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二十日前的那場獻捷儀式,此時此刻在富麗繁華的汴梁都門當中卷起的風潮,至今猶自未曾完全平息。


    街談巷議當中,總少不得有人扯起當日觀感。見多識廣的汴梁百姓們,無不搖頭咂嘴,誇讚這幾十年未曾見的強兵勇將。蕭言那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裝b到了極處的模樣,對於審美觀很是不凡的汴梁中人而言,也是差不多快捧到了天上去。


    放在平日裏,汴梁城中各種新鮮花樣還不斷的爭奇鬥豔,三瓦兩舍裏麵不斷推出各種花魁。一個二八小娘或者裝點了一個新奇花鈿,或者身上褙子有什麽新鮮花樣,甚或換了一個腔調唱柳三變的詞曲,都能讓汴梁城中議論半天。成為一時焦點。蕭言帶領神武常勝軍,層層疊疊的牌位居前,高唱國殤,以一種讓百萬人透不過氣的姿態出現在眼前,在汴梁城中,豈能不議論個三五十日的?


    最直觀的反應,就是三街六市,城外踏青的那些士子們。輕袍依舊,卻不緩帶了。身上犀帶錦帶,有意無意的紮束得稍微緊一些。仿佛蕭言當日模樣。別人望過來,也學著當日蕭言那深沉憂鬱的樣子淡淡一笑:“無他,但圖爽利耳。”


    時值一個朝代的末世,隨著各種各樣的祖製漸漸崩壞。而元佑年開始的黨爭以後,大宋中期前期還比較克製厚重的士風也開始頹敗。更因為長達二百餘年的富足市民生活。大宋此刻士風比起開國時候,流行的已然是偏向於放縱疏狂享樂一流。衣冠體製,舉止做派,流行的就是不羈而從心所欲的那種感覺。因為蕭言那日表演得太過出彩,現在反而是不少士人覺得蕭言那種做派別有味道。


    汴梁瓦舍當中,頗有些錦袍士子摘除了身上的富麗裝飾。青衫落拓,學足了蕭言那種蒼白憔悴憂鬱的樣子,憑欄臨風,不時低低歎息一聲。倒也招惹了不少女娘的目光。


    神武常勝軍和蕭言,對汴梁的影響,也就僅次而已。這座城市太富足,這城市當中百姓太安閑。天下財賦,供養著這一個地方。哪怕是奔走操持賤役糊口的百姓,在大雪攔門,米珠薪桂的時候,官府還會一家家的發放當日的口糧柴米鹽菜錢。


    對於他們而言,處在這個時代最為繁盛富庶的文明中心。很多事情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神武常勝軍的出現不過是多了一些談資而已。並沒有太深的感觸。他們卻不知道,現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麽可貴。而大宋邊軍將士,在文貴武賤百餘年的壓迫下,猶自拋屍百萬保衛的這個文明到底付出了多少。當如曆史上一樣,在大宋各種力量交相催迫下,大宋最後一點自衛武力失去之後,在幾年以後,甚至持續一直到崖山,持續一百餘年的黑暗到底是多麽沉重得讓人窒息!


    既然身在其中,就很難指望可以看得清楚。有些東西,是以千年為尺度的。看得越遠,才越能感覺到創痛之深。在這個時代,跨越千年而來的,也隻有蕭言一人而已。


    此時此刻,在平燕大軍終於班師凱旋之後。汴梁城正沐浴在整個中世紀,整個地球上,最為鼎盛的文明所剩下的不多幾年的時日當中,渾沒有感覺到在汴梁北麵幾千裏之外,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在蓄積毀滅的力量,而朝堂當中,又因為燕雲戰事平息,而醞釀著另一場緊鑼密鼓的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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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大相國寺前麵萬姓交易並不開市。饒是如此,大相國寺這種汴梁城中超級黃金地段已經滿滿當當的都是人了,擠都難得擠動。


