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中更鼓聲聲,直入帳中。


    隨著大雨停歇,氣溫迴升了一些,將地上稀爛的泥漿一蒸,狹小的帳幕之中,盡是難聞的氣味。


    蕭言就盤膝坐在一張胡床之上,脫了靴子,埋頭批著送上來的文書。


    在汴梁的時候,蕭言這個南來子雖然沒有什麽詩酒風流之盛,可經行帝都天闕之間,眉目英挺俊秀,身形挺拔,腰間燕王束更是曾在汴梁帶起一陣風潮。也頗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氣度。


    汴梁中人,雖然都瞧不起蕭言南來子的身份,可暗地裏還是承認,這廝生了一副不惡的好皮囊。


    可是此刻,蕭言又恢複了他在燕地時候模樣,就如常臨陣前的軍將一般堅韌粗糲。兩鬢白發,更讓他平添幾分威嚴。油燈光芒閃動,讓他投在帳幕上的影子放大了數倍,厚重如山。


    這個數年前的小白領,此刻在後望之,隱然已有龍驤虎視的氣象了。


    軍情文書是從太原轉送而來的,現下太原是宗澤與張顯共同坐鎮。神衛軍大部,已然在前線歸於嶽飛指揮,其餘數千人馬就為張顯帶著坐鎮太原,監看趙家皇室。


    而宗澤就承轉一應公文,包括汴梁所來,河北主持方麵的將帥所來,加上摘要之後,以急遞送至蕭言所在。然後將蕭言批示處斷轉迴去。涉及朝政的便以太原行在名義發迴,涉及軍務的就以蕭言所掌握的西府名義發出。


    雖然身臨前敵,可仍然維係著對朝局運轉,戰事進行的一應事宜。


    這番送來的公文,卻是河北方麵聯銜送來的報捷文書。


    易州城下,拖住了女真東路軍大部。餘江率領天武軍沿著河北緣邊展開,主力集結於雄州一帶,隨時準備應援易州的大戰。而馬擴則以大名府為中心布防,作為第二道防線,掩護黃河河防。


    河北局勢,比想象中最為惡劣的情勢要好上一些。可蕭言仍然在接報之時,一手持著文書,一邊對照著木圖,細細查看了許久河北雙方軍力的布置。籌謀良久之後,才做批複。


    “............易州出力將佐軍士,皆超遷兩轉以賞有功。並以飭後路轉運使司籌二十萬貫以亟發賞賜,後路轉運使司不足,則燕王幕府長史左君任之。大名府防務,盡可放手子充,不別做遙製。而河北緣邊,既厚積兵力應援易州戰事,則其餘所處,不免地廣兵單。當飭餘國藩盡力征發鄉兵弓箭社強壯等,以厚防線。此刻事態尚不甚急,唯憂入秋。今年入夏以來,天不甚暑,而雨水浸多,訪之北地老農,則冰期恐前至秋日將至矣。其時天寒地硬,大河封凍,則女真胡騎足堪肆虐馳奔。諸將必當勉之,以待本王振旅而北............”


    一封公文上麵,天頭地腳都被蕭言批示得滿滿當當的。在燈下身形一動不動,隻是手腕如飛。而等待蕭言批示的各種公文,在身側一張幾案之上還堆了一兩尺高。


    帳幕突然掀開,郭蓉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蕭言頭也不抬的就問了一句:“什麽事?”


    郭蓉仿佛早已習慣見到蕭言這般操勞的模樣,輕聲道:“嶽帥奉召而來。”


    蕭言點點頭,停下手中筆,就欲將腳放下來。郭蓉悄沒聲的幫蕭言收拾鞋襪,服侍穿上。然後就退出帳外。


    燈火之下,少女容顏也有些清減。蕭言已然勸過她幾次要不就在太原幫自己坐鎮一下,郭家大小姐在軍中也算是有些名聲,鎮得住場子了。可是郭蓉抵死不幹。就在蕭言身邊,不僅披甲為扈衛,而且還默不作聲的照應蕭言的衣食住行。


    少女情意,自家這輩子算是迴報不幹淨了。到時候郭蓉有了兒子,是不是幹脆在燕地封個藩,讓他作威作福去?


    蕭言望著郭蓉背影,一時間竟然轉動著這個半開玩笑的念頭。而嶽飛已然掀開簾幕而入,恭謹行禮下去。


    嶽飛也是一副披甲臨陣的模樣,身後披風,身上甲胄,全是泥痕點點。


    “不知大王召末將而來何事?”


    蕭言活動著手腕笑道:“找個地方坐下說話,地方本來就不大,在這兒戳著,氣都喘不過來。”


    嶽飛尋著旁邊擺放的馬兀,甲胄響亮聲中坐了下來。而蕭言又淡淡問道:“戰事如何?”


    這幾日驟然猛烈起來的強攻戰事,都是嶽飛親臨指揮。一直壓在一線上,監督著各部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真的是打得前麵一線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嶽飛沉著一張臉:“末將無能,這一兩日還無什麽大的進展,還請大王重重責罰。”


    蕭言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女真韃子向來強悍能戰,最近又增兵了,不用說都是從東麵抽調迴來的。兵力厚積,又有地形優勢,扼著嵐水河穀出口,哪是那麽容易打的?責罰什麽的,盡可不論。”


    言談之間,蕭言神色突然就森冷了下來:“............鵬舉你也久在兵間了,如何不知道這強攻戰事有多難打?須得步步為營,一層層摧毀守軍的溝塹寨柵,鹿砦望樓,連綿牆壕,才能攻得上去。這是個精細活計,急不得的............為什麽這幾日就隻是催軍硬攻?這麽多兒郎傷損了,算是個什麽道理?這些性命,是你擔著還是我擔著?”


