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三,在汴梁城南南薰門外,擠擠挨挨的都是人頭攢動。


    此時此刻,在汴梁城外,也早就是民舍萬家,附廓而居。汴梁在藝祖開國的時候,舉城軍民數十萬,已經是極大規模。幾十年生聚,這個數字早就破了百萬。尤其在南麵連同汴河水道方向,依附這個供應國都大動脈而新起的建築最多。宋時又不象唐朝按照嚴格的坊巷製度,民居市場宮觀棧房亭台錯雜,更是顯得熱鬧之極。神宗時候向南增築城牆,將一片新起民居盡可能的保護在汴梁城防範圍之內,但是到了此刻,在新築城牆外,又多了幾萬戶百姓,十幾萬人口,綿延出去十幾裏遠近地方。此時此刻,汴梁實際人口隻怕已經遠遠超過兩百萬,達到接近三百萬人的地步!這個數字,除了此時中國之外,放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極其強盛大國的人口數字了。


    汴梁發展得如此繁華,其實已經有些近乎於畸形的地步。大宋幾乎是在以舉國之力供養國都。南來北往轉運物資糧食各種生活器物的船隊車隊,每年都是絡繹於途,沒有停歇的時候。道路河運整治,每年都要投入極大的資源。汴梁現在所謂的禁軍,除了幾乎不可能履行的打仗職能,就剩下治安和守河護河。大宋各處,地方能留存的資源過少,絕大部分都要轉運至國都方向,還專門設立了位高權重的各路轉運使臣的官位。


    汴梁如此繁華富庶,遠超大宋各處。各級官吏,寧願在汴梁掛虛銜,守冷衙門,也不願意去地方知一軍州。被貶出外,就已經是極其嚴厲的懲罰了。汴梁堆積了太多資源和人才,資源過多,就推動了世風日趨奢靡。人才過多又沒那麽多事情,就推動了朝堂黨爭。每年大宋財政收入,至少有三成消耗在轉運道路上,徭役也是相當繁重的一個弊政。而且汴梁周遭地勢太過平坦,沒有險要可守,要守衛國都,必須需要大量的軍隊。有宋一世,在軍隊數字上都在不斷膨脹。


    當時藝祖開國,曾謂定都於此,今後百年必為世上所困。曾經籌劃遷都洛陽,燭光斧影之後,此議遂寢。到了現在,已經膨脹發展得遠超這個時代的汴梁,的的確確已經成為了大宋一個沉重的負擔。


    縱然如此,在全世界最為富庶,最為繁榮的大宋帝國全國之力供養之下的汴梁,也就有了空前的壯觀都麗,而此時此刻,這個汴梁城,就橫亙在從燕地冒兩年風霜,經曆無數血戰的班師凱旋之軍的麵前,也就橫亙在穿越千年而來的蕭言麵前,就等著他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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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萬長征健兒,環慶軍居前,神武常勝軍居後。靜立在南薰門外。汴梁城中,就是從南薰門入這條南北向的大道最為寬廣筆直,正對官家所居禁中。


    經南薰門,過舊城朱雀門,過龍津橋,便入禦道。禦道長約四裏,正對皇城南麵正中宣德樓。而官家以降文武百官,勳戚宗室,就在宣德樓上,打出禦前全部張蓋,等著這上萬長征健兒凱旋獻捷!


    如此盛事,大宋開國以來,除滅蜀破南唐外,從未一見。而擊滅與大宋並世而立,互相對峙百餘年的大遼帝國,又怎是破格局狹小的蜀國,柔弱自持的南唐可以相提並論的?甚至可以上溯幾百年,在大唐帝國擊滅突厥之後,漢家就再無此盛事!


    汴梁從上至下,都為此盛事擾動了。有資格上宣德樓的,自然早早就趕赴禁中預備。沒資格上宣德樓的士大夫,唿朋喚友,帶著下人,占據了從南薰門到宣德樓這條大道上沿街地勢高處,或酒樓或亭台,置一席酒,溫幾插酒,高談前代藝祖太宗伐遼失敗故事,真宗澶淵之盟約,說古論今,靜靜等候。在這一天,臨街高處一個好的位置,已經賣出了幾十貫的大價錢,要是交鈔,還得上百貫!