    大宋城市沒有嚴格的坊市製度,城中街道除了禦道之外都是彎彎曲曲的。街道兩旁都是密密疊疊的房屋。直逼到街道上麵。大相國寺這裏不算是汴梁城中高檔商圈或者住宅區,市井煙火氣息更濃一些。兩旁街道上滿滿都是各種各樣吃食店,耍貨店,各種金銀銅鐵錫做,不大上得了檔次的古董店,書坊,首飾店。幾乎每家店門口都有靚麗的活市招,卷著袖子揚起嗓門兒唱歌也似的招唿著往來人潮。天氣漸漸有點熱了,這些口舌伶俐的活市招女娘粉麵上淺淺滲了一層汗,更顯得人比花嬌。閑漢浮浪子弟,去不起樊樓和城東北的上瓦舍,在這裏一路走一路品評過來,倒也是一個樂子。


    活市招女娘們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此刻卻少有人進店。反而是不斷的朝相撲社那裏湧。相撲社門口滿滿當當都是人頭,聽著裏麵傳出的隱約分撲的聲音,間或一陣喝彩或者沮喪的歎氣。不知道一場撲下來,幾人得彩又幾人輸光了腰裏的銅。


    時間正是接近中午時分,早晨入城發賣菜蔬果子鮮魚的小販們擔子裏麵還剩不多一點東西了,不斷澆水也看不出太新鮮的樣子。這個時候隻好在各家吃食店門口和采買軟磨硬泡,哀求能關撲幾把,三文不直兩文的打發完擔子裏麵的東西,下午還好迴到城外,溫點酒弄點菜肴果子,歇歇走了一上午的腿腳。


    戴著小帽的采買們間或被說動,摸出銅錢就朝地上撲。贏了得意洋洋的拿走,輸了也不過笑罵兩句。從腰裏扯住或多或少的交鈔,雙方又為這交鈔的時價開始爭多論少起來。


    滿街巷的人,不論男女都顯得幹淨整潔,販夫走卒穿著絲履的也不在少數。人人都顯得營養良好,舉止彬彬有禮。穿著短衣的樵夫腰裏別著斧頭就在書坊裏麵蘸著口水翻書的也很有幾個。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座文明富足到了極點的城市。放眼整個大宋,這樣的城市還有幾座,雖然沒有汴梁這般匯集天下財貨,但是大致情形是差不多的。


    這就是汴梁,這就是大宋。哪怕這些年大宋的景況已經漸漸不如以前,手裏的交鈔也越來越毛。可是這個大宋,還供養著至少四座百萬人口以上的城市。供養著將近二十萬享受絕對是這個世界第一的公務員隊伍,供養著紙麵上的八十六萬禁軍,二十七萬廂軍。這一百多萬紙麵上的軍隊,不是自備盔甲糧草的唐朝府兵,不是幾百年後過得比乞丐還要不如,平時種地準備糧草,自家裝備起鎧甲軍械,一旦有所調動征伐得自己帶上錢貼補的明朝衛所軍。更不是西方那種一切都要從自己領地裏麵帶出來的騎士扈從們,而是正經拿著國家軍餉的常備軍,開拔有開拔費,打仗有犒賞,甚至臨陣拉弓多少次都有錢財的軍馬!


    西方中世紀最為輝煌的羅馬帝國,全職業化的常備軍巔峰不過二三十個軍團而已。


    哪怕就是在後世物資已經極大豐富的時代,又有多少國家百餘年如一日的養得起一百多萬全職業化的常備軍?輝煌如新羅馬帝國的美利堅合眾國,養百萬以上全職業化常備軍的曆史都要從越戰以後算起了,不知道有沒有五十年呢。


    這個時候在整個地球上,羅馬帝國已然崩塌,西羅馬已經完全的蠻族化。貴族都不識字,窩在潮濕髒臭的石頭城堡裏麵啃鹹肉吃手抓豆子。農民過得不如一條大宋的狗。東羅馬帝國已經是在苟延殘喘,無數次的兵變,無數次的饑荒,帝國破產了又破產。甚至因為賽馬雙方擁躉爭鬥都能導致全城大亂,皇帝下台。波斯已經成了風中的往事,帝國三大首都成了野獸遊蕩的荒地。北非那些曾經富庶的國度四分五裂,羅馬帝國修建的水利工程全部荒廢,曾經豐饒的土地漸漸變成荒漠。整個世界處在一片蒙昧的黑暗當中,隻有東亞大地上這片土壤,富足耀眼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國度曾經真實的存在!


