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甲士組成的護衛隊伍奔行於途。這上千甲士拱衛的,正是大宋遣來安撫一路,文武之權盡操於手,身份貴重無比。本來應該是大宋河東路中流砥柱,翼護數百萬生靈的帥臣吳敏,更不必說他原來還是大宋西府執政的身份!


    在沒有蕭言的時空,這位北宋末年重臣,在女真南侵,趙佶喪膽,準備傳位趙桓,自家為太上巡幸金陵的時候。當著趙佶的麵做忠勇狀,說什麽寧死不願奉詔,陛下如何能棄汴梁神都而去。


    背後卻順水推舟的薦舉當時負天下之望的李綱之後,又借著李綱的口說趙佶最好還是傳位太子,如唐時天寶故事。最後更老著臉皮,參與草傳位詔書。趙佶讓他進位門下侍郎,輔佐趙桓。吳敏卻說什麽也不願意就任,要隨趙佶巡幸金陵,躲開此刻兵兇戰危的汴梁城。


    若是汴梁得保,他在趙桓麵前也有草詔禪位擁立之功,不難從金陵卷土重來。而汴梁若不保,則擁趙佶在金陵複位,又有何難?


    這位吳敏,從來都是投機的高手。而且既要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後來趙桓難得聰明了一把,沒有讓趙佶巡幸金陵,另立朝廷,而是入居龍德宮。吳敏因為前麵投機成功,倒是進位少宰,知樞密院事,仍然重臣。


    可他也困在汴梁,這個時候原來那副陛下不可放棄汴梁的牌坊,終於在生死關頭被他自己推到。極力主張與女真議和,而且比其他議和派走得更遠。黃河以北,都要盡割於女真!


    這番做派,終於讓朝中所有人都看不下去,被彈劾去位,涪州安置。這等人物,卻讓他脫了一條性命!最後在南宋建炎年間又得用,安然卒於任上。


    在有蕭言的這個時空,他仍然一路投機。遊走在清流舊黨和蔡京一黨之間,最後在蕭言事上玩砸了出外河東,蕭言勢強又果斷歸附蕭言,可同時還在與蔡京一黨勾連。現在蕭言局勢險惡,又毫不猶豫的放棄太原府,在蕭言這危局上又加了一把火。


    一路帥臣出奔,這太原府就算有軍民留守,這軍心士氣也跌落到了穀底。沒有奇跡,就丟定了。這河東戰局,就再也無法挽迴!


    上千甲士在南下道路上越走越快,一路不知道踏翻了多少擁擠於途的百姓,不知道激起了多少絕望的哭喊。可吳敏還在不住催促隊伍速度加快,早早離開此間死地!


    蕭言在西京洛陽府方向渡河,他便要轉向東南方向渡河迴歸汴梁。他是帶著河東最新戰局發展而歸,說不定就能在汴梁朝局變幻中撈取到最大的好處!


    滿途應該他鎮撫保護的河東路子民哭喊哀嚎,吳敏隻是視若不見。容色如鐵,隻是望向南方。


    不過一個時辰的竭力奔走,這支大隊轉眼就下去了二三十裏地,太原府南蒙山已經再望。繞過蒙山,便是分歧道路,處處可通,那時候就算是韓世忠嶽飛複歸,遣軍來追他,都再抓不住他吳敏。而那個蕭言,此刻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黑夜出奔,百姓們全憑腳力,哪怕比吳敏這一隊人馬先出發,卻哪裏及得上早就集中準備了太原府中全部精壯牲口,全部上好堅固大車的安撫使一行?


    到得蒙山左近,道路上百姓已然稀少。不少富戶所乘車子也因夜色中奔行難以避開道中坑窪而壞在途中,到處都是一堆堆一簇簇人群被次第超越,在道旁哀哀哭泣。


    吳敏雖然沒打旗號儀仗,可看到如此規模的大隊,難民們如何能不知道是大宋貴官拋棄太原,奪路而逃?沿途之中,不知道多少人哭喊而罵,不知道多少人詛咒要與之偕亡。可這樣的哭罵之聲,又如何能撼動吳敏半點?


