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芳城牆之上,完顏斡魯正尋著一個牆垛處合衣而臥。東路女真軍將,已經漸漸有些豪奢氣象,行軍作戰之際,用上了遼人的豪華帳幕張掛。但是在堅韌刻苦的女真西路軍軍將群體之中,除了完顏希尹一個特例之外,自按出虎水起兵之時的遺風還未曾減損多少。


    這幾日中,完顏希尹或者巡視城防,或者親臨一線監督抵擋蕭言軍馬的調動防務,就未曾有一日得閑。餓了抓兩口幹糧塞進嘴裏,困了就不拘在爛泥地中還是城牆之上,倒頭便睡。


    也許是實在累得狠了,斡魯在城牆之上睡得香甜,鼾聲如雷震動。身邊幾名親衛也都橫七豎八的倒著睡下。人人麵上俱是風霜疲憊之色,身上衣甲泛出難聞的酸臭味道。


    突然之間,沿著城內馬道就有幾名女真騎士匆匆走上,還隔著幾十步遠,斡魯就一下警醒過來,掀開身上蓋著的鬥篷翻身而起。


    那幾名女真騎士見到斡魯起身,加快了腳步,趕到麵前翻身拜倒在地:“斡魯!被圍南軍動向而來!”


    完顏斡魯一雙狹長的細目登時射出了驚人的寒光,一下站起身來,厲聲道:“到底是怎生迴事?”


    那幾名女真騎士也是匆匆兼程而來,他們本是斡魯部下,那千餘未及召迴殺入蔚水河穀之中的人馬。


    本來越過被南軍放棄的山道一直衝到了合河左近,砍殺鄜延潰軍,搶奪鄜延軍丟棄如山的各種物資,左衝右突,殺得痛快萬分。而鄜延敗軍就在他們的蹂躪之下或者潰入南麵群山之中,或者向東逃去,而在東麵北麵,又有宗翰和婁室的軍馬壓迫過來,眼見就是一場全勝之局!


    一仗覆沒數萬南軍,合河左近丟棄的糧秣足有數萬石之多,各色甲胄上萬領,軍資器械不計其數。這等痛快且繳獲巨大的廝殺,已然幾年未曾遭遇過。


    正殺得眼紅,搶得痛快之際,誰能成想。突然之間,鄜延敗軍上萬,又整隊向東殺了迴來!


    當先就是精騎開路,後續跟著步軍大隊,然後再是騎軍壓陣。一路強行,一路衝突,但有阻攔,就拚死而上,怎生也要撞開一條向東的大道!


    這千餘軍馬在合河左近本來已然分散,這個時候倉皇阻截。但是對著這上萬拚死奪路的軍馬,最多隻能起到一點騷擾的作用。而南軍騎兵也豁出命去將他們驅逐遠些,掩護大隊行軍序列不亂。


    這支在合河縣間一夜就崩潰的軟弱之軍,仿佛在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支不可阻擋的鐵軍!


    而合河東麵山間,還有南軍扼守的軍寨,控製著幾條東向通路。這支大軍,就要衝過這些道路,一路殺向宜芳城下!


    這般變動,女真軍將自然紛紛遣出傳騎迴稟掌握宜芳一線大局的完顏斡魯。這些傳騎經行山間,甚而能看見與自家平行的各條東向山道之間,映亮了夜空的火光。這是南軍穿行山間,殺向東麵!


    在這些女真傳騎想來,斡魯所部也有七八千精銳女真戰士,各色輔軍也有數千。南軍縱然突破山間,隻要斡魯能提前有備,這支疲憊之師也隻是將送死的地方從蔚水河穀換成了宜芳城下而已。


    可是等不顧坐騎死活,飛也似的超越南軍行進,趕往宜芳之際。就赫然發現,原來屯駐了數萬大軍的宜芳城下,竟然一路空虛,連巡騎都寥寥無幾。大量兵力,都調往更東,阻擋那支南朝燕王的強悍軍馬的攻勢!


    難道鄜延軍是要去與燕王所部會合?一旦如此,被夾在中間的斡魯所部,不是全軍覆沒,也是傷亡慘重!那個天殺的南朝燕王,偏生在這個時候又來生亂!