    不管是橫向比,還是縱向比。這個大宋,都讓人難以置信。


    大宋立國的時候,正站在了這樣一個時間點上。


    中國到了唐末,關中地力乃至森林植被漸漸耗盡。在農業社會沒有足夠的農產品已經支撐不起一個帝國。唐末乃至五代十國,關中和河北之地紛亂,人口是由北向南流動的。南方比起北方而言戰亂偏少。淮河以南到珠江以北得到了大力開發。唐中期以後江南就是財賦之地,五代十國亂後就更上一層樓。南方得到了更進一步的開發,更兼引進了占城稻等新鮮物種,農產品在大宋立國,天下太平之後,出現了極大豐富的態勢。已經足以支撐一個農業帝國的興起繁盛。


    中國其實是一個貴金屬缺乏的國度,在大宋這種流通貨幣缺乏得到了相當緩解(當然還是覺得窘迫)。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日本也已經開發了,中世紀的日本是他媽的一個貴金屬多得讓人覺得眼紅的地方,不象現在就是四個滿是火山的破島子。一船又一船的朝著大宋運過來。


    另外一個就是西方衰落,隔絕在東西方之間的阿拉伯人又掌握了信風技術,海上絲綢之路終成氣候。整個羅馬帝國千年來積攢的貴金屬通過阿拉伯人源源不斷的流向東方。


    農產品極大豐富,通貨也相對充足。中國又從來不缺乏人口基數,更不用說這些人口的勤勞聰慧了。隻要政治清明,一個經濟遠邁前代的帝國已經出現在東亞的地平線上。


    趙姓官家,崛起於五代十國亂世。在立國之後,一懲藩鎮之蔽。前所未有的重視與文臣士大夫共治天下。更未曾受到多少野蠻胡風浸染,對文化思想科技商業更談不上鉗製。立國以來,從五代十國的廢墟上建立起一個穩定傳承了百餘年的文官公務員隊伍。


    對比現下天朝崛起之路就可以明白,改開以來,先是農村改革,短短幾年當中同樣農產品極大豐富,開放是大量資金通貨湧入,公務員隊伍也逐漸穩定。以國人的能幹,短短幾十年gdp從千把億美元做到了接近六萬億,大半還都是第一第二產業的。雖然兩者不同,但多少差相仿佛。正因為這些原因,大宋才成為了曆史上夢幻般的一個王朝,比起我大清號稱鴉片戰爭前占全球多少gdp百分比的牛皮,大宋才是真正冠絕全球的富庶文明,而且是遙遙領先!


    當然,一個帝國如人一樣,同樣也會變老。大宋也是如此,神宗變法以來。新法對錯先不論,原來士風就被摧折殆盡。朝中已經黨爭疊起,凡事不論對錯,先把對方鬥下去再說。持續幾十年的對西夏戰事,每年都是幾千萬貫的投入,饒是大宋富庶,底子也漸漸耗幹淨了。各種開國時候運轉正常的製度,現在已經崩頹得差不多。正是應該休養生息的時候,偏偏卻攤著了一個好大喜功花錢沒數的官家聖人。上位之人,更是一片末世奢靡到了極處的景象。為了籌措軍費,官家花用,紙麵上上百萬常備軍的花費,龐大的文臣士大夫團體供養。鈔法不斷在變,民間漸漸貧困下去,方臘大亂不說,其他小的變亂也此起彼伏。偏偏這個時候大宋還在西麵北麵同時打了兩場大仗,西麵深入青唐,北麵直抵燕雲。