    汴梁百姓閑漢們,腰裏沒有這恁多銅,就在街邊沿途擠擠挨挨,湊成一團。一家出來的,自己帶著茶水冷湯,唿兒喚女,在人群當中翹腳觀望。那些無家無口的閑漢,就在人堆裏麵擠來擠去,呆著臉看哪家小娘子長得更濟楚些。汴梁其他不臨大軍獻捷通路的地方,多半都歇了買賣,各色待詔店伴,也都結夥而來。稍稍有些生意頭腦的,就提籃挑擔,沿著這條路叫賣吃食和消暑桂花湯,各種耍物,也都趕來。


    汴梁城中無數宮觀寺廟,這日都有大德高僧衝虛羽士或設齋蘸或設法會,超度亡魂,為官家祈福。更有一班胡商,也都雜湊在人堆裏麵對著這般景象指指點點。新到大宋地方的胡商,對著這個龐大城市如此人口,如此景象,隻是目迷五彩,隨著人流被擠來擠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開封府,皇城司,三衙禁軍,今天都調動的人手都抽出來當值了。禁軍麵街而立,將百姓們人潮當在身後。這些軍漢今日也盡可能的洗刷打扮一新,穿著紅色戰襖,戴著範陽笠。佩刀持槍,從南薰門一直站到宣德樓前。開封府的衙役壯快們就在人群當中維持秩序,看有什麽閑漢鬧得過分,什麽下九流的人物在人群中上線開扒,靠上去鎖了便走。人人都是忙亂得滿頭大汗。


    三衙中侍衛親軍馬軍司的騎軍,都騎著坐騎,一隊人馬,毛色都盡可能的一致,頂盔貫甲,耀武揚威的來迴巡視,看著哪裏騷動聲音過分的大了,就狠狠吆喝幾聲。那些百姓也不怕這些禁軍,大家都是本鄉本土,幾代多少年的鄰居,都是熟人。這些現在頂盔貫甲的馬軍,誰不知道他們底細?身上甲胄,都是減了料的,披著全套,他們也支撐不了一天。平日裏酒肆賭坊裏麵稱兄道弟,今日吆喝幾聲,就換了一個人不成?往往是嘻嘻哈哈聲音更大,那些充門麵的侍衛親軍馬軍司的禁軍軍漢們也隻能裝作沒看見。


    宋時女眷雖然不禁拋頭露麵,可是人群裏麵這般擠擠挨挨,也不成個模樣。好在汴梁水係發達,從南薰門直入這條大道,沿途多有橋梁。稍微有點身份的女眷們,都雇了船,泊在橋下左近,吃著小巧吃食,墊著腳朝橋上覷。此時正是初夏,氣候溫暖。這些女眷們都穿著爭奇鬥豔的褙子,露出鎖骨以下,溫香軟玉兩團以上的大塊白肉,耀得人眼暈。秀發上,臉頰上花鈿片片,香汗一浸,仿佛滿河流動的都是香氣。更有瓦舍的女史,酒樓的歌妓錯雜其中,碰見舊相識還含笑嬌聲招唿,河岸上年輕子弟也各自應和。歡聲笑語連成一片。


    單單看這熱鬧富麗的景象,哪裏象在迎接一支間關萬裏,衝鋒冒雪,死傷累累,以無數性命血汗為大宋克複燕雲的邊軍班師景象?倒像是這個富庶繁華已經到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汴梁,在炫耀著他全部的風流和熱鬧。


    誰能想到,在真實曆史上,這極盛氣象,這幾十萬上百萬的百姓,就要化為一場泡影。這個汴梁,也隻能在夢裏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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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薰門外,班師大軍也早早起身,披掛穿戴整齊,各自趕到南薰門前列隊等候。哪怕是環慶軍,畢竟也是遠戍兩年,經曆了若幹大戰的軍馬。王稟沿途也操練整頓了一下,此時此刻列隊等候,自然也有一種大軍肅然之氣。和那些花團錦簇的汴梁禁軍大不一般。站在那裏,都是披掛著全套甲胄,要是不夠,就從汴梁武庫裏麵調集補齊。刷洗打磨得幹淨雪亮。軍將士卒,都是耳邊簪花,將領坐騎,鞍韉韁繩都用彩緞裝飾。旗幡金鼓,全部都是新製。樞密院在這上頭絕不吝嗇,能調的立刻調來補上,不能調的這兩日拘齊高手匠人,出大價錢連夜趕製。