    眼見得就要到道路出蒙山山口的所在,前麵亮起一派影影綽綽的火光。將道路上零星奔走的百姓身影映照出來。


    看到這大隊人馬轟然向南而逃,這些百姓同樣在道旁戟指大罵。


    可這罵聲,卻與此前難民不同。


    “狗官,等著死在前麵罷!”


    這樣的罵聲接連響起,終於傳入了吳敏耳中。他一直僵硬的麵容終於一動,問道:“江將主何在?”


    少頃之後,江偉就連唿帶喘的策馬來到吳敏身側,馬上躬身行禮。這位既胖且虛的軍將已經汗出如瀑,累得都直不起腰來,胯下都磨出血來了。不過江偉也豁出了全部氣力,顧不上辛苦了,不僅要保護吳敏這位帥臣的平安,還得前後約束隊伍,讓他們在向南疾奔的時候不要對逃難百姓傷害太多。


    江偉不是什麽清廉的官兒,小妾就有十七八個,河東置的的莊子也不少,平日麾下能管得到的兵額吃到五成空餉。還組織商隊去與契丹迴易,什麽鐵器糧食等軍國重器都敢賣。河東局勢危急,他家眷早早就轉移到了黃河以南,投親靠友的住下,除了田土挪不走,多少這些年積下的宦囊也都轉移,從來就沒有與太原府共存亡的勇氣。


    可他好歹還有個武將的基本操守,兵就是殺賊的東西,就算沒膽子殺賊,殺起老百姓來算什麽?


    江家在河東三代,鄉土情分也重了。現在從太原府出逃是沒奈何,看著成千上萬百姓流離在途,江偉也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再要靠殺人開出一條血路來,他江偉死了如何見得了祖宗?


    對河東戰局,江偉心也淡了。如此危局,又有何等英雄站出來為中流砥柱?他江偉上陣廝殺的本事膽色是沒有的,也隻會誤事,可在後方安定一下秩序,轉運一些物資,都還幫得上忙,就是自家掏腰貼補一些,也不計較。鄉土要是不保,自家還能指望以後過什麽好日子?


    可就連平日望之儼然的吳安撫都說走就走,折家軍絲毫不做抵抗,女真南下之途多少官吏望風而逃。韓嶽兩軍不及迴援,北上大軍不知何在。他江偉又能做什麽?


    於途腦子轉著這麽多念頭,吃著漏夜策馬狂奔的辛苦,還要約束隊伍,來到吳敏身邊的江偉,真有心力交瘁之感。


    吳敏卻看也不看這位癡肥的都監一眼,擺擺下巴:“去打探一下,前麵山口火光,到底是怎麽迴事?”


    江偉低聲下氣的嗬腰對答:“末將已經尋道旁百姓問了,說是有一支數十人的軍馬在攔截南逃官吏,燃起火把阻路也未有多久。百姓們不知到底又生了什麽事,就等候在此處,等待天明再說。”


    吳敏哼了一聲,森然道:“什麽南逃?這是向南退守!蕭言將局勢敗壞得如此,不早做布置,難道讓女真大軍直衝過黃河麽?”


    江偉趕緊賠罪:“安撫說得是............前麵有軍馬阻路,是不是讓大隊暫歇一下?末將先遣人去打探一番,弄清楚虛實了再做打算。”


    吳敏語氣更為森然:“不就是神武常勝軍後路大營生出來的事情?國難之際,還要在此設卡盤剝南下避亂百姓!你麾下如許人馬,難道就衝不過去?那還要你何用?”


    吳敏抬手堅定前指:“某是大宋帥臣,身負一路重任,但看誰敢於攔在某的麵前!耽誤了本帥軍機,這支人馬,全都要軍前正法!江都監,你要誤了本帥布置河東路南麵軍務措置之事,本帥同樣要行軍法!”


    對於今夜吳敏,江偉有著說不出來的畏懼。這些為帥臣的大頭巾,個個都是心狠手辣!


    他再不多說,遣身側親衛傳令,原來有些慢下來的大隊,再度向前湧動。本來借機還想稍稍喘息一下的大隊甲士隻能再度打起精神來。個個都在心裏大罵。


    你這鳥安撫空著身子騎馬,可在你嚴令之下俺們卻要披甲!好馬壯健牲口都用來拉車,拖著財貨和安撫幕中的幕僚。俺們騎著搜羅來的劣馬走騾,於途掉隊之人不少,也沒見你這鳥安撫迴顧一下。難道就這麽急著到南麵投胎去?


    江偉緊緊拱衛在吳敏身邊,一路向南。山口處閃動的火光越來越亮,而可以見到蝟集在山口道路處的百姓越來越多。


    不知道為什麽,吳敏此刻胸中一顆心越跳越快,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口幹舌燥之下也在隊列之中越來越向前,江偉也隻能緊緊跟著。


    不管什麽,隻要衝過此間,就離開了太原府這處死地。某吳敏一生事業,還大有可為!


    火光之下,湧湧蝟集的百姓之前,山口道路處景象,終於為吳敏看得分明!


    山口道路處,已經挑起了幾十根樹皮還未曾剝掉的木杆,上麵懸著一顆顆的人頭!


    無數百姓手中舉起的火炬,將這些人頭扭曲的麵容映照得分明,都是一個個棄城而逃的大宋官吏。那個進士出身,從樓煩一路跑到太原,到安撫使衙署吃點熱湯餅,稍稍恢複過來,又用隨身重金求購了一匹馬,繼續向南而逃的樓煩知縣,也在其中!


    如林木杆之下,肅然而立數十名騎士,未曾披甲,輕身而來。人人身上戰袍滿是泥塵,站在山口道路處,就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鐵壁。每個人手中拔出的長刀在火光下都是血跡殷然。


    那是一個個拋去自己職責,拋去本該守護的子民,帶動整個太原府崩潰的大宋官吏頸項之血!


    幾十騎中,一騎蕭然而立。馬上騎士裹著已經顯得有點敝舊的黑色披風,身形瘦削挺拔,雙眉如劍,雖不過三十的年紀,兩鬢已然白發如霜。正冷冷的看著這拚命向南逃竄的上千甲士組成的大隊。


    火光中,吳敏和這名騎士目光對撞,隻覺得這森寒的目光,一下刺穿了他的肺腑!


    燕王蕭言!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無窮的恐懼,一下就緊緊攥住了吳敏的心髒,讓他眼前一黑,差點就從馬背上跌落下來。轉瞬之間,吳敏就反應了過來。


    不管蕭言是怎樣趕到這裏來的,他就是要借人頭,安定河東人心,來挽迴這一場危局!


    吳敏猛然嘶聲大吼:“衝過去,殺了這些濫殺大宋官吏的賊寇!但過此間,人人賞十貫,遷一轉!江都監,江都監,殺了這些賊寇,某保你為三衙管軍!若是不應,則某一家俱都天誅地滅!”


    吳敏這般狂亂之態,讓身側江偉駭然。無數道麾下兒郎的目光都望向了江偉。誰都看得出來,麵前擋路之人絕不是賊寇,而吳敏反應,隻表明這些人馬,有了不得的來路。到底該當如何是好,江都監你卻發話啊!


    江偉策馬立於吳敏身邊,汗如雨下,口幹舌燥。這到底又是怎麽一迴事?


    而在遠處,看著狂亂作態的吳敏。蕭言冷冷一笑。


    大軍擁禦駕出征,自然動作快不了。可得到了緊急軍情,自己卻可以輕身兼程趕來!


    當在這狂濤巨瀾之前,當在這崩塌下來的賊老天之前!


    蕭言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怒吼。


    “我就是燕王蕭言!凡棄城而逃之輩,但為官身,誅之不赦!我蕭某人在,這太原就不會陷落!但為大宋軍中將士,就隨我蕭某人迴返!無數袍澤猶在北血戰,你們有何臉麵南逃?就算是為了河東路的父老百姓,也該拿出點男兒血氣!我蕭某人便在此,身側就幾十騎護衛,八日夜兼程疾馳,也沒了廝殺的氣力,你們想踏過蕭某人屍身繼續南逃,也不是多難的事情!蕭某人就在這裏等上五息,或者隨我向北為河東父老而戰,或者就殺了我繼續向南,一輩子都是個拋棄祖宗廬墓,為鄉人所不齒的懦夫!”


    大吼聲中,蕭言高高舉起右手,五指張開,毫不遲疑,已然屈下了一根手指!


    他身邊那些騎士,默然挺刀,向著蕭言身邊聚攏,五息之後,若這支軍馬繼續向南,他們就拱衛著蕭言,直到戰死的那一刻!


    無數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蕭言身上。


    這就是燕王!


    在河東天崩地陷之際,在河東文武百官聞風潰散,拚命南奔之際。隻有這位燕王,孤身兼程而來,要以一己之力,坐鎮太原,挽此天傾!


    是北旋,還是南走?


    北旋迴返,就是與女真韃子的連場血戰,存沒不知。


    南走逃遁,別祖宗廬墓,為父老所不齒。死後何顏見得祖宗,隻能為孤魂野鬼!


    蕭言已經屈下第二根手指。


    江偉臉上肥肉顫動,想起自家那位從京營出鎮河東的爺爺,七十許的年紀了還在打熬筋骨。對自家父親忙著奔走逢迎,忙著為家中生利不屑一顧。


    “但為軍將,一生功業就在廝殺上。澶淵之時,你爺爺好歹在陣前和契丹狗子惡狠狠的廝殺了多少陣!河北百姓,被契丹狗子糟蹋得不淺,當俺們將契丹韃子打退,迴師之時,多少百姓在途哭拜。這份陰德,足以庇佑到你這一輩了。你爹就是如此,行不得大事也做不了什麽惡,享他老子積下的陰功福分罷了。俺們江家將來如何,就看你了!總而言之,身為軍將,就得盡了本分!要是你行了什麽敗壞江家門風的事情,就在地下,你爺爺就不能超生!”


    這棄幾十萬生靈而走,是不是就消磨幹淨了祖宗的陰德,讓自家先輩,在地下也不得安魂?


    蕭言屈下第三根手指。


    甲士們全都默然無語,看著獨立在前的燕王。這顯得消瘦的身軀,在火光下,似乎就能獨自撐持起這黑沉沉的天際。而隊伍中的吳敏,此刻已經在瑟瑟發抖。


    追隨吳敏而戰,他隻會號令驅使他們這些甲士如生口,一路南逃,有人掉隊,吳敏從來不稍作迴顧。而燕王如此之尊,卻能輕騎而前,讓所有人都隻追隨他的背影!


    但為軍士,追隨何等樣的統帥,是關係著自家性命的大事。驅軍士為奴婢和但危急時自己挺身而前的統帥,是截然不同的兩迴事。且燕王一手經營了如此強軍,多少軍士追隨著燕王扶搖直上!


    蕭言屈下了第四根手指。


    蝟集在山口處,那些黑壓壓扶老攜幼的百姓,突然就爆發出一聲怒吼。怒吼聲中,有老人的沙啞,有女子的尖利。就如雷一般驟然炸響!


    河東之民,古稱趙民。燕趙悲歌,流傳千古。遠在春秋,趙民胼手砥足,驅逐了在此地盤踞的胡虜,生聚千年,才有了這個為中原脊梁的河東之地!


    這吼聲震動了山野,迴蕩在夜空,縱隔千載,仍有趙人先祖意氣!


    “你們要向南逃,先過了俺們的屍身!”


    蕭言屈下第五根手指。


    江偉長長歎息一聲,翻身下馬摘下兜鍪拜倒在地:“罪將何敢犯燕王大駕?但求給罪將一個待罪圖功的機會!”


    上千河東甲士,同時翻身下馬,黑壓壓拜倒一片,垂首塵埃。


    “燕王,俺們隻請北旋!戴罪圖功!”


    吳敏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渾身瑟瑟而抖,有如風中落葉。


    而蕭言冷然掃視著拜倒在麵前的無數甲士,看都不看吳敏一眼。


    “那就隨我向北!”


    夜色仍然蒼黑,似乎隨時這黑色的天空,都會崩塌下來。可是在這一刻,無數河東子民隻覺得,在這天地之間,總有人能將這天,牢牢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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