死死糾纏住了自家大軍!


    自家麾下這支歩騎混雜的人馬,竟然在女真遊騎這樣的戰法之下,笨重不堪。從接觸之時開始,整整一個白天,就未曾向前挪動多少。還付出了一兩百人馬的死傷。當自己率領親衛趕來親當前敵,也隻能持重而進。最後宜芳還在視線之外,就隻能草草紮營。而燕王所部正在血戰的嵐水河穀群山防線,則更是還有數十裏的距離!


    楊可世雖然向來率領的是西軍中的野戰精銳,但實實在在的和女真韃子野戰硬撼,卻沒什麽經驗。對女真韃子的戰力體認不深。這次隨著鄜延軍東進,被宗翰所部一套示弱後退,然後大範圍迂迴包抄截斷的作戰方式,數萬大軍未曾真正接戰就自己晃散了架子,最後一舉崩潰。


    而婁室所部壓迫前來,在楊可世未曾東退之前,也沒那個興趣和楊可世這些敗兵拚人命。


    出蔚水河穀之後,這才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女真鐵騎的戰力!


    騎軍離合不定的優勢,被這些金錢鼠尾的韃子發揮得淋漓盡致。且看到有機會的時候,雖然隻是區區數十騎也敢撲上來狠咬一口。這些馬上矮壯結實的女真騎士,披著重甲,揮舞著長大兵刃,突陣無前。廝殺一陣後就旋風一般後退。留下一地狼藉死傷。


    女真甲士同樣也有死傷,可那些落馬傷者,還在悍狠而鬥,長矛朝身上捅了三兩個透明的窟窿,還剩半口氣猶自用女真語在低聲喝罵!


    這樣幾番騎射騷擾,再加上兇狠衝陣之後。就是楊可世親自上前壓陣,也沒見局勢挽迴多少。而出蔚水河穀以來的高昂士氣,也受到了相當打擊。


    直娘賊這般女真韃子,燕王所部到底是怎麽相抗的,不都是西軍出身的麽?


    其實原因也是其來有自。


    一則楊可世所部連同鄜延敗軍,實在是疲憊不堪了,馬力也接近耗竭。更不用說隨軍輜重都丟了大半。縱然士氣鼓起不少,可真實戰力發揮出來能有五成就算不錯了。


    而斡魯所部,則是知道已然是孤注一擲,要是不能將這大股由東而來的女真軍馬堵住,讓他們抄擊到了防線上守軍的背後,則此間戰局,就再也無法收拾!


    斡魯都親自壓在了第一線,執旗吹號,親自指揮各部。這些女真甲騎也都紅了眼睛,發揮出了隻怕有十二成的戰力!


    此消彼長之下,就造成了楊可世所部,在此間進退兩難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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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爆裂之聲輕輕響動,而身邊疲憊熟睡軍士唿聲錯雜。火光之外,四下無窮的黑暗就朝著這支好容易衝出生天的敗殘大軍逼了上來。


    這些黑影張牙舞爪,仿佛黑暗中潛藏著無數爪牙千丈的魔獸,隨時準備張開利口,將這萬餘疲憊憔悴的孤軍一口吞噬!


    是北走?還是繼續東進?


    北走的話,還有數百裏路,上萬兒郎,能脫出幾個?


    而要東進,則女真韃子雖然戰力精強,離合不定。可楊可世宿將眼光看來,能用兵力就是這麽多了。繼續穩住陣腳,步步而東,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隻要向東再二三十裏,就可以衝過宜芳,威脅女真韃子守軍後背,而燕王大軍就可以趁勢衝出嵐水河穀,與自己會師。而這上萬關西兒郎,至少能得全八成以上!


    該怎生是好?


    留給自己的時間還有多少?


    兩個念頭在楊可世胸中激烈衝撞。委決不定,實在不知道該當如何是好。


    這一刻楊可世才更明白的確認了,自己會是一個好軍將,卻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大軍統帥!


    因為身為大軍統帥,就必須要做這等艱難萬分的決定!


    夜色當中,突然外間巡騎處響起了尖利的竹哨之聲,正是向著大軍營地示警。那些在地上熟睡的軍士,紛紛被驚醒。軍將也早就起身,大聲叱嗬:“不得慌亂!列隊!射士上前,準備射住四下陣腳!不要讓女真韃子趁勢衝殺進來!”


    而楊可世在竹哨聲響起之際就一躍而起,跟隨他的那些訓練有素之親衛一部人頓時持兵衛護在楊可世麵前,一部看住篝火,將火把紛紛舉起,照亮楊可世用來指揮全軍的旗號燈號。鼓角也都將出,頓時就成了一個保護軍將指揮核心的陣列。


    楊可世翻身而上身邊一個對壘而起的土台,翹首而向竹哨聲響起處觀望。


    就見東麵,自家布列的巡騎境界線之外數裏處,數條火龍正在向不同方向匯聚而去。每條火龍之下,不用說就是此前潛藏在黑暗中的女真騎士。每條火龍,就是一隊數十名女真甲騎!


    而匯聚過來的火光映照之下,已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隊人馬,不曾舉火,就這樣疾馳向著自家營地而來!


    宋軍布列在外的巡騎發現了這等動靜,就紛紛示警。轉眼間上萬人所踞的數處大營,就已然完全擾動起來!


    在這一隊趁黑疾疾向西而來,卻被女真巡騎發現的隊伍當中。


    蕭言鐵甲鬼麵,一身戎裝,端然坐在馬背上,隨著戰馬疾馳身形自然起伏。


    四麵湧來的女真甲騎,蕭言就當沒看見一般。


    蕭言目光,隻是落在了那已然擾動起來的不遠處大營之上。


    老子緊趕慢趕,終於趕上。終於拉出了這支注定要覆滅的鄜延軍!這就是老子用來重整河東西翼戰線,甚而統合西軍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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