    這支環慶軍,一下就給打造得耀眼生光,在這些新甲胄,新旗幡,新兵刃的襯托下。這些陝西出身的大漢一隊隊一排排而列。看得在南薰門外周遭圍觀的百姓們不住搖頭讚歎,指指點點誇獎拍掌,不時還有喝彩之聲發出。讓這些環慶軍軍將士卒,不管在馬上馬下,腰背更筆直了一些,頭也抬得更高了一些。


    從上午開始,周遭密密層層圍觀百姓的唿喊聲就一浪高過一浪,全是讚歎。


    “這莫不就是克複燕京的神武常勝軍?果然是好漢子,好器具,好軍將!”


    “這是邊軍,豈能和俺們周遭禁軍一般?在西邊的時候,要和西賊廝並。吃冰臥雪,上了馬背十幾天下不來!到了燕地,碰著遼狗,更是打足一年。燕地那個地方,耳朵都能凍掉的,燕京城高大,不差似汴梁多少,硬用性命填下來的,這個豈是輕易的?這些軍漢,哪個手裏怕不有十幾條人命?卻不似你,殺隻雞喉嚨隻割一半,滿院子亂飛亂跑,血灑一地,嚇得你家婆娘都暈過去!”


    “俺家從兄,是給選到出征禁軍當中的,去河間府溜一招便迴來了。說起這些邊軍都是搖頭,說是廝並不得。他們一天走二十裏,這些邊軍漢子能走四十裏。還論什麽其他?遼狗騎馬,一天更是二百裏,卻讓這些軍漢給對付了!神武常勝軍底細,他也知道一些。邊軍當中,最強就是去位童樞密的勝捷軍和老種相公的白梃兵,兩部合一,加上來歸的郭藥師常勝軍——那些都是遼東漢子,個個身長丈二,能耍動百十斤的狼牙棒!湊成這個神武常勝軍,可稱天下第一!要不是他們,豈能打下這燕京城,收拾了這些遼狗?”


    “原是!這等強軍入衛俺們汴梁,還怕什麽敵手?大相國寺的大和尚說了,俺們汴梁,還有三百年氣運!”


    “那殺女真小王,破燕京,殺蕭幹,殺耶律大石,擒了遼國皇後的蕭言蕭宣讚,又是哪位?那群軍將,如何才能分辨出來?”


    “蕭宣讚是廝殺漢,且尋那最高最壯的人就是。蕭宣讚是從極北之地來歸,開得十石硬弓,雙手都能使百二十斤鐵槍,不然怎能成就恁的功業?”


    “且莫胡言,蕭宣讚卻是文臣班次,怎麽會武臣裝束?不過也直是怪,中軍那堆軍將當中,尋不出什麽文臣裝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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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稟馬擴,都在中軍位置。兩人今日也是裝點一新,連臉上須髯都精心修剪過了,周遭百姓的讚歎聲聽得清楚,兩人對視一眼,都是臉上發熱。


    今日獻捷儀式秩序安排,都是樞密院提調。將環慶軍安排到前頭,而且盡最大可能裝點了軍容。全部用意兩人也知道,就是讓神武常勝軍和蕭言顯不出來!汴梁百姓哪裏分得出他們是那支軍,看著這副耀眼生光的模樣,就當他們是神武常勝軍了。指指點點中,滿是誇讚。


    兩人都算是有守有為的難得武臣,對這樣搶蕭言和神武常勝軍立下真正大功的人物和軍馬的榮耀,都覺得羞愧。


    可是樞密院這般安排下來,兩人還有什麽說的?王稟本來就是童貫心腹,馬擴也受童貫厚恩。天然就是王黼童貫這一黨的人物。現在環慶軍失卻劉延慶這個統帥,再被西軍三軍排擠,已經徹底算是他們的軍馬了。這支軍隊將來,他們也要維係。吳敏再親臨壓下來,兩人也隻有硬著頭皮接下來了。昨晚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設,到了此刻,看著周遭百姓指點著他們,口口聲聲卻誇的環慶軍,兩人都覺得臉皮發漲。


    馬擴忍耐半晌,終於忍不住對王稟低聲道:“王太尉,俺耐不得了。活生生臊殺人!功名榮耀,靠自己去取,卻不能搶了人的!俺們軍漢,刀頭上麵舔血,不能昧了良心。俺告病迴營中歇息,此次獻捷禦前,就不要算俺了罷?”