    嶽飛肅然起身,再一禮到地:“自然是末將承擔!就是大王要將末將正以軍法,末將也再無怨言!”


    蕭言冷笑一聲:“你還不是怕我冒險!”


    嶽飛隻是默然不語,神色寧定的站在當場,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態。


    女真突然厚積兵力加強防線,正說明宜芳女真守軍已然將兵力抽調空虛了。若是楊可世魏大功他們真的向東突進,有很大可能殺出蔚水河穀群山之間,而且就在這兩天!


    在蕭言計劃當中,就是準備親身潛越山間,將這支敗殘軍馬掌握在自家麾下。然後帶領著他們,一直衝突到河外三州。以這支軍馬為基幹,收攏河外三州折家兵力,甚或還有部分西軍,重建對宗翰的西翼戰線!


    如此大事,自家麾下有誰能做得到,有誰有這個震懾四方的名義?


    如此計劃提出來,隻是周告了身邊幾名親信而已,不用說就激起了巨大的反對聲浪。可都被蕭言強行壓了下來。


    而嶽飛作為反對者之一,爭不過蕭言這燕王。隻能在這幾日拚命摧動軍馬強攻當麵防線。這已經不僅僅是要牽製女真軍馬為鄜延軍爭出一條生路了,而是真的想打到宜芳城下,接應到鄜延軍。則那個時候,以全軍向河外三州步步為營的打過去,蕭言就不必冒這種奇險了罷?


    如此強攻,固然給女真韃子帶來了絕大壓力,讓完顏斡魯準備拚命了。可發動強攻的燕王精銳,同樣是傷損甚重!


    蕭言猛的站起身來,雙眼好似在噴火一般,狠狠的盯著嶽飛。


    “你們死得,我就死不得?從燕地開始,老子是怎麽過來的?現下河東河北,隻有老子一軍苦戰,到處都是添亂扯後腿的人。局勢沒比燕地時候好到哪裏去!這個時候,不繼續拚命,還能怎樣?


    ............老子一聲號令,你們自然要上去拚命。可關鍵時候,把自己壓上去,也不能稍稍遲疑。不然老子怎麽麵對那麽多為我戰死的好兒郎?不然怎麽挽迴這危若累卵的局勢!要知道河北是在苦苦支撐,在這裏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蕭言在帳中快速走動幾步,突然轉身,伸手就惡狠狠的指著嶽飛:“你難道不知道這幾日功夫,很難打開女真韃子的防線麽?打得硬是一迴事,平白消耗兒郎們的性命又是另外一迴事!這幾日多傷損的幾百兒郎性命,你嶽鵬舉賠給我!”


    嶽飛渾身一顫,咬緊牙關,隻是站得筆直。


    蕭言崛起以來,嶽飛追隨左右。蕭言從來對他都是嘉勉扶持,甚而連重話都沒說過什麽。看重心愛之意,表露無遺。連韓世忠背地裏都說,燕王和鵬舉之間際遇是天授,別人羨慕不來的。


    可現在蕭言就把嶽飛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狠狠痛罵一通之後,蕭言才冷著臉道:“整個大宋,不將軍漢的性命當成一迴事。我蕭某人卻將軍漢的性命看得重!他們能在山間仰攻,死不旋踵。我蕭某人如果不能銳意而前,隻顧全自己身家性命的話,如何統帶這十萬大好男兒?不如當日南返,我就在汴梁做一個富家翁,弄弄球市子,發點小財,女真韃子殺來了我就向南跑就是。你嶽鵬舉是不是想著自家統帥是這麽個人?”


    嶽飛抬頭,想說什麽。卻被蕭言狠狠一擺手製止。


    “河東河北,二十萬胡騎洶湧南下。能戰兵馬就這麽點,西軍四分五裂,朝中之人隻想等我露出破綻然後將我攻倒。這樣局麵之下,我怎麽能不拚死向前,怎麽能不竭盡所能以挽天傾?你與麾下兒郎,付出多少犧牲,忍受多少苦難,流出多少血汗。我蕭某人隻能比你們更多!才能讓麾下十萬兒郎在我的大旗之下毫不猶豫的死戰到底,才能讓天下的所有好男兒,都追隨著我的旗號,追隨著我東征西戰,直到將胡虜徹底覆滅,直到將這河山重新收拾幹淨!”


    一番話痛痛快快的吼完,蕭言冷然看著嶽飛:“鵬舉,你還想阻攔我麽?隻有我親至河外,才能挽迴這個局麵!不管是帶領大軍打過去,還是隻能隨著鄜延軍拚死殺出一條血路衝過去!”


    嶽飛重重一抱拳:“大王,請讓末將追隨左右,隨大王一起前往河外!”


    蕭言一笑擺手:“你還要在這裏坐鎮全軍,你維持攻勢,跟在老子屁股後麵的韃子才少些。燕地那麽艱危的局麵都闖過來了,還怕這點小風浪不成?”


    嶽飛搶前一步,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出口,隻是顫抖著嘴唇開口:“大王,還請讓俺們再打一天!隻要再硬打一天!說不得就能打開通路,讓燕王帶領大軍一路殺向河外三州去!”


    蕭言輕輕搖頭,眼望西麵,仿佛視線在這一刻就穿透了帳幕,直望向夜色深處。


    仿佛就能看到,鄜延敗軍萬餘正鼓起勇氣,拚命向東,已然殺出了蔚水河穀。而在北麵,在他們背後,都有女真大軍,正拚命追擊前來,隻等將這萬餘敗軍最後擊滅在宜芳左近!


    “沒有時間了............鵬舉,沒有時間了。這河東西翼戰局,隻有我親身前往,才能挽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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