    外表也許還看不出什麽,內囊已經盡上來了。而朝中爭鬥,仍然沒有止歇的時候。在曆史上,這所有的一切在快四年之後戛然而止。這個民族曾經的頂峰,從此煙消雲散。


    這所有一切,除了穿越而來的蕭言之外,此時此刻,在大相國寺前一個不知名的吃食店坐定的嶽飛韓世忠幾人,卻並不明白。他們隻是看著眼前汴梁一切,哪怕已經在這個城市十幾二十天了,仍然目迷五彩,不住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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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恁般熱鬧!俺老韓也算是喜歡熱鬧的人物了,這些日子下來,也被晃得眼睛花,吵得腦袋痛!晚上入夜已深了,還沒有消歇的時候,穿城而過的汴河,兩邊滿滿的都是燈火!汴梁百姓似乎就不知道早睡是怎麽迴事,三街六巷的遊宴玩耍。俺們神武常勝軍駐在金水橋,一個個也鬥被勾得心慌慌的............直娘賊,再這麽駐在城中,要不了多久,俺們神武常勝軍也成了一灘爛泥!”


    說話的正是韓世忠,他一身便衫。頭戴璞頭,天氣有些熱了,前襟敞著。手裏忽扇忽扇的搖著一柄倭扇。他是陝西邊地長大的,分外耐不得熱。臉上已經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盯著端坐在眼前的嶽飛,低聲在那裏抱怨。


    一行人占了這吃食店二樓臨街的一處雅間。圍坐的多是蕭言帶出來的心腹,韓世忠和嶽飛兩個神武常勝軍的頂尖高層武官都在。湯懷張顯王貴都為蕭言作為家將留在身邊了,軍中效力的就牛皋一人,其他幾個都是當日西軍出身的將領。這個時候大家都是一身便衫,在雅間內或坐或站,聽到韓世忠抱怨,大家都是對視一眼。


    嶽飛本來性子就偏向於沉穩,到了汴梁,話語更少一些了。一半是覺得肩頭責任重大,一半卻是有些相州泥腿子進汴梁這種大城市的沒底氣。聽韓世忠說完,他微微一笑,笑意當中也有三分無可奈何:“不比在燕雲之地了,入駐軍營半月,勾當軍法,計點營伍存營的司馬每日迴報,在營軍將士卒,每日不過四五成數。前幾日還說是久戰辛苦,當得大家消散一下。這些日子卻是拿出各種理由搪塞敷衍,或者訪親,或者訪友,甚而有三衙同僚遊宴,重重責罰了幾人,卻扔擋不住,還有各種怨言生發............良臣兄,大人將神武常勝軍暫時托付給俺們,俺們要是照應不住,卻該如何是好!”


    嶽飛不是一個愛抱怨的人,燕雲轉戰,什麽事情都默默領命罷了,從不訴苦。今日卻罕見破例。歸根到底,嶽飛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戰時軍中事物簡單,立身正,體恤士卒,敢於親臨前敵廝殺就帶得了軍馬。到了汴梁這種花花地方,各種各樣嶽飛從未聽過見過的事物撲麵而來,這個一向沉穩的年輕軍將也有些慌了手腳。他不是不夠聰明,而是從來未曾麵對過這等事物,一時間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韓世忠嗤的一聲冷笑,卻不說話。


    神武常勝軍馬軍步軍分成兩處駐紮,嶽飛馬軍遇到的事情。他所直領的步軍各營又如何未曾遇到?神武常勝軍入駐汴梁以來,這些日子很有些詭異。朝中許是還在角力,對於到底如何以神武常勝軍為基幹編練禁軍事還沒有一個說法。可底下的手段,卻是層出不窮。最簡單的就是通過三衙同僚來拉攏神武常勝軍軍中各級軍將。三衙當中同僚有麵子,有門路,腰裏有銅,每日引著神武常勝軍那些軍將們四下遊宴不休。


    一支軍馬當中,但凡是將各級軍將拉攏過去了。就得手了一大半。到時候就算是蕭言得樞密差遣,有了名義。這神武常勝軍到底還聽不聽他的,還得兩說。汴梁獻捷,讓朝中人看清楚了這支軍馬的威武強悍之處,就加倍的更想將這支精銳掌握在手中。蕭言何等人,一邊涼快去。


    作為和蔡京敵對的這一派係,便利之處就是掌握著樞密院。私下行事順手方便。要是讓蕭言站穩了腳跟,以神武常勝軍作為蔡京輔翼。今後隻怕不等到蔡京老死,都難得撼動這位老公相了!