    王稟臉色也微微有鐵青之色,瞪了馬擴一眼:“某也告病,你覺得如何?什麽場麵就要唱什麽詞,還能怎的?當道諸公,也是調和陰陽。俺們此舉,也是為蕭言分謗!他這次不那麽引人注目了,說不定還能少若幹禍端............就這般想罷!俺們做軍將的,聽號令行事就是,異日有敵,俺們隻要衝殺在蕭言前麵,心裏也就扯直了............直娘賊,這獻捷儀式怎麽還不開始?”


    主將這般說話,馬擴隻好閉嘴。他咬著牙齒,臉上繃得緊緊的,忍不住就迴頭看了一眼。神武常勝軍和環慶軍兩軍,紮營所在本來就離南薰門不是很遠。數千環慶軍先出,占了位置。神武常勝軍也沒有緊跟在環慶軍後,隻是在軍營當中列隊。隱隱傳出一些鼓號之聲而已。百姓們的注意力,自然就全部集中在環慶軍身上,以為這就是全部班師大軍了。


    此時此刻,蕭言是怎麽想的?和蕭言打交道也算是有些時日了,馬擴也知道蕭言是一個絕不甘心認輸之人,現在才到汴梁,就這樣給生生壓了一頭,他會不會甘心咽下這口氣?


    這個時候,馬擴倒是暗中祝禱蕭言能忍了這口氣,這裏是天子腳下汴梁,而不是燕京!在燕雲之地,他們這些統兵將領行事自可以絕少拘束,隻要打贏就有交代。而天子腳下,可以對付你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更不用說統管天下軍馬的西府,還有站在西府背後那位能量絕大的隱相,都在要壓製你蕭言!


    你為國立下如此功業,不能落一個沒下場,這口氣,你蕭言千萬就忍下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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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正南宣德樓上,這時隨著官家全副儀仗出行的鈞容直鼓樂之聲,一對對禦前班直最先出現在宣德樓上,分左右向兩邊延伸,到了各自位置站定。金槍班,東西班承旨,禦龍直,禦龍骨朵子直,禦龍弓箭直,禦龍弩手直............次第而出,遍布宣德樓四下。再後麵就是帶禦器械的散指揮,這些以勳戚之後充當的禦前散指揮出盡,就是一頂杏黃張蓋出現在宣德樓上,張蓋之下一張八人外殿直所抬步輦,大宋體神合道駿烈遜功聖文仁德憲慈顯孝道君皇帝趙佶一身龍袍,頭戴長翅紗帽,端坐步輦之上。


    宣德樓上,早就設有官家禦座,趙佶緩緩下了步輦,走到禦座之上。在他身後,才是東西二府,宗室,三司,內諸司,諸殿閣,諸部,勳戚,一眾高官顯達,分班次站好。趙佶道貌岸然的入座。在宣德樓下,四裏長的禦街早已淨街。兩側數裏不許百姓靠近。禦街左右一對對相向而立的禁軍軍將士卒看到官家入座,全部持器械跪下,垂首高唿:“聖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唿喊之聲,不知道習練了多少次。整齊劃一,聲震四野。趙佶臉上帶著笑容,抬手示意,歡唿聲猶自未消,漸漸的才止歇下來。


    看著這個場麵,看著遠處擠擠挨挨數十萬上百萬自己的子民百姓,趙佶臉上這些日子的煩悶情緒已經完全不見,微笑著環顧左右:“該開始了罷?”


    在趙佶左右,最近的自然有蔡京一個,太師領三省事,掌政事堂,禮絕百僚,他沒資格,還能有誰有資格。還有一個,正是梁師成。他的官位本不能在這種儀式上離趙佶如此之近,但是趙佶寵信親厚,誰又敢說他?


    蔡京今日倒是不很積極,隻是端肅而立,還是梁師成低聲道:“禁軍山唿萬歲,官家親臨,正是告知南薰門外諸軍獻捷儀式開始,現在應該開始入城了。”


    趙佶點點頭,又輕聲問道:“是神武常勝軍麽?”


    梁師成也低聲迴答:“官家,神武常勝軍萬餘,環慶軍數千。樞密院安排的先輕後重,卻是環慶軍當先。”


    趙佶微微皺眉,卻沒多說什麽,隻是端坐在禦座上麵凝神等候。梁師成想想,悄悄從趙佶身邊退開,找到西府班次裏麵的吳敏,低聲道:“可有差錯?”