    聽著幾名最先趕來的傳騎匆匆迴稟完一應軍情之後,幾名也被驚動的斡魯親衛,問詢趕來的城中女真軍將,一張張麵孔都變得煞白。


    宜芳現在空虛得跟什麽也似,女真戰士不過數百騎。萬一宜芳陷落,則東麵山間的守軍也形動搖,南人燕王所部突出嵐水河穀,與鄜延殘軍合兵。一場宗翰精心布置的好局就要翻轉大半,在那個行事堅韌兇悍,麾下又有一群虎狼之師的南朝燕王的主持之下,誰知道將來又會生出何等樣的變數!


    幾名軍將頓時就向斡魯紛紛進言。


    “斡魯!快從東麵抽兵,守宜芳!”


    “快去聯絡婁室和宗翰,讓他們盡速趕過來!婁室這次怎生失手了,連南人敗軍都咬不住!”


    “抽赭牙,英哥,掇也他們幾個謀克下來,這些謀克才填上去,應當未經大戰,抽過來就派得上用場,俺去傳令!”


    “城中還有幾千南人生口,俺這就去督促他們修整城防!用這些南人生口性命去填,也要把城防趕緊再加固一遭!”


    斡魯臉色鐵青,聽到部下建言,忍不住就向東而望。


    現在在東麵山間,布置了三四千女真步軍充當步卒守最後的軍寨,而更有兩千餘騎當道紮營,以為這些軍寨羽翼。大部分他所掌握的輔軍和生口也都填了上去。


    這麽多人馬,也許能趕緊抽調一部分出來罷?


    此刻天色已然放亮,雖然雨勢終於停了下來,可多少日的雨水蓄積,空氣中還是潮濕已極。淩晨時分就起了霧氣,現下還未曾散去,放眼向東,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這個時候,隱隱有鼓號之聲從東傳來,接著就是萬千軍馬的呐喊之聲響起,被群山撕扯得支離破碎,隻是在這霧氣中迴響!


    城牆上的斡魯與幾名女真軍將都是渾身一顫。


    直娘賊,南軍又發起了攻勢,比此前還要早些。沿著群山攻來,女真守軍打得苦不堪言,但是南軍也傷亡必重,可是這些南軍虎狼之師卻似越打越是兇狠,好似不顧一切,也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出這嵐水河穀!


    東麵兵馬又如何抽調得動?


    在從東麵傳來,響徹群山的呐喊聲中,幾名女真軍將焦灼的目光都望向斡魯。誰能想到,前一刻還是幾萬南軍即將全軍覆沒的好局,而一轉眼,就變成了宜芳這裏的危局!


    而斡魯身形仍然挺立得筆直,雙眼似乎要噴出火來,向東看了一眼,又向西看了一眼。


    作為宗翰副手,斡魯深知,此次南下以來,因為遇見了蕭言這麽個硬對手。西路軍難以突破,被限製在狹長地域之內,其實戰略態勢頗為窘迫。而西麵的南軍又壓迫上來,兩麵受敵,如果相持下去的話,西路軍隻會越來越衰弱下去,最後不是被迫決戰,就是向北奪路遁逃而迴西京太原府,那時南軍銜尾追殺,也不知道要丟下多少精銳的女真戰士下來。


    宗翰隻能行險,放鄜延軍深入,然後以婁室所部做深遠機動包抄,在最短時間內殲滅鄜延軍,一舉改變自身的戰略態勢。


    固然這行險功成,鄜延軍一時崩潰。但是如此廣大戰場的機動,幾萬女真軍馬同樣被扯得支離破碎。以這個時代的聯絡水準,難免這個大包圍網處處都是漏洞。但是在宗翰想來,鄜延軍後路被截斷,隻會想著拚命向西逃,哪裏還會抓住東麵的漏洞?


    且宗翰也多少得知西麵來的鄜延軍與蕭言不睦,雙方絕不可能有所配合。留置在東麵的這些軍馬,就算有什麽意外,也足夠用了。


    可是敗殘的鄜延軍就突然抓住了這個漏洞,搜攏餘燼,斷然東進。而那個難纏的燕王,也同時發起了強大攻勢。可宗翰於婁室的主力,卻被遠遠的丟在北麵和西麵!


    這下南人兩軍對進,當如何是好?守山間防線還是守宜芳?


    轉瞬之間,斡魯就做了決斷。


    鄜延軍終究是敗軍,強行東進,就算殺到宜芳城下也當疲憊萬分。而那燕王,卻是女真起兵以來所遭逢之從來未曾見之生死大敵,卻無論如何不能放他們輕易衝破嵐水河穀!


    斡魯猛的一揮手:“去傳某號令,不管某這邊打成何等模樣,東麵各部,不許抽動一兵一卒!”