    在嶽飛麾下聽命的軍將們,有至少一半是出身燕地舊常勝軍或者投效地方大豪子弟。對大宋的水還摸不清深淺。一時間隻能以蕭言為依靠。他的馬軍上下還算是穩定。韓世忠出身西軍,自然麾下西軍出身的軍將居多。這些都是在大宋呆老了的,打仗的時候在蕭言率領下,大家悍不畏死,決死而戰,個頂個的都是好漢。可是來到汴梁之地,這些大宋出身的軍將卻總免不了開始要為自己打算。大家對蕭言敬仰佩服是沒說的,隻要官家說還是蕭大人節製大家,大家效死而已。可蕭言現在不尷不尬的被晾著,天知道落個什麽下場。大家可總還得過日子!


    汴梁居,大不易。大家看來將來是要在汴梁落戶的了。大家從西軍跳槽到神武常勝軍中來,沒有幾個人家中是有戶。不然也難得脫離西軍將門團體。要在汴梁安頓下來,沒有將主照應,沒有同僚幫襯,如何得成?三衙同僚一請自然是立刻就到,不免也動問幾句汴梁三衙禁軍當中,哪些差遣是養瞻豐厚的,大家夥兒是不是能謀得一二。就算沒這個機會,拉幾個朋友也是好的嘛............三衙軍將就沒有苦哈哈隻守著一份餉錢的,汴梁禁軍有車船務,有茶酒務,有榨油的,有金銀做,甚而有專門組織人手在汴河上拉纖的,什麽窩娼聚賭,自然也少不了。大家要在汴梁安居,自然也要尋一點謀生的門路............


    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在這個時代,躲也是躲不開的。


    韓世忠雖然粗豪,卻也知道這支強軍是他將來的富貴根腳。要是神武常勝軍廢了,別人可能會被其他團體結納。他和嶽飛已經是一軍將主,身上打著蕭言烙印,就沒著落了。無論如何,要保住神武常勝軍這個團體!而神武常勝軍的能戰是他和嶽飛扶搖直上的根本,要是神武常勝軍不能戰,要他們還有什麽用?他們可不是西軍那等根深蒂固的將門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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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裏煩躁,覺得雅間內更加熱了,差點將倭扇搖斷。還未曾開口,就聽見門外傳來吃食店待詔殷勤的聲音:“幾位官人,魚膾卻是好也!官人們枯坐也無趣味,就著新鮮魚膾和時令果子,先吃幾杯酒就是,俺們隨後再來伺候。”


    殷勤問候聲中,吃食店待詔已經帶著幾名女娘推門而入。在席麵上布置。這在汴梁城中連二流都算不上的吃食店,用來盛魚膾的都是銀盤,操持魚膾的女娘二十許年紀,袖子高高挽起,手腕雪白。看著一幫陝西和燕地大漢的目光投過來,抿唇一笑,倒是頗有幾分風情。


    單單是一份魚膾,就有十幾件餐具伺候,料酒芥末的碟子也準備好。牙筷布上。酒具也放置完畢,兩個女娘提壺在旁侍立,顯然是隨時準備斟酒伺候的。單單布置這些就看得人眼花,這還猶自未曾結束。幾個小廝還端著銅盆進來,銅盆上堆尖一堆碎冰,手腳麻利的安置在雅間四角,寒氣頓時沁人而來,讓人頓時心中塊壘一鬆。