    吳敏今天是最為提著心思的,看著梁師成朝自己走來,就已經滿頭滲出汗了,當下小心翼翼的迴答:“恩府大人,環慶軍在先,神武常勝軍在後,再不會出什麽差錯。這兩日,屬下已經盡最大努力,將環慶軍裝點一新,軍威甚壯............”


    他咬咬牙,又低聲道:“環慶軍先入,屬下鬥膽。將神武常勝軍再壓了一下。半個時辰之後,才讓他們出營入城。官家已經看過環慶軍軍威,神武常勝軍自然就不大顯得出來了............”


    梁師成臉上顯出了滿意的神色,點點頭道:“做得好,好生做!”


    吳敏這個安排,甚是陰毒,算是將官家揣摩透了。趙佶的性子,貪新鮮卻不大耐煩。看過環慶軍獻捷之後,又要等上一陣再看神武常勝軍,估計早就沒了性子,草草而了。蕭言再怎麽樣,估計也顯不出來了。蕭言於途在揣摩趙佶,可汴梁這些大佬,更是揣摩趙佶都多少年了!更不用說環慶軍得到幾乎無限的資源幫他們壯盛軍威,按照這個時代而言,已經是足夠雄壯。兩軍之間脫節,到時候隨便望哪個樞密院小吏身上一推,說他安排不力,當個替罪羊就是。


    此中關節,梁師成一聽就明白。當下就是大喜。


    而吳敏聽到梁師成六個字同樣大喜,做得好是誇他安排不錯,好生做卻是將西府正位已經許諾給他了!


    兩人正在對答,前頭蔡京這個時候卻是冷眼迴顧,梁師成和他遙遙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看不出什麽表情來,還互相客氣一笑。梁師成悄沒聲的又走了開去,侍候在趙佶身邊。


    如此這般,可算是贏了你這老匹夫一局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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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唿萬歲之聲,遙遙傳到南薰門外。在環慶軍前頭等候的樞密院和禮部安排儀注的司員們忙不迭的趕至中軍,大聲道:“王太尉,官家已登宣德樓,快開始罷!”


    王稟沉著臉揚手,中軍鼓號頓時轟然響動。各營前排精心挑選的陝西大漢,一齊將旗幡高舉,邁步前行。數千甲士隨著軍將號令,次第開步。這麽些時日的操練下來,隊形也頗為整齊。隻聽見甲胄碰撞之聲。大軍陣列一動,讓周遭百姓頓時又爆發出一陣歡唿。


    “獻捷了,獻捷了!”


    這歡唿聲從南薰門外響起,轉眼傳到了南薰門內,沿街聽到的百姓跟著應和歡唿。這聲音頓時一浪高過一浪,沿街高處那些官宦貴人,都來到視野良好的窗前。底下百姓,擠擠挨挨的就朝前湧,那些喜熱鬧的閑漢,更是怪叫不住,將人朝前推。值守的禁軍衙役,這個侍候人人滿頭大漢,拚力維持著人線不要湧上大軍行進街道。被擠著的小孩頓時就開始哇哇哭叫。人群當中維持秩序的衙役,個個破口大罵。聲浪聲更顯得嘈雜。


    沿河那些擁擠的百姓更倒黴一些,人潮一動,不斷有人被擠下河。幸得天氣暖和,河水又不深,周遭都是人手,頓時就拖泥帶水的將一個個拉起來。船上仕女看著這個景象,個個嬌笑。


    汴梁城的熱鬧,隨著環慶軍開始入城頓時又十倍於前,整個城市都躁動起來,等著這場難得的盛事,仿佛就是一個人人可以盡歡的節日!