    幾名女真軍將紛紛色變,就要出言相勸。斡魯卻森然道:“想違逆某的號令麽?”


    語氣之寒,直入骨髓。想及斡魯治軍之嚴,這些女真軍將將所有話語都咽進了肚子裏,垂首領命而已矣。


    斡魯又一掀鬥篷:“留百騎守宜芳,監看這些輔軍和南蠻子生口,輔軍也還罷了。剩下的南蠻子生口,全都殺了!省得他們生出什麽異動來,南朝人多,以後想抓多少便有多少!”


    他猛的點了一名軍將:“賀菩,這事情交給你了!”


    喚作賀菩的一名女真謀克大聲領命,掉頭便走。


    斡魯目光掃過其餘軍將:“其餘人等,隨某出戰!鄜延軍衝出來,俺們就野戰痛打他們!讓他們想再東進一步,也是千難萬難。而宗翰和婁室,一定都在趕過來的路上!某就在此,東西拒戰,讓這些南軍知道俺們女真鐵騎的本事!”


    斡魯語氣傲然,神色堅定。幾名女真軍將都為斡魯話語激起胸中豪氣,大聲怒吼應和。


    “讓南軍知道俺們女真鐵騎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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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嵐水河穀的大道之上,宋軍與女真軍馬,廝殺成一團。


    頭頂就是女真步軍仍然在死守的軍寨,可見無數床弩拋射著大鐵槍,更多弩機也在不斷的發射,陽光從雲層中灑下來,映照在這鋪天蓋地而射的弩箭箭簇之上,就是一片片的流光閃過。


    山上山下,雙方軍馬的廝殺呐喊之聲,混作一團。群山之間,轟然迴響!


    女真以步軍守寨,騎軍遮護嵐水河穀大道,守備之勢,密不透風。沿著嵐水河穀布列的防線已然一層層的被南軍擊破,背後就是宜芳城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後退一步!


    一隊女真軍馬從前麵撤了下來,一整個謀克二百餘騎上去,現在迴來的還不到八成。人人都是疲累不堪,還有幾十人連座騎都沒有了,渾身沾滿血汙,牽著馬尾巴踉蹌而行,似乎隨時都能累得一頭栽倒在地。


    有的戰馬後麵,還拖著屍首,卻是女真自家兒郎戰死,搶迴來的屍首。從淤泥中拖行過來,已然分辨不出生前模樣了。


    一隊女真軍馬正在道旁等候,看到這一謀克退下來,就紛紛翻身上馬,準備接替投入戰場。打出來的謀克旗下,一名女真軍將就對著退下來的人馬招唿:“赭牙,怎麽這麽快就退下來了?”


    當先一名女真謀克,正是那名在西進之時,又奉斡魯號令迴轉投入到對蕭言所部戰事,撒改部出身,有膽子對斡魯發牢騷的家夥。


    他有氣沒力的坐在馬背上,身上甲胄到處都是創痕,臉上也濺滿了血汙,瞪著眼睛迴道:“英哥,你自己上去試試!怪不得銀術可兵敗身死,此前還笑他,現在和那鳥燕王的南軍一撞,真是有些硬!上來就和俺們鐵騎對衝,撞一次下來就折了二十騎!”


    英哥也神色凝重,緊了緊身上的甲絛,身後女真甲騎,也都再度收拾一下自己身上的裝裹纏紮,手中兵刃也緊了又緊。


    一直在旁等候的大群衣衫襤褸,瘦弱不堪的宋人百姓生口,這個時候趕緊的抬過湯桶和大疊的餅子過來,還有給戰馬準備好的草料。食物散發的香氣讓這些飽經折磨的宋人百姓不住的咽著口水,卻不敢動一下手指頭。兩邊淤泥之中的上百胡亂堆疊在一起的屍首,就表明了他們要是敢動女真軍士口糧的下場!


    不及赭牙下馬,英哥率領所部上前。突然就見幾騎從西麵弛來,直抵赭牙和英哥麵前,每人都背著負責指揮他們這幾個謀克的猛安親衛認旗,就在馬上傳令:“傳斡魯號令下來,不管西麵何事,不得向西一步!而讓南軍向西一步的話,一個個謀克,都去斡魯麵前領軍法罷!”