    嶽飛牛皋還有燕地出身的幾名軍將,今日不是因為要緊的事情難得出營門和韓世忠一會。焦頭爛額的在拚命掌握著部隊。看到汴梁隨便一處吃食店都是這等富貴景象,個個在那裏如土包子進城一般目瞪口呆。一時間連心中焦躁鬱悶都忘記了。


    韓世忠那頭好一些,韓世忠不比嶽飛,任何遊宴一概不到。入汴梁以來,雖然心中有事,卻也好好耍樂了幾場。眼下這場麵,已經不大在韓世忠眼中了。


    那待詔自然是眉眼靈通之輩,看著一群大漢呆呆的看著操持魚膾的廚娘。以為這些大漢是憋壞了的呢。不管在什麽時代,天底下最好的事物都匯聚在首都。汴梁也不例外。大宋風俗,女子但有一技之長,賺得比男子都多。要是更有幾分顏色,那更是富貴可待。小戶百姓當中生了女兒的,都是從小教養打扮,勞心費力。整個汴梁城中,可供奔走的富貴人家太多,美女供應自然也就源源不斷。這廚娘在待詔看來不過是尋常顏色,小時候學了一門做魚膾的手藝而已。頓時就甚是鄙薄這些操著外地口音的大漢。


    心裏鄙薄,嘴上客氣:“幾位官人可是覺得悶酒無聊?盡可安排俺們店中落兒去為官人請女伎來陪酒高樂一番,卻不知道幾位官人在瓦子裏有相熟的女書未有?若是不熟,卻是俺們來替官人們奉請,奸不廝欺,俏不廝瞞。任店馬行街的女書是不肯到小店的,若是要請,也隻有潘樓街東十字大街舊曹門街的女校書可來了............”


    可憐嶽飛和牛皋之輩哪懂這個,一句話也則聲不得。嶽飛畢竟年輕,臉甚至都有些漲紅了。幾個死人堆裏麵滾出來的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那有三分姿色的廚娘一邊忙碌,一邊不時偷眼看著這幾條漢子,抿唇而笑。倒是對雄健的嶽飛和牛皋他們有些動心。


    韓世忠馬行街都去過一次了,樊樓也曾上去。這等場麵倒也應付自如。他今日和嶽飛就是來談事情的,雅不願有女伎來打擾。正準備揮手讓待詔退下,忽然心中一動。笑問道:“俺們這裏卻是不熟,敢問待詔。潘樓街東十字大街瓦子裏女校書親臨,卻要幾許香粉錢?”


    開口問價碼,可知就不是豪客了。自家小帳隻怕也不敢多指望。那待詔心裏暗歎,臉上陪笑:“一名女書,總要六貫才能來一遭。已經是最低的了。單單樓下那些女市招來客串,二十許的年紀,半老黃花,一個曲子都唱得七零八落,也少不得四貫。這還是純銅,要是交鈔,今年新屆還得翻倍,往年各屆卻不好說,多半是不肯收的............”


    韓世忠一笑,指指桌上魚膾:“這魚膾,又值多少?”


    待詔還是殷勤陪笑:“這可是汴河新鮮鯉魚,還是城外不是城內的,小店雖然不堪,卻也不曾用隔夜養在呆水裏麵的鯉魚。怕隻怕手藝讓官人們見笑............魚膾在水牌上,眼前這些劃定就是十貫,一樣是純銅.........至於小人們的小帳,官人麵前怎敢爭多論少............”


    韓世忠哈哈大笑:“俺們雖窮,卻也少不得你的小帳,且先下去。俺們說話,有尋俺們的,通報一聲就是。”


    待詔笑著行禮,雖然知道眼前不是豪客。可禮數也不曾缺少半點,招唿一眾女娘小廝,輕巧巧的退出去了。


    這些日子在軍營裏麵勞心勞力,不曾外出的嶽飛幾人。個個目瞪口呆。燕地過的是什麽日子,大家都是經曆過的。一口吃食,說不定就關係著一條人命!大家血戰經年,僥幸得歸,嶽飛已經做到快接近橫班的武官了,一個月俸祿柴炭米津行人錢裝裹錢,加在一起不過也才一百三四十貫。這等收入在河北他老家可以買接近一百石米,在燕地最亂的時候,可以換一百個黃花大閨女!更不用說他拿俸祿還是錢七鈔三,已經算是對歸來入衛邊軍的特別優待了。可是這等收入,也不過就是吃一頓魚膾,再叫十來個最普通不過的女伎的一餐之費!