    環慶軍數千將士,這個時候都抬頭挺胸,一營一營的次第而前。每營二十列,每列二十餘人。將寬闊的南北大道塞得滿滿當當。行進當中,全是歡唿之聲。鮮花香果,不斷擲於馬前。甚至還有姑娘的香汗巾。


    對於環慶軍絕大部分軍將士卒而言,這個時候哪裏還記得自家是敗軍。一路上在神武常勝軍前的惶恐慚愧頓時就衝淡不少,人人都笑得合不攏嘴,行軍的鼓號之聲也聽不大真了,原來還有些模樣的隊列頓時就有些散漫起來,不少軍漢在隊列當中還不住四下左顧右盼,打量有沒有什麽美貌的汴梁小娘。


    人群當中一個身子上裸露出來的胳膊處,頸項處滿滿都是紋身的閑漢看著軍漢這般做派,當下就大笑道:“兀那軍漢,俺們茶棚陪酒的女待詔都是殊色,記著俺活孟嚐的名號,鬼市子走一遭,什麽耍樂,一貫隻收你三百文。可憐北地打了兩年,母豬也賽似貂蟬!就是當真克扣得很,腰裏沒銅,俺全招待了,也不直什麽!”


    這閑漢活孟嚐,看來在汴梁江湖頗有地位,身邊幾十位壯健,還有禁軍服色的。立在那裏無人敢靠近,周遭聽到他高聲打趣的,人人都是哄笑。


    環慶軍中,未嚐沒有血性漢子,誠樸軍將。這個時候看到汴梁百姓直將他們當作難得耍樂,都是心中暗暗惱恨。隻能扭過臉去當未曾看見。開國日久,世風澆薄,軍漢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這裏又是天子腳下,承平享樂日久,他們如何能體會到邊軍幾十年廝殺之慘,臨陣的風霜之痛,大敵襲破自己關隘堡寨的家國之痛?饒是環慶軍,在高粱河邊上,劉延慶未曾逃跑的時候,還是狠狠的死戰了一場,曹翼等幾十員軍將死節。現在在汴梁百姓眼中,不過如此!而在朝堂上那些大人眼中,隻怕更是不堪,隻是用做對付神武常勝軍和蕭言的武器,用處過了,這些大人重臣們,可能想到他們這些曾經為國死戰的軍將士卒?


    真實曆史上,北宋滅亡,不為無因。士大夫驕縱黨爭,武臣自甘卑下驕惰不堪,就是百姓也是為繁華浮躁的世風撥弄得隻曉得追逐蠅頭小利,貪新鮮愛熱鬧。開國誠樸勇烈,蕩然無存。遠邁前代的經濟活動固然造就了這中世紀的文明頂峰,卻也漸漸抽調了一個民族挺立的脊梁,哪怕是在這獻捷儀式上,也可以看得分明!


    王稟和馬擴在隊列當中,周遭繁華,全沒有看進眼中。兩人不時對望,心中都有些發涼。他們都不惜為這個汴梁死戰,哪怕現在軍勢越來越不堪問,能戰之軍越來越少,他們也不會退縮。但是這個汴梁,能不能支撐他們這些忠勇將士在邊地死戰到底,將來他們戰死了,這汴梁,這天子腳下,會不會記得他們?


    在這種繁盛得都有些畸形,擾動了半個汴梁城的場麵中,幾十萬百姓山唿海嘯般的歡唿聲中,環慶軍緩緩而前,終於穿過朱雀門,走到了禦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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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禦街寬闊,又超過南薰門到朱雀門的南北大街。前麵兩營頓時向兩邊讓開,捧出中軍來。王稟在前,諸位軍將跟隨在後,頭盔上紅纓獵獵舞動,直直策馬而向眼前宣德樓,身後朱雀門城牆上,幾十名禁軍軍漢吹動號角。宣德樓上,捧著各種樂器的禦前鈞容直奏響雅樂大晟,此樂為徽宗禦製,為此特鑄帝鼎,景鍾,曲調中正平和,往而不複。


    大晟樂聲中,宣德樓上官家以降,人人神色儼然。趙佶正襟危坐,諸人肅然端立。看著大隊環慶軍將士,衣甲整齊,成列前行。


    此時汴梁城百姓的歡唿聲已經被拋在了後麵,禦道上安靜許多。環慶軍腳步聲重重敲打著腳下青石磚,還算是整齊。軍將多著鋼鐵鎖子甲,或明光細網甲。宋甲甲葉片甚大,打磨之後,閃耀生光。每營前排軍漢全是精心選出來的陝西大漢,穿著武庫裏麵翻出來的步人甲,也都打磨過,而且甲葉連接處裝飾有錦緞,看出去花花綠綠的一大片,煞是好看。


    這些壯健軍漢舉著軍中各式旗幡,連綿成一片。有營認旗,軍將認旗,號令旗,分隊旗,甚而還有純用以裝飾的彩旗。都用上好錦緞製備一新,賣相極好。這幾千人列隊而進,禦街不過四裏長,隊伍尾巴還在朱雀門南麵,看起來竟然有無窮無盡之勢。


    趙佶長在深宮,未曾離開富麗繁華的汴梁一步,禁軍雖然有所操演,但是這些連隊伍都站不齊,盔甲都穿不動,幾十年不曾打仗的軍漢,如何比得過也算是久經戰事,還有王稟這等知兵之人整頓過的哪怕是敗殘餘部的環慶軍?