    號令傳畢,這幾騎掉頭便走,去其他軍將那裏再吼一通去了。隻留下赭牙和英哥兩人麵麵相覷。


    英哥是個小部出身隻曉得廝殺的粗漢,到這個位置就全憑著戰陣之間十七次負創。當下疑疑惑惑的問赭牙:“這是怎生個號令?俺們本來就是要死守此間啊。”


    赭牙出身高些,當前軍情知曉得多些。這個號令一聽也就覺出不對。不論西麵出現何事——就是說西麵也有南軍殺過來了,而斡魯就用宜芳單薄的女真兵馬去獨力應付!


    婁室在哪兒?宗翰在哪兒?


    兩麵都有南軍,現下斡魯所部突然就被夾著打了!


    這到底是入娘的怎生迴事?


    他嫌棄的朝英哥擺擺頭:“你上去就是,斡魯要拚命了!出了大簍子,要是那燕王所部衝出來,俺們都要在這裏死!”


    英哥一怔,頓時怒吼一聲,招唿麾下,向前湧去。而赭牙翻身下馬,幾名宋人百姓畏縮的遞過湯桶,赭牙猛的一腳踢翻,又拔出刀來,刀光展動,頓時就劈死了兩名宋人百姓!


    “你們這些南蠻子,你們這些南狗!不安心就死,還拚什麽拚?這天殺的燕王!這天殺的南朝!”


    宋人百姓全都拜倒在泥濘中瑟瑟發抖,不敢發出半點哀哭之聲。越是哭嚎乞命,這些女真韃子就殺戮得越慘!


    泥濘之中,多少隻剩下一口氣得宋人百姓隻是偷眼向東而望。


    那燕王快些過來罷,俺們漢家軍馬快些過來罷。哪怕與這些女真韃子一起死,也直是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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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麵出蔚水河穀的山道出口之上,魏大功正焦急的等候著後續人馬的到來。


    女真韃子留下的卡子已經在短時間內被加固了,魏大功親領一都人馬坐鎮此間,而其餘近百騎,全被魏大功撒了出去,張開了一道單薄的騎兵警戒幕。


    打通道路的消息,已然早就傳了迴去。可是現下還未曾有後續軍馬的到來。


    周遭白茫茫的霧氣湧動,視線所及,不過百步之內。


    誰也不知道,在下一刻,是從西麵來的自家大隊人馬,還是從東麵殺出的女真鐵騎!


    魏大功站在一塊大石之上,隻覺得心緊緊揪著,身上的汗一層又一層而出,就沒個止歇的時候。


    突然之間,西麵似乎傳來了馬蹄之聲,魏大功耳朵一動,直以為自家聽邪了。在下一刻,馬蹄聲就加倍真切的傳了過來,密集如雨!


    是自家人馬到了!


    魏大功猛然跳下大石,牽過韁繩,翻身上馬疾馳而下。一路向西迎過來,就見眼前霧氣擾動,數十騎已然當先衝出。最前麵一名軍將頂盔貫甲,手持鐵鐧,正是楊可世!


    楊可世親自領軍而至!


    魏大功大唿:“楊將主,幸不辱命!”


    楊可世一路而來的沉重之色,這個時候拋卻大半。策馬迎上,再馬背上就當胸給了魏大功一拳,打得魏大功胸前甲胄就是一聲響亮。


    “直娘賊的幹的好!不愧是俺們西軍出來的!”


    在楊可世身後,大隊大隊的宋軍騎士湧出,人人都是麵帶喜色,意氣高昂,人喊馬嘶之聲,就在山道之中響徹一片!


    燕王真真讓俺們撞出了一條生路!


    魏大功急切的想說什麽,卻被楊可世搶了話頭:“幾處都打開了東向通路,燕王真將宜芳女真韃子都牽製住了!現下宜芳空虛,俺們就和燕王對進,將宜芳搶下來!”


    幾名跟在楊可世身邊的軍將都大聲歡唿:“將宜芳搶下來!和燕王會師!”


    應和之聲蔓延開去,轉眼之間山道之中就是同樣的歡唿。


    “將宜芳搶下來!和燕王會師!”


    魏大功目光掃過,沿著山道滾滾東進的鄜延軍兒郎,雖然是人人戰意高昂,可人馬都已然疲憊萬分,身上衣甲不完,軍械不全。隻是靠著一口氣強撐著而已。


    這樣疲憊之師,要去爭奪宜芳,等燕王前來會師?


    要知道女真韃子定然已經調整部署,正在四麵八方的圍上來!這條拚死爭奪出來的生路,也許轉瞬之間就要關閉!


    魏大功猛然開口:“楊將主,請給俺一部,先去爭奪飛鳶堡!打開俺們大軍北向通路!”


    楊可世一怔:“甚麽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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