    汴梁豪奢,竟然若此。大宋武臣嚼冰臥雪,燕地易子而食。一場死人數十萬的大戰打下來,在這汴梁,還是如此軟紅十丈,都麗風流!


    韓世忠冷笑一聲,用手中倭扇指指四下:“這就是汴梁過的日子!燕地不說了,在陝西打仗,頂在前麵的軍寨也要數著米過日子。可這都門世道,就是如此!一天不死要吃,兩天不死要穿。想在汴梁稍微活的有點模樣,少了這銅如何得成?獻捷之後,軍中漸漸不穩,也是天理人情。死戰俺們不怕,可是總要有個著落,總要讓大家過得了日子!


    ............俺在這裏說句實在話。蕭大人要穩住神武常勝軍,一則是趕緊要得差遣,名正才能言順。朝中事情俺們不懂,卻是蕭大人和方大人還有那個什麽左先生去勞心勞力的。俺們隻等一個說法而已............二則就是這個銅字!


    俺們百戰餘生,弟兄們進了都門,犒賞十貫,不過是一盤魚膾。為大宋血戰的健兒就恁般不當人子?見識了汴梁這般景象,下次出兵,大家如何再肯拚性命換那十貫犒賞?蕭大人要穩住軍心,要攏住軍將,要讓將士士氣不墮,少不得要在這銅字上設法!大人不是也在河北邊地經營了什麽產業麽?要神武常勝軍,大人就別想發財了!”


    韓世忠聲音漸漸放大,最後一拍桌子,震得銀盤亂跳:“俺們心切,來尋大人拿個主意。結果上到蕭大人方大人,下到張顯他們一般人,全都不在府中。雖然留信說俺們就在大相國寺這裏等候,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尋來.........俺不知道大人是在打什麽主意............難道大人也就想在汴梁安享富貴便罷?要是這般,還不如俺們吃了這盤魚膾,大家各自散夥,誰有門路誰自己鑽營去。燕雲戰事一場,就當一場大夢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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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世忠一聲說完,雅間當中寂然無聲。韓世忠身後幾人都有些垂頭喪氣。嶽飛眉毛一挑,就要站起來反駁。這個時候外間又響起了此處待詔低聲問候:“幾位官家,卻有一位張家虞侯來尋,卻不知是不是幾位官人等候之人?”


    韓世忠剛才牢騷抱怨得山響,這個時候卻立刻就咧開大嘴笑了:“卻不是張顯那廝?待詔,卻讓他快些進來!”


    大宋雖然竭力壓製武臣的藩鎮化,可是這個時代,又怎麽能完全擺脫這種依附關係。韓世忠嶽飛這些人富貴全自蕭言手中得來。饒是嶽飛方正忠義,同樣將蕭言視為恩主。這種依附關係也是最難以擺脫的。韓世忠他們素無根基,又是想做一番事業的。隻有和蕭言同生共死,竭力向前。最擔心就是蕭言撂了挑子。這些日子大家人心惶惶,也不過就是因為那個自白溝反攻起,有時笑嘻嘻沒個正型,有時卻牙齒一咬眉毛一豎跟大家一起上前,天塌下來也是他頂在前麵的蕭言已經不在神武常勝軍軍中了!


    今日到南薰門左近蕭言新安頓下來的府邸沒尋著他,大家更是覺得心裏沒了著落。現在張顯聞訊而來,大家頓時就像找到依靠一樣。連平日裏盡力深沉嚴肅的嶽飛,這個時候忍不住都露出了笑意。就可想而知,蕭言在他們心中,到底地位如何!