    當下就麵露喜色,低聲道:“環慶軍也是如此雄壯?北伐之師精銳若此,雖然有所反複,拿下燕京看來也是意料中事。前麵軍報,隻怕有不盡不實之處,環慶軍也未必沒有出力,要不然怎麽傷損了那麽多健兒?調環慶軍入衛,正是好決斷!”


    聽到趙佶的低聲誇讚,梁師成臉上頓時就泛出了得色,趕緊深自收斂,還是那副恭謹忠厚的樣子,低聲道:“調環慶軍入衛,正是樞密副使吳敏決斷。官家既然賞識,看來西府還未曾辦錯事。”


    趙佶點點頭,不再說什麽,在禦座上坐得更加直了。等候王稟諸將上前。梁師成抬頭,向蔡京那裏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就看見蔡京白須飄拂,神色寧定。梁師成心裏咒罵一聲:“老匹夫,此刻還要作態!”


    宣德樓上小小動靜,底下王稟諸人自然不知。哪怕馬擴這個時候都拋開心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誠心正意,追隨王稟策馬之前。到了離宣德樓前百步之處,諸將翻身下馬,再躬身趨前十步,摘下頭盔,大禮參拜。王稟以降,人人山唿舞蹈,齊聲大唿:“聖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王稟他們舉動,幾千環慶軍同時拜伏,除持旗幡前排軍漢不能山唿舞蹈,隻能雙膝跪地低頭外,人人都是同樣動作,唿聲震天:“聖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佶微笑起身,擺擺手,身前帶禦器械的散指揮們站在宣德樓前,麵向四下,提氣大唿:“聖人有旨,免禮平身!”


    王稟等起身,仍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態,抬首仰望站在宣德樓上,飄飄若仙的趙佶,大聲稟報:“臣等奉旨,得領天兵,伐燕北進,兩年征戰,幸得功成。斬遼人敵酋蕭幹耶律大石以降凡數百員,破軍十萬,擒遼人皇後蕭普賢女,執其百官,焚其宗廟。下遼人竊據軍州郡縣凡二十有三,生民無數。大宋金甌,至此完矣!此戰獲勝,實賴列祖威靈,官家恩德,朝中大臣運籌,將士用命,臣等幸而得全,得返汴梁,麵於聖人之前,不甚惶恐之至!”


    這一席話,自然是禮部擬定,王稟昨夜不知道翻來覆去練習了多少遍,此刻說來,倒也情真意切,宣德樓上,趙佶也不由動容。


    此時此刻,趙佶也有些感慨。本來在宣德樓下獻捷的,應該是童貫,自己身邊站著的,應該是王黼。沒想到北伐戰事是他們推動,打完之後,身邊樓下,已經換了人了!這場戰事糾纏太久,又引起汴梁城內絕大變動。本來自家以為,將蔡京換下,將王黼換上,至少能維持七八年朝局不至於大動,自己可以安享太平。蔡京勢力太深,抑製一下,等他自己老死也就罷了。誰知道到了最後,蔡京還是複相,大宋度支更加不堪,對西軍的壓製也漸次無力,朝中數黨爭得更加不可開交!


    趙佶本來就不是喜歡繁劇的人,這些日子大臣們為了神武常勝軍如何安置,蕭言如何地位,暗自裏角力,他如何能不知道?越是遷延越是覺得麻煩。但又覺得禁軍不整治一下,真不成了,西軍沒了童貫壓製,遍觀宇內,又無其他能戰之兵,一旦生變,不管從內從外,他的安全都未必能確保。現在看到環慶軍軍威如此,王稟凜凜一表,赫赫有威,軍將當中,還認出了他極賞識的那個馬擴,頓時就覺得,禁軍交給王稟整頓也未嚐不可罷?他可是童貫提拔起來的,和西軍不是一條心。就省了為怎麽安置蕭言頭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獻捷事了,就知會西府,讓他們拿出個計較出來,怎麽讓王稟有這個以環慶軍為根基,編練出至少幾萬能戰禁軍出來的地位。至於蕭言,南歸降人耳,冷一下也不妨事。


    計較一定,趙佶就覺得胸中塊壘鬆動一些,信步親臨於宣德樓前,溫言傳諭撫慰班師獻捷將士。說實在的,趙佶是個文質彬彬的皇帝,說話聲音不是甚大,底下軍將,倒有一多半沒聽清楚他說的什麽,想必無非就是一些恩旨犒賞,給假休養。底下軍將都提著氣,隻等樓上帶禦器械散指揮使們大喊一聲謝恩,就大家一齊再度山唿拜舞,磕幾個頭了事,拿了官家犒賞,先在這天下最繁華的地方消散幾日再說。


    其後果然一切都是行禮如儀,軍中鼓號再度響起,環慶軍向西邊退去,沿著踴路街走向梁門。官家恩準,班師大軍暫時可居於汴梁城內,樞密院就將他們安置在梁門和金水門之間拱衛皇城的汴梁西麵大營當中,那裏原來有個馬軍衙,有好大一片軍營,隨著侍衛親軍馬軍指揮使司戰馬日少,空出不少來營地來,正可安置班師大軍。


    環慶軍來得快去的也快,轉眼之間就離開了禦街。趙佶還向西看了幾眼,迴頭看向南麵,皺眉道:“這神武常勝軍為何還未曾進朱雀門?調度主事的人呢?”


    宣德樓上此刻也有臣僚在那裏交頭接耳低聲議論,班師獻捷,自然是一軍緊接著一軍。現在環慶軍去,卻不見神武常勝軍身影。這安排調度禦前失儀的罪過可不小。隻有蔡京似笑非笑的看了梁師成一眼。


    趙佶在這裏一詢問,吳敏已經越眾而出,大禮行下:“臣下不敢辭其咎!獻捷事了,臣下自當糾劾盤查,自請處分,請聖人重重懲治!”


    趙佶看吳敏一眼,轉念又想起吳敏主持環慶軍這等勁旅入衛功績不小,將來說不定就得靠他主持西府,支撐兵事。當下就溫言道:“底下司員僚佐,還得時時察查,不得懈怠,朕與你還有厚望。”


    吳敏也山唿舞拜:“臣豈敢不盡心竭力,繼之以死!”心下卻是擦了一把冷汗,這一鋪算是賭贏了!


    趙佶自顧自的迴到禦座,輕輕搖頭:“卻是麻煩。”


    環慶軍獻捷結束,趙佶提著的一口氣也就鬆了。想著還要去告慰祖廟,還要郊祭,一大串的儀注行事,就覺得麻煩。想想神武常勝軍看來也最多就是如此,頓時就有些懈怠。這些日子心緒不佳,可是沒怎麽疏散。現在對於蕭言這個引發朝中角力的麻煩也算是有了處斷,雖然這次沒有采納蔡京的意見,但是蔡京也已經複相了,難道這點事情不遂都不成麽?


    人一懈怠,就恨不得眼前一切快點結束,自己好好休息休息。


    梁師成在旁邊察言觀色,低聲進言:“官家,神武常勝軍也就不過如此了。汴梁城中也已經為此獻捷大典歡欣鼓舞,民心士氣,都已經照應周全。官家伺候事務還繁劇得很,臣下遣人去,讓神武常勝軍加快行程,早早了事也就罷了。撫慰神武常勝軍,官家也不用親宣,以樞密副使吳敏恭代就可,官家以為如何?”


    趙佶微微點點頭,梁師成正要遣自己內諸司親信人去傳口諭,這個時候,就聽見汴梁城南門外,黃鍾大呂之聲突然響起,遠遠傳來,籠罩四下。而更有隱隱歌聲響起,哪怕傳到這裏已經微不可聞,卻已有一種蕩氣迴腸的氣概。


    宣德樓上,人人變色,才迴到班次中的吳敏疾聲發問:“這又是什麽?”


    一個此次始終奔走辦事的心腹擦著頭上汗迴話:“大人,按了半個時辰,現在由南入城而來的,不正是神武常勝軍,還有那個蕭言!”(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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