    雅間門輕輕被推開,那待詔恭謹的將一人引入。看到來人,大家都眼前一亮,來的果然是張顯。可是比起當日在軍中,已經變了模樣。一襲青衫,犀帶束腰,正是此刻在汴梁最流行的收腰略緊的款式。他並未曾戴帽,就一頂束發方巾。身上也沒什麽裝飾,就右手拇指戴著一個白玉扳指。張顯本來就是小白臉一個,久經沙場又是鍛煉出一副猿臂蜂腰的挺拔體格。走進來很有些瀟灑風流,落落大方的味道。背後還傳來那些廚娘侍女的輕笑,看來是看中了這位風流郎君。


    韓世忠眼尖,看到張顯脖子上還露出了刺青,不知道是何等高手匠人的手筆,花紋繁複,卻筆筆清楚,一時卻看不出是什麽圖案。待詔引路,張顯隨手就賞了幾張交鈔過去。那待詔滿臉陪笑,殷勤的又帶上了門。


    韓世忠搶步上前,一巴掌拍在張顯肩上:“你這廝,卻變了個模樣,難不成想瓦子裏麵的女娘貼上你不成?這身上繡的又是什麽?”


    張顯苦笑一聲,讓開韓世忠接著而來的巴掌:“韓大人,俺身上這身還未曾收功,經不起你的巴掌............大人說了,入此處,行此禮。嶽哥哥和韓大人辛苦領軍,俺們也就要拚命出頭,維係住這麽多血戰餘生的男兒,他們將來地位,就靠俺們這些不入營的人努力了............大人這些日子都在汴梁南門外,方大人在那裏有一個小小的莊子,大人都在那裏忙碌,今日得知府中傳來幾位哥哥來拜的消息,俺就疾疾趕迴來請幾位哥哥去見大人............大人說了,眼下正有要幾個哥哥出力處............”


    張顯雖然紋了一身刺繡,不過這個時代刺青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看了一眼便罷。此刻雅間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全神貫注的聽著張顯的傳話。聽到蕭言見召,都有些喜動顏色。平日裏蕭言在軍中亂轉,嶽飛韓世忠有時還覺得他麻煩,總是東跑西竄的不好照應。現在一旦失卻蕭言居中掌舵,他們才知道這支雜湊而成,根基淺薄的神武常勝軍,最離不開的就是蕭言!


    可偏偏張顯說得有點語焉不詳,大家也沒怎麽聽明白。嶽飛深沉,點點頭就準備跟張顯出發,韓世忠卻立刻又是老大牢騷:“現在汴梁城中,就晾著大人。大人不想法子拜門,找門路得樞密院差遣,卻去南門外耍子什麽?俺們神武常勝軍他還要不要了?直娘賊,卻不能隻有俺們辛苦!”


    張顯苦笑撓頭:“............大人總有他的主意,這些說實在的,俺也不懂。幾位哥哥去了便知............大人也說了。現在就是有人隔絕中外,讓官家忘了他這個人。他卻要拿出手段,很快直達天聽!大人還說,大家汴梁居,很是不易。神武常勝軍是為國立了大功的,如何卻要在汴梁眼巴巴的看著三衙那些廢物禁軍反倒過得比大家富貴?這世上沒這個道理,隻要是大人使出來的軍將士卒,隻要為國有功,就該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大人說了,這些全都包在他的身上,絕不會舍棄大家半點!”


    哪怕是張顯轉述的話,也足夠提氣。而蕭言穿越以來,信用也是足夠的好。雅間一眾人等,這個時候全都喜動顏色。俺們神武常勝軍,百戰歸來,在這汴梁都門,卻總覺得孤苦無依。還好,隻有蕭大人,是絕不會舍棄俺們的!


    嶽飛爽快,他也是對現在神武常勝軍軍中局麵最為急切的,當下就朝外走去:“去見大人去!”


    韓世忠也一拍桌子:“看看大人在汴梁這個用鼻孔看人的地方,能弄出什麽局麵出來!張顯,俺們沒家底。你在大人身邊,這席魚膾,卻得是你來做東!